神諭一出，全場死寂。

  人們沒有想到，虔誠已經戰勝了無信，諸神卻還是要趕盡殺絕。

  隻是在辯論中作為反方而已。哪怕隻是接受過一些教育的普通人，都知道辯論的觀點不等於這個人的真實觀點，不能以辯論中的觀點給人定罪。

  諸神所謂的寬容，連普通人都不如嗎？

  很多人都生出這樣的想法。卻又懼怕神的懲罰，趕緊把這種想法壓了下去。

  而那些曾經作為反方出場的人，一個個臉色蒼白，心中恐慌，卻又有著憤怒。

  雖然在辯論時說過對諸神不利的話，但那些，都是諸神曾經做過的事。自己做下那些事，卻不讓人說嗎？

  而且，既然認為辯論會是大不敬，為什麽一開始不阻止？難道就是想趁這個機會，把我們這些心懷不滿的人抓出來，方便懲罰？

  既不自律，又不寬容，枉稱諸神！凡間道德高尚的人，都比你們強！

  這些反方選手更加看透了諸神。或許原來還抱有一點幻想，覺得諸神既然允許辯論進行，說不定有從善如流之心，會反省，會改正，會變得更好……

  嗬嗬。

  可是，憤怒又如何，看透又如何。神諭已經頒布，諸神的懲罰必然到來。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又怎麽可能躲得過？

  絕望在他們心中生出。看著舞台中央耀眼的金光，他們甚至有一種衝動，想要站起來，指著那金光破口大罵，罵盡諸神的虛偽，罵盡諸神的殘暴！

  不過，在他們將衝動付諸行動之前，突然又一道光從天空降下——

  那是一道黑光。黑得濃重深邃。它降在舞台對麵，半圓形階梯狀觀眾席的最高處，宛如一扇通往異世界的高大黑門。

  這黑光散發著冷漠靜謐的氣息，完全遮蔽了它後麵的景物，連它周圍的空氣和光線也似乎被扭曲了。

  然後黑光中一個深沉威嚴的聲音說道：

  “我是塔納托斯，死亡之神。我與眾神之王有約定，科林斯王西緒福斯的命運隻屬於我，諸神皆不能插手。所以神諭所言懲罰降臨時，西緒福斯和他的臣民除外。”

  黑光這樣說完，就不再作聲。一金一黑兩道光對峙在娜芙普利都劇場，場中一萬兩千人坐在它們中間，一時懵懂呆滯，不明所以。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西緒福斯。他站在舞台中央，裁判席一側，看著那道高高在上的黑光，那簡直就是救世的聖光！

  當神諭頒下時，他本以為，這回連死神也沒法繼續庇護他了。神諭代表著整個神廷的意誌，死神，難道敢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神廷？

  結果，事實擺在眼前：死神真的敢！祂公然降下對抗神諭的諭令，隻屬於死神的諭令！這諭令不單庇護了西緒福斯本人，連科林斯公民，也全都庇護了！

  西緒福斯熱血沸騰。他蒼老的身軀迸發出無窮的力量，右手握拳，一拳砸在裁判席上，“咚！”地一聲巨響驚醒了全場呆愣的貴賓。他壓抑著心中憤怒和激動交織的強烈情緒，用盡量平靜，卻無比洪亮的聲音宣布道：

  “我！科林斯王西緒福斯！在此承諾：在本次辯論大會中擔任反方，發表過瀆神言論的人，都可以無條件成為科林斯公民！隻要你們提出申請，我就在這裏，當場通過！”

  這一句話，振聾發聵！

  死神諭令，西緒福斯和他的臣民可以免除這次神罰，西緒福斯就馬上說出這話，這是要將所有反方選手，都庇護在科林斯的旗幟之下！

  所有人都反應過來，諸神也反應過來，西緒福斯，這是在正麵對抗神諭，挑釁神廷！

  一個凡人，竟敢如此？！

  神與人都震驚了。但是那些在辯論中擔任反方，本來要麵對神罰的人，卻像西緒福斯一樣，熱血沸騰起來！

  他們看到了一條新的道路，一條抗爭的道路！

  神罰嗎？或許最終，弱小的我隻能被迫向神屈服。但此時此刻，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不怕神的城邦！

  那麽就與這個城邦共存亡吧！

  一個人站了起來：

  “尊貴的西緒福斯王，我，提任斯商人索拉裏斯，申請成為科林斯公民！”

  “同意！索拉裏斯，請到我身邊來。從今天起，你就是科林斯人了！”

  另一個人站了起來：

  “我是雅典的智者庇阿泰勒斯。尊貴的西緒福斯王，請允許我成為您的公民。”

  “同意！到我身邊來——”

  又一個人站了起來：

  “我是斯巴達軍官克魯圖斯！今天起，我為科林斯而戰！”

  “到我身邊來！”

  “我是新興的邁錫尼的市政官員，我叫佩裏安德斯，我申請成為科林斯公民！”

  “到我身邊來！”

  “我是克裏特農場主萊伊布魯斯，申請成為科林斯公民！”

  “我是安德羅斯島的船主珀克萊修，請求加入科林斯！”

  “我是米利都的建築師、雕刻家、藝術家阿那克西努斯，我申請成為科林斯公民！”

  ……

  一個又一個人從觀眾席站起來，申請加入科林斯，同意，走下階梯，走到舞台中央，站在西緒福斯身邊。

  一個又一個人。都是各城邦的貴族，大農場主，大商人，大船主，大學問家，或者市政官員，高級軍官，工匠和藝術的大師……

  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人類精英，片刻之間，全部成為科林斯的血液。他們站在老邁而意氣風發的王者身邊，注視著觀眾席高處的黑光，昂起頭顱，肅穆而驕傲。旁邊籠罩著皮提亞的金光，被他們的氣勢壓迫，似乎都黯淡了下去。

  一共有四十七人成為了科林斯公民，他們都是參加高級辯論賽的反方選手。此外還有一百多名參加中低級辯論賽的市井平民和低級官員、普通學者、小商人等，因為不夠資格進入娜芙普利都劇場觀看壓軸辯論賽，所以不在現場。

  但科林斯人的行動力何其強大。西緒福斯宣布命令的同時，已經有官員領會了國王的意思，立即組織人手，按照賽事花名冊去找那些平民選手。

  這些選手都圍在劇場外，也聽到了金光和黑光頒下的兩道神諭。他們雖然地位不高，財富不多，學問不深，能力也沒那麽強，但他們的抗爭之心，不比那四十七名人類精英差。

  況且，他們也沒有別的選擇。

  於是，最終，在辯論大會擔任反方的近兩百名選手，全部成為科林斯公民，站在西緒福斯身邊，無聲地注視著庇護他們的黑光，無聲地抗爭。

  神王諭令，最終，沒有懲罰到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