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風暴
作者:庚新      更新:2020-11-13 08:30      字數:3594
  明明是春月,但紫宸殿裏的氣氛,卻像是數九嚴冬。

  冷得幾乎令人靈魂為之凍結。

  而一切的寒冷源頭,來自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陛下。

  這位看起來溫和的帝王,肥胖的臉上,雙眼微眯著,偶爾透出的精光,顯示出他的內心正在激烈鬥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就在蘇大為以為,李治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的時候。

  他終於聽到李治發聲問“此事,還有誰知道?”

  “回陛下,臣昨夜查知此事,立刻便來回稟陛下,並無旁人知曉。”

  李治再一次沉默下去。

  周圍的太監和宮女,一個個瑟瑟發抖。

  就連記錄帝王起居注的官吏,在卷宗上落筆的時候,手腕都忍不住顫抖。

  蘇大為此時與李治談話的內容,非同小可。

  這很可能會在平穩的朝堂上再掀波瀾,甚至一手改變李治朝在麟德年間的政治格局。

  不知多少人會人頭落地,多少高官門閥會落入塵埃。

  還有,今天在紫宸殿裏這些人,會有幾人能活下去?

  滅口?

  一些不想傳出外朝的話,選擇性的將身邊的太監宮女清除一批,這是慣例。

  就如同打掃屋子,換一批家俱般。

  整個大殿,落針可聞。

  無數人急促的呼吸聲,狂亂的心跳聲,被掩蓋在一片死寂之下。

  “幾具甲?”

  李治終於再一次開口。

  “七具。”

  蘇大為的回答,令李治的手指微微一滯,在扶上撫摸的動作停住。

  七具,說少不少,說多又不算多。

  若二三具,那便沒太大威脅。

  若是十具以上,定斬無赦。

  這七具,剛好卡在中間。

  而且李治還有一個懷疑,會不會是有人對李義府栽髒嫁禍?

  除去李義府,誰人可以得利?

  朝堂上的權力平衡,又將有什麽樣的變化。

  他在思考。

  至於蘇大為,他倒是沒太懷疑其用心。

  甚至這番對話,一直沒有提到的一個點就是“你蘇大為為何要夜探中書令府上?”。

  這個問題,雙方都心知肚明。

  若開口問了,反倒落了下乘。

  蘇大為知道,李治透過都察寺的信息,告訴蘇大為,天子想要重新劃分都察寺的權力,要行削弱和再平衡。

  所以蘇大為自然有對李義府的怨望。

  對李義府出手? 雖不合理? 但合情。

  而蘇大為也知道李治知道這個情況。

  所以雙方極有默契的沒有提這個話頭。

  李治雖然防著蘇大為,但這是基於帝王心術的考慮,並非真的懷疑蘇大為對天子的忠心。

  否則就不會一再給蘇大為機會? 讓蘇大為能在戰場上屢立戰功。

  而李義府這件事,蘇大為有查的動機? 卻沒有嫁禍的動機。

  嫁禍當朝中書令,那不僅是小瞧了李義府? 也是汙辱了李治的智商。

  但,這並不能排除,朝中是否有其他勢力,或者個人,想要除去李義府。

  畢竟做為李治的白手套? 這些年? 李義府肆意妄為,得罪的人,也實在太多了。

  這種臣子,屬於孤臣? 一但失勢,便會牆倒眾人推? 破鼓萬人捶,死無葬身之地。

  “這件事,朕知之。”

  李治緩慢,且凝重的道“蘇大為,你還有別的要事啟奏嗎?”

  蘇大為心中一震。

  陛下的話裏,明顯帶著一絲疏遠,難道他對我起了疑心?

  但很快,蘇大為反應過來。

  李治沒有表態,就是最大的態度。

  這件案子,非同小可。

  李治一定會查,但絕不會讓都察寺再介入。

  而且此次蘇大為帶著都察寺天字組,在沒有取得李治旨意的情況下,擅自潛入李義府的府中,已經引起李治的警惕。

  所以接下來,李治對都察寺的後手安排,甚至可能會提前。

  防止都察寺的勢力進一步膨脹。

  重點防止蘇大為在其中的影響力擴大。

  而對李義府藏甲和金寶神枕之事,李治會按排其他的重臣去追查,勢必會查個水落石處。

  當今的天子,雖然給後世人留下“懦弱”、“仁善”的刻板印象。

  但身處在時代中,蘇大為深知,李治的精明強悍。

  這位天子,可是眼裏揉不得一粒沙子。

  大唐天下那麽多事,有哪一件,能逃過陛下這雙眼睛。

  “阿彌,你覺得,李義府與高陽的案子有關嗎?”

