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納托斯收回鐮刀，原地靜立片刻，恢複著靈魂受到的創傷。

  與拉克西絲的對決，雖然隻是短短一瞬，雖然是相隔千萬裏，在因娜芙普利都的生命之線而連接起來，由他們彼此的靈魂和權柄構築的意識空間中進行，但是對他的傷害，卻是實實在在的。

  之前跟赫爾墨斯和塞勒涅麵對麵的較量，都沒有受傷，沒有這麽凶險。

  塔納托斯的臉色前所未有地陰沉冷峻。

  跟拉克西絲的對決，讓他明確了一件事——

  這麽久以來隱約感覺到的，有人在跟他爭奪死亡權柄，爭奪死亡神力，現在可以確定了。

  那就是命運女神！

  雖然有些疑惑為什麽是負責編織命運絲線的拉克西絲，而不是負責剪斷生命之線的阿特洛波絲與自己對抗，但剛才的感覺很清晰。

  或許，命運三女神其實是一體，力量彼此分享？

  塔納托斯不能確定。但剛才的對決中，拉克西絲爆發出的力量，拉克西絲擊中他，對他造成傷害的力量，與他同出一源。

  同出一源，但又是不同的本質。

  沒有那麽純粹。就好像經過了……加工？

  這些細節還不能完全看清。但既然已經確定是她們在跟自己爭奪死亡神力，那就是敵人。

  而且，按照赫爾墨斯的說法，宙斯現在也在尼薩山。

  說不定，這時就站在拉克西絲身邊。

  看來眾神之王，並沒有真的放棄針對自己。雖然許下了誓言，還是要以迂回間接的方式，繼續打壓。

  為什麽？有什麽理由一定要這樣做？

  塔納托斯冷笑。自己從未有過爭權奪利的舉動，對宙斯的權力根本沒有威脅，還要這樣，隻能是因為自己的權柄。

  宙斯和摩伊拉，多半知道死神所代表的死亡的真正意義。

  他們看到了那最終的消亡，他們知道諸神也是會死的！

  但他們不甘心認命，他們想永生。

  他們想實現真正的永生！

  這是死亡權柄絕不能允許的事！

  有生者必有死，存在者必消亡，這是鐵律！

  他們想逃避死亡，實現真正的永生，那麽他們就會不惜一切代價對付自己！

  這是生死的矛盾，無法調和。

  看來，要做好全麵開戰的準備。

  不過，現在雖然力量恢複，但隻有自己和修普諾斯兩人，總體的實力還是太弱。

  但宙斯和摩伊拉也沒有將鬥爭擺在明處，可能他們也有所忌憚。

  或者，在等待什麽時機，做著什麽準備。

  那麽，他們所謀劃的一切，就要盡量破壞，不能讓他們從容不迫完成準備。

  就從眼下開始吧！

  塔納托斯收攏雙翼，降落地麵，走到科林斯公主娜芙普利都麵前。

  這時娜芙普利都已經悠悠醒轉。塔納托斯戰勝了拉克西絲，將她的命運絲線直接抹消，她已經擺脫了命運女神的權柄，脫離了命運女神的掌控。

  她現在是比她父親更自由的人。沒有任何一個神可以暗中擺弄她的命運了。

  清醒的娜芙普利都看到塔納托斯黑色的身影，心中恐懼，嚇得兩腿發軟。但她還是倔強地盯著塔納托斯，壓抑著顫抖的聲音說道：

  “死神……是你要結束我的生命嗎？”

  “如果是我要結束你的生命，你現在已經死了。”塔納托斯說道，“你壽數未盡，是摩伊拉剪斷了你的生命之線，要讓你提前死去。這是我的權柄所不能允許的事，所以我阻止了她。”

  娜芙普利都大驚失色：“命運女神……為什麽要玩弄我一個凡人的命運？”

  “因為她們要阻止幾天後將要開始的信仰辯論。如果你死去，你的父親和卡德摩斯王子就不會有心思進行辯論，而科林斯也會因為國喪提前中止辯論大會。”

  娜芙普利都聽得失神。這樣的手段，真是狠毒無情！

  “同時她們也要阻止卡德摩斯王子與你相愛，她們不允許虔誠的信徒愛上一個無信者。”

  “什……麽？我、我們……”娜芙普利都吞吞吐吐起來。

  塔納托斯看她這樣，就知道她對卡德摩斯也有意思。若不是動了心，以她大方獨立的個性，怎麽會做出這種小女兒姿態？

  但塔納托斯沒有說出命運女神阻止他們相愛是為了讓卡德摩斯娶哈墨妮婭。正常來講這不是塔納托斯會知道的事，說出來就暴露了。

  “摩伊拉剪斷你的生命之線的時候，我就在這王宮裏，回應卡德摩斯的祈禱。摩伊拉在我麵前取走你的生命，無視我的權柄，我不能允許。所以我已經從她們的紡錘和紡梭上，抹掉了你的命運絲線，今後再沒有任何一個神能暗中撥弄你的命運了。你的命運將完全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是這樣……謝、謝謝您，尊貴的死神。”娜芙普利都行禮道。她本是一個堅定的無信者，但死神這樣公平行事，無法不得到她的尊敬。

