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暴怒
作者:庚新      更新:2020-11-15 08:24      字數:3562
  《舊唐書·職官誌一》:龍朔二年二月,甲子,改百司及官名……改中書侍郎為西台侍郎。

  《新唐書·劉洎附樂彥瑋傳》麟德元年,以西台侍郎、同東西台三品。

  這意味著什麽呢?

  意味著西台寺郎上官儀,是李義府的下屬。

  西台,即之前的中書省。

  職能是就軍國大事、重要官員的任免等事項,替皇帝起草詔旨,屬決策機構。

  此時的中書令,也即西台令,李義府,不但執掌西台,成為大唐右相。

  同時還兼有“銓選”之權。

  也就是對後備官員的人事任免權。

  李治把這份權力都下放,擺明了告訴百官,李義府是李治信任的大臣。

  其權焰滔天,可見一斑。

  上官儀身為西台侍郎,居然上奏彈劾李義府。

  這是十分罕見的。

  雖然各部也會分派係,也有內部傾軋。

  但各省各部的官吏,很少有去彈劾自己主官的做法。

  有種東西叫做“官場潛規則”。

  一個不安份的下屬,哪怕是頂走了上官,再換一任主官,也會對此人多加提防。

  以下克上,絕對是“刺頭”,是不安定的因素,和隱性威脅。

  其仕途下場,可想而知。

  但上官儀偏偏這麽做了。

  而他彈劾的內容,也如一塊巨石,投入了湖麵,掀起一片巨浪。

  “請術士杜元紀望氣。”

  這在大唐,是最觸動帝王敏感神經的事。

  望氣,也即星占之術,是帝王才有資格做的事。

  你一個臣子,請人望氣,這是要做什麽?

  昔年長孫無忌一手泡製房遺愛與高陽公主的謀逆大案,別的證據都無足輕重,最要命的一條,便是高陽公主讓掖庭令陳玄運在禁宮之內伺候她向鬼神祈福問祥,並且推演星宿的排位。

  此種行巫蠱、窺天象的舉動,等同謀逆。

  蘇大為一直在一旁默默的傾聽。

  他真的像李治要求的一樣,隻帶上一雙耳朵,緊閉著嘴。

  但是此時,心中也不禁掀起巨大的漣漪。

  第一個念頭李義府死定了。

  哪怕自己舉出李義府府中藏有甲胄,李義府仍不是必死。

  因為李治有理由懷疑這背後的動機,是否有人陷害大唐右相。

  甚至可能念在李義府過去的苦勞,赦李義府死罪。

  但,上官儀這份奏折一上,蘇大為心裏就知道,李義府死定了。

  涉及到巫蠱和窺天象,李治哪怕再信任李義府,此時也會大為震驚,並對李義府起疑。

  似李義府這種臣子,榮辱,全在李治一念之間。

  一但失去天子信重,那便隻有一條路。

  絕路。

  殿上的氣氛,凝重的仿佛有無形的氣壓在擠壓。

  猶如風暴來臨前那片刻的死寂。

  良久,坐在高台上的李治,開口,以一種帶著沙啞,又極力忍住咳嗽喘息的聲音問“這些奏折,東台侍郎都看過了?”

  “臣皆看過。”

  “屬實?”

  “臣以為,此事牽連重大,必須派可信之臣,詳加查證,若屬實,則治李義府之罪,若不實,則還右相一個清白。”

  郝處俊的聲音鏘鏗有力,顯得不卑不亢。

  李治再次沉默良久。

  終於他抬了抬手指道“令,刑部尚書劉祥道聯合禦史台、大理寺一同審訊此案。”

  沉重的聲音說完,整個大殿再次安靜。

  隻聽到書記官和起居錄的官吏,手中毛筆在紙上沙沙記錄著。

  如春蠶噬葉。

  李治的聲音再次響起“李勣回來沒有?”

  王伏勝在一旁小聲道“陛下,英國公按路程算,再有數日便可回長安。”

  蘇大為站在角落,心中一動。

  這對他,卻是個好消息。

  李勣回來,他的靠山就到了。

  李勣在李治一朝,都深受信任,有他在長安,自己又多了一層倚仗。

  那些躲在暗處想算計自己的人,隻怕也得多一層顧忌。

  正想到這裏,隻聽李治又道“李勣回來,讓他監督此案。”

  “是。”

  果然,李治果然還是信任李勣。

  這種涉及謀逆大案,還得讓李勣看著才放心。

  不論李勣有多狡猾,但他始終是站在皇帝一邊,對太宗和李治忠心耿耿。

  有他在,就有了定海神針。

  無論是哪一方,都休想輕易在李勣雙眼下,玩出花樣。

  郝處俊雖是出名的硬骨頭,此時卻也知趣的拱手道“陛下英明。”

  這話,聽在李治耳朵裏,卻有一種別樣的諷刺意味。

  英明?