  李治忽然開口,令蘇大為一怔。

  他想了想道“臣不敢妄言,但寶枕原本為公主貼身之物,而且也與巫咒之事有過牽連,這些事,大慈恩寺的幾位法師都知道。”

  “朕知道了。”

  李治拍了拍扶手“你繼續追查高陽的案子,不要為別的事分心。”

  “是。”

  蘇大為心道果然如自己所想。

  隻要能令李治對李義府起了疑心,自己今天這趟入宮,就不算白來。

  目地算是完成了大半。

  估摸著李治也該厭煩了,正當蘇大為準備識相的,主動告辭離去。

  隻聽有小太監站在殿外傳唱道“啟奏陛下,東台侍郎求見。”

  李治抬起的手,向旁揮了揮,本來要令蘇大為退下,突然又改了主意“蘇大為,你且在一旁候著,耳朵豎著,嘴巴閉著。”

  “喏。”

  蘇大為不知李治如何想的。

  不過既然命自己候著,他便乖乖走到殿中道旁,背對著一根紅漆大柱,垂手侍立。

  就和殿上那些侍奉的太監宮女一般,眼觀鼻,鼻觀心,不再出聲。

  李治伸手示意了一下,侍立在他手邊的王伏勝揚聲道“傳東台侍郎入見。”

  一邊說著,一邊悄悄抬袖,抹了一下額頭上滲出的冷汗。

  大殿外。

  東台侍郎郝處俊沉默站立。

  他的麵容沉毅,雙目炯炯有神。

  雖然滿頭銀絲,但依舊顯得精神健旺,讓人不敢輕視。

  聽得殿內傳出傳召之音,郝處俊整理了一下官服,雙手執笏板,邁著方正的步子,走入殿中。

  “臣,東台侍郎郝處俊,參見陛下。”

  郝處俊立於殿中,雙手執笏板,向著李治鄭重一禮。

  “免禮。”

  李治虛抬右手“東台侍郎求見,可是有要事?”

  “確有一件事,臣拿不定主意,所以求見陛下。”

  郝處俊的話說完。

  李治便忍不住向立在大殿一側的蘇大為,看了一眼。

  這一眼的眼色有些複雜。

  既有一種,“和你一樣”的意味。

  又有一種,“你都察寺不是什麽都知道嗎,可知東台侍郎是為了何事”?

  這樣幾種情緒。

  蘇大為站在那裏,心中飛快盤算。

  但在麵上,十分嚴肅,麵無表情得好像當初的李思文一般。

  對於李治那個眼色,他看懂了。

  不過他更懂之前李治讓自己帶耳朵,閉嘴巴是什麽意思。

  多看,不說。

  觀其不語真君子。

  非大朝會的日子,朝中重臣突然求見,必然是有要緊事。

  果然,郝處俊在得到李治首肯後,鄭重一禮道“臣此次來,是接到幾份重要奏折,這些折子,皆參中書令李義府貪髒枉法,民怨極大,臣不敢擅專,請陛下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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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著從袖子裏取出幾分奏折,雙手奉上。

  太監王伏勝小心看了一眼李治的表情。

  這個時候,李治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

  在不久前,蘇大為說李義府的事時,李治是反常的嚴肅,甚至是冷漠。

  但是到現在,卻是平靜。

  這依然是反常的。

  東台侍郎為過去門下省,負責審核朝臣奏章,複審中書詔敕,有認為不當者,可以駁回,稱“封駁”,是審議機構。

  所以郝處俊收到下麵諸臣遞上的折子,有審議之責,遇到重大問題的,可以直接向李治稟報。

  他此次來,屬於職份之內。

  並不出奇。

  奇就奇在,時間節點這麽好,剛好是蘇大為說完李義府,東台侍郎便來遞上彈劾李義府的折子。

  世上真有這般湊巧之事?

  按李治的性格,他肯定是起疑心的。

  可是他現在,麵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平靜得可怕。

  李治的手指微動了一下。

  熟知他的王伏勝,忙鞠躬點頭,然後快步下去,走到郝處俊前,接過奏折,又小快步的上去,將奏折置於李治麵前的桌案上。

  “陛下。”

  “念。”

  王伏勝忙點頭,伸手揭開第一份奏折。

  一眼看過去,他的身體好似微震了一下,舔了舔唇,低聲道“右金吾倉曹參軍楊行穎告發李義府,言李義府向長孫無忌之孫長孫延索取七百貫,得授司津監一職。”

  “諫議大夫彈劾李義府,私占長安城外,百姓田畝兩百頃……”

  “西台侍郎彈劾李義府,主持銓選,私相賣售……”

  銓選是指選官製度。

  唐五品以上官員由皇帝任命,六品以下官員除員外郎、禦史及供奉官外,文官由吏部,武官由兵部,按規定審查合格後授官,稱為銓選。

  如今,銓選之權,李治是交給李義府。

  也就是大唐官員中人事升降任命,李義府掌著方向,隻用把結果呈報給李治即可。

  這裏麵有沒有詢私舞弊的空間?

  絕對有。

  在去年末得時候,李治就聽到風聲,私下與李義府談話,提醒他注意收斂。

  但從眼下這些事來看,李義府非但沒聽,反而變本加厲。

  蘇大為注意到,王伏勝每念一句,李治的臉色就變得難看一分。

  但是更可怕的一封彈劾奏折,隨著王伏勝的口,念了出來。

  “西台侍郎彈劾中書令李義府,府中請術士杜元紀望氣。”

  咯噔!

  蘇大為仿佛聽到空氣裏,有某種平衡線被撕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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