  當然，作為一個有著獨立思想的女性，她也不是死神說什麽她就信什麽。這背後，其實已經有著鋪墊。

  “尊貴的死神，請允許我提一個問題——”娜芙普利都說道，“科林斯城外那條運河，真的是您開鑿的？”

  “你的父親沒有跟你說過麽？”

  娜芙普利都搖頭：“父親對此守口如瓶。隻在偶爾酒醉，或者睡夢中時會含糊不清地說出一點。似乎他與您曾有過一段糾葛，你們達成了什麽約定，他以為您不會遵守，但您還是不折不扣地照辦了……”

  娜芙普利都頓了頓，說道：“有一段時間，他總是不斷地提起您，他說您是天上地下所有神明中，唯一公正無私，崇高偉大的神，是唯一值得凡人崇拜的神，卻又是唯一不需要凡人崇拜的神。他對您充滿敬意。而今天，您又救了我……”

  “我曾向他許諾，保證他不被諸神幹擾了命運。科林斯運河，也是我答應為他開鑿。你可以將今天的真相告訴他，同時你可以向他傳達：死神允許他，將曾經的秘辛講給你聽。——包括卡德摩斯王子，如果你們願意，也可以讓他一起聽一下。他被諸神的伎倆蒙蔽雙眼，已經夠久了。”

  “是，尊貴的死神。”

  “那麽，好好把握你的命運。”塔納托斯說完，一步穿行黑暗，就從娜芙普利都的房間消失，回到了卡德摩斯的客房。

  他離開之後，聞風而來的西緒福斯、卡德摩斯等人，才趕到娜芙普利都的臥室。

  他們本來是抱著揪心傷心痛心的心情，推門進來卻發現娜芙普利都好好地站在那裏，向他們微笑。

  虛驚一場。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隻有娜芙普利都的侍女一臉懵逼：公主剛才……分明死了啊？

  科林斯王西緒福斯在放心之後大為生氣，就要懲罰這個侍女。這樣的消息都敢假傳，他衰老的心髒哪裏承受得了？

  可是娜芙普利都攔住了他。將所有人勸出臥室，隻留下西緒福斯和卡德摩斯，聆聽這背後的真相。

  當娜芙普利都將剛才發生的一切，以及死神對她說的話告訴了西緒福斯和卡德摩斯之後，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但兩人沉默的原因，卻完全不同。

  西緒福斯沉默，是因為死神又一次阻止了諸神降在他身上的災禍，死神救了他的女兒。

  但他知道死神並不是為了幫他而救他的女兒，死神是出於自己的權柄，不允許諸神為了私欲而做出這種不公不義的事。

  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死神的公正，心中對死神的尊敬和崇拜更加強烈。他又一次希望死神能夠接納他成為信徒，但他又明白，諸神中的唯一，不可能那麽做。

  他的心中不可遏製地升起了失落感，他因此而沉默。

  而卡德摩斯，正好相反。

  聽聞命運女神竟然做出這樣的事，聽聞諸神為了阻止一場可能削弱祂們信仰的辯論，就要取走一位美麗善良的公主的生命，他從小接受的虔誠敬神的教育，他這麽多年堅持的虔誠敬神的心，遭受了一場地震。

  他的心很亂。

  前所未有地紛亂。

  他想到了很多。尤其想到了自己。

  如果諸神會為了阻止信仰辯論，暗中使出這樣的手段，那自己被賦予屠殺拉冬的使命而再次踏上西行之路，接續之前中斷的尋找妹妹的旅途，是不是也有諸神暗中的手段操控？

  從西裏西亞荒涼的海岸開始，這麽久以來，自己心中潛藏的疑慮，難道……是真的？

  諸神對自己的命運另有安排，所以自己想要重建泰爾城的心願，就並不重要？

  自己的命運，是否一直被諸神玩弄於掌中？

  卡德摩斯無法理清這一切，他因此而沉默。

  心中紛亂的他，沒有發現娜芙普利都公主雙頰微紅，幾次欲言又止。

  娜芙普利都並沒有將諸神要取走她性命的另一個原因說出來。對於一個女孩子，這樣的原因實在不好說出口。

  雖然在心中互相愛慕，但他們並沒有向彼此表白。那層窗戶紙，還沒有捅破。

  不過，即便如此，傷害所愛之人的行為，也足以刺激卡德摩斯開始動搖一直以來對於諸神的信仰。

  信仰的動搖是可怕的。卡德摩斯感覺自己過往的一切都突然失去了意義，自己過去的生命似乎變成了一個空洞，他找不到自己的根，也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死神這一番言行，讓最堅定的無信者生出了敬神的心願，又讓最虔誠的信徒，動搖了多年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