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蜉蝣
作者:生如蟻美      更新:2021-08-19 12:38      字數:2075
  “秉筆大人僭越了。”清歡皺起眉,朝後退去,“尊卑有份,上下有禮,請秉筆大人回駕。”

  如意的身形逆著光,沉在明暗不辨的陰影裏邁近一步,撚著發尾目光灼灼凝視清歡,又調笑似的貼在唇鼻之間深嗅,意態風流,嗓音縹緲:“我的清歡,回來了……”

  他的手探在半空中,仿佛在清歡臉龐上輕輕觸碰,“我的清歡啊……”

  黏濕的目光如同幽暗的渾濁的不可自拔的泥潭,混雜著屋裏香氣陳鬱,讓人喘不過氣來。

  清歡有些莫名,更有些可笑,睨著他道:“秉筆大人,你竟是糊塗了。這裏的不是別人,是歸來吊唁先帝覲見新君的北宛王妃,曾經的大宋鎮國公主,請大人瞧得仔細些,莫喚錯了稱呼,惹了笑話不說,也逾了規矩。”

  “清歡生氣了。”如意眉眼裏俱是溫柔,盈盈望她,卻帶些無奈的興味,“可是誰在路上惹得公主如此不悅,小人把他揪出來治罪可好?”

  清歡蹙眉盯著他,“秉筆大人,你知道本宮在說什麽,深閨重闈多有不便,大人還是退下的好。”

  如意別有深意地瞧著清歡,又是輕飄飄地歎了口氣,“聽聞公主要回來,小人心裏歡喜得很,日日夜夜盼著望著,想要車輦行程快些,卻怕公主受不住奔波身體受累,又要行程慢些,可偏偏心急如焚,恨不得生了翅膀飛到公主身邊的好…….”

  清歡冷冷打斷他的話語:“本宮累了,大人還是請回吧,若有什麽別的話,也可留到以後再說。”

  身邊的燭火突地騰越而起炸了個花子,如意的唇角輕輕勾起,又跌落,再勾起,垂下的睫擋著他黑黢黢的眼,半響裏寂靜的屋子裏傳來回語:“是了,以後再說也不晚…….”

  魚貫而入的侍女低垂著頭,抱枕展榻,都是清歡曾經用慣的舊物,香是鵝梨帳香,枕是香草軟枕,暖一壺冰露花茶置於榻邊,瓶裏插著幾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星河苑。

  如意背手站在碧紗帳外,仿佛站在雲裏,仔仔細細看著宮人們的動作。

  靛兒滑落帷簾,端著一杯清茶出去,“秉筆大人,公主要就寢了,請回吧。”

  並沒有什麽聲響傳來,清歡疲倦地蜷在椅上,木然看著燃香的宮娥淨手挽袖,點起香丸送入狻猊爐中,嫋嫋青煙若有若無,遊絲般消散在空中。

  長夜如小年,漫漫無期待終日。

  靛兒守著一盞微燭做女紅,清歡在床間挪騰轉身難以入眠,起身撩帳看著她做活計,“你在做繡囊?”

  靛兒羞赧地沉吟片刻,方才輕輕點頭,又起身為清歡斟茶,“可是燭火擾了公主安息,是否要奴婢換明月珠來?”

  清歡搖搖頭,很久之前她也曾偷偷地在燈下做過一個繡囊,隻是遠不如靛兒做的這個精致,“裏裏外外也不缺這些東西,何苦自己親手去做,你這樣仔細熬壞了眼睛。”

  靛兒抿抿嘴,囁嚅道:“也不是……”

  清歡瞥了眼桌上的繡囊樣式,略有詫異道:“是為朝夕做的?”

  靛兒默默無言收拾起針線,“夜深了,公主勞累了一日,還是早些睡下吧。”

  清歡無奈地望著她,匆匆回宋甚至沒有來得及向朝夕道一聲別,如今萬般忖思,日月城消息尚未傳來,不知有何變故,他日再歸北宛,又是一番怎樣境地,誰都無法預知。

  憑欄推窗,夜露涼重,江風帶著微腥,一輪殘月靜靜懸在江麵上,月影和漁火舟燈,水波浪聲攪在一處。

  遠遠的清歡看見船首立著一個朦朦朧朧人影,風袍冽袖,背影清雋,如詩如畫,亦如往昔。

  並不安穩的夜,夢裏浪濤拍岸之音縈繞在耳,晨起推窗,風湧浪擊鼓動耳膜震震作響,窗欞角落伏著一群朝生暮死的斂羽蜉蝣軀體,隨著晨風的吹拂卷入清朗空中。

  萬物不過是滄海之一粟,於此時此地竟依稀生出隨波飄零的浮萍之感。

  而在這薄薄晨霧裏,喧囂乍起的江流中,往來忙碌的商船載著南下的山珍奇貨、北上的絲繡糧食,輕快穿梭在兩側,甲板上的船夫扯著嗓子喊著號角飄蕩在水麵上。

  也有小小輕舟載著酒水熱食挨船叫賣,或是捧著琵琶的歌女坐在船頭招攬生意。

  日光和微風輕拂著每一個人的臉龐,每個人看起來都是明亮的、開心的,沒有什麽漂泊離索的孤獨,顛沛流離的辛勞,也沒有生計艱辛的煩惱。

  人如蜉蝣匆匆而過,誰有那閑工夫去哀去歎去愁去苦,自是要有酒且喝,有悅便笑,有淚就哭,酣暢淋漓地活一場。

  梳頭的宮女捧著花,“殿下,下頭送來了今早摘下的含露鮮花,不知殿下喜歡哪個式樣,奴婢好給您做花冠。”

  清歡略微沉吟,抬指道:“要開的最豔的那枝。”

  要戴最豔麗的花,穿最精致的錦繡,畫最無暇的妝麵,這才足夠。

  九中侍端著茶盞在門外站了半響,靛兒笑嘻嘻推門道:“公主殿下尚在梳妝,有勞公公吩咐廚房把膳食端來,隻撿些清淡精巧的來。”

  “可巧,早上小人們剛捉了幾尾膘肥肉美的白鱗魚,送去廚房做魚羹,廚房剛做好,還熱騰著。”

  靛兒點點頭,“這就夠了,也勞煩中侍下去說一聲,殿下愛清靜,屋裏不需要人再來伺候了,若有什麽差使自會來喚。”

  “是……那小人就此告退。”

  清歡瞥見九中侍瓜綠雲紋的一身袍子,綠油油看得發膩。

  身邊的女婢咯咯笑出來,“這人倒是有趣。”

  這是清歡從北宛帶來的婢女,北宛男子們多豪爽剛烈,也少有內監侍人,女子鮮少見到這樣陰柔怯弱的人物。

  “也不知道是誰賞下麽匹價值百金的料子做了這身衣裳,真是暴殄天物。”靛兒回來道。

  “這匹料子若是做了別的,那倒是真錯了。”清歡漫不經心道:“穿這麽身出去,正合了賞他這匹料子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