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故人
作者:生如蟻美      更新:2021-08-19 12:38      字數:2116
  清歡以宋長公主的身份南下回宋,陣仗尊貴非凡,一切巨細靡遺。

  靛兒也是喜悅異常,她在宋仍有父兄,原以為千裏遠別,誰料借此契機仍有再見之時。

  而清歡憂思不斷,牽掛汴梁,銘瑜在慌亂中登基,太後憂思成疾,聖旨是如意的字跡,她曾篤定的一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北宛這邊,北宛王已沉屙不愈,呼延旻被她留在日月城…….

  她能想到呼延旻在日月城醒來得知她拋下他執意一人前往汴梁的嗔怒和埋怨,呼延旻於清歡,是友是夫是家,可宋於清歡,卻是她的生養家國。

  簾外的佝僂恭謹的身影是九中侍,他已不是當年跟在如意身後的小黃門,也頗有些體麵的模樣,隻是見清歡時神色仍有些閃躲。

  那回在景福殿他搖頭晃腦進門來,見到她瞬間臉色青白的樣子,惶惶如天崩地裂的驚恐,反倒成了那日最滑稽的畫麵,此後清歡再也沒有見過他,直至他來北宛宣旨。

  她的母妃早知曉皇後和如意的荒唐,卻一直攥在掌心等著這成為推翻趙家最後一柄利刃。

  清歡以為的這場陰謀,不過是不得寵的皇後和俊美內侍聯手推下皇帝,扶了親兒子上位,以圖在後宮鴛鴦偕飛逍遙快活。

  於是她遠嫁北宛,離開了這處傷心之處。

  怨不得別的,隻怪自己,身為鎮國公主卻荒唐行事,深愧於皇家對她的教養,深愧父皇的期許,也深愧於二十年一無所知的愚蠢。

  北宛的月有時掛太高,有時懸太低,可是能清楚知