  真英明豈會把一個謀逆之人,封在右相高位。

  這分明是打李治的臉,諷刺李治沒有識人之明。

  雄心勃勃想要超越太宗,做一代雄主,做天可汗的李治,此時心情五味陳雜。

  一種說不出的疲憊,突然湧了上來。

  他吃力的抬起手,揮了揮“都退下吧,朕乏了。”

  郝處俊和蘇大為等殿中臣子,忙向李治行禮退下。

  走出紫宸殿,蘇大為的心,還在方才那番動蕩中,沒有完全平複。

  方才紫宸殿上的一切,給予他一種別樣之感。

  原來大唐天子與臣下過招,政壇風波,是這樣的。

  值得反複砸摸。

  有道是風起於萍末……

  此前李義府一直打壓著郝處俊和上官儀等人。

  但這次,憑著彈劾奏折,一下子便令李義府陷入萬劫不複。

  等等……

  蘇大為突然想起了什麽,臉色微變了一下。

  他抬起頭,剛好看到邁步從身邊走過的郝處俊,回頭衝他露出一個意味難明,即又耐人尋味的笑容。

  蘇大為心頭一跳,頭腦裏,仿佛一道光照進來。

  心中霎時雪亮。

  自己,竟不知不覺中,落到了上官儀、郝處俊和王氏等人布的局中,並送上了一記神助攻。

  這權力的遊戲,果然雲波詭譎。

  緩緩走出宮門,蘇大為抬頭看一眼天色,心頭忽然湧起一種疲憊感。

  這種疲憊,並非身體的勞累。

  而是源自內心。

  查案他不怕。

  戰陣之間,刀槍並舉,血肉橫飛,他也不懼。

  可是這人心啊。

  如何才能算得透,看得清複雜的人心呢?

  ……

  傍晚,經過永安渠,蘇大為拖著略顯沉重的腳步,終於推開了久別的家門。

  自從開始查高陽公主的案子,他就不知什麽叫做正常下班,什麽叫做按時回家。

  當初看中不良人時間自由。

  說好的錢多事少離家近呢?

  全特麽是扯淡。

  剛從高舍雞的手裏接過濕巾,抹了把臉,一陣熟悉的笑聲,突然從前方傳來。

  蘇大為睜眼看去,一眼看到一個大白胖子,向自己大步走來。

  這廝是真胖啊。

  那肚子,走起路來都在顫抖,活像是肥貓一般。

  看那張臉,圓得眼睛顯得越發細長,如兩條眯縫。

  這張加菲貓的臉,頗具喜感。

  蘇大為一時無法將臉的主人,與自己熟悉的那個人聯係到一起。

  好在,他的皮膚依舊是白皙幹淨,舉手投足間,依然保持著貴族式的優雅。

  蘇大為一伸手,拍上對上彈十足的肚子,長歎一聲“老安,倭國的水土養人啊,你怎麽又胖了?”

  “惡賊!”

  久別重逢的安文生,笑罵著,拍開他的手。

  兩人雙手相執,一齊大笑起來。

  “阿彌,我回來了。”

  大唐麟德元年,公元年。

  已在倭國掃蕩數年之久的安文生一行人,終於隨著李勣的隊伍,返回了長安。

  篝火自院中升起。

  明亮的橘紅色火焰,照亮了安文生的臉龐。

  也不知這貨是什麽樣的基因,在倭國那破海島上風吹日曬雨淋,皮膚絲毫不見變色。

  反觀蘇大為,在百濟待過一陣子回來後,柳娘子險些認不出來。

  皮膚黑得沒法看。

  “倭國那破地方,飲食那麽貧乏,你是怎麽生出這些肉的?”

  蘇大為轉動著手裏的烤羊,向安文生嘲笑道。

  “論飲食,的確沒法跟大唐比,但那邊也有特產。”

  “特產?”

  “海大魚。”

  安文生臉上現出回憶之色,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聽說昔年徐福出海,替始皇帝尋找海外仙山,最後道阻而回,理由便是海上有大魚攔路,說的便是這種大魚。

  後來始皇帝去泰山封禪,還特意繞道登萊出海,親手用巨弩射殺此魚。”

  “不就是鯨油嘛,不足為奇,之前尉遲寶琳幫我打通了關節,萊州那邊漁民會獵殺鯨魚,將鯨油源源不斷運來長安,用來製鯨油燈。”

  “鯨魚我知道,但我在倭國吃的好像不是那種,比那個體型還大。”

  安文生伸出雙手比劃了一下。

  “倭國別的物產不豐富,但這種大魚,當真是要多少有多少,海邊漁邊待到潮落的時候,成群結船出海,圍殺大魚,場麵異常壯觀。”

  他停了停,又道“也很血腥。”

  蘇大為嗬嗬一笑,想說鯨魚也分很多種。

  想想算了。

  改口道“你這身膘,就是吃大魚吃出來的?”

  “阿彌。”

  安文生看向他,細長的眸子裏閃動著光。

  半是無奈,半是認真的道“咱們能不能不提這個?”

  “好好,說點別的。”

  蘇大為看了一眼篝火對麵的周良和高大龍,還有高大虎。

  李博則是坐在篝火另一邊。

  此次從半島返回長安,安文生、高大龍和周良是撤回來了。

  但蘇慶節、阿史那道真、婁師德這些人,還在當地,維持著局麵。

  要回來,估計也要等到年末了。

  黑齒常之和沙吒相如則會更晚。

  雖然這些心腹將領還沒回來,不過安文生回了,也給蘇大為憑添不少助力。

  有些事,終於可以和他議一議,一起商量破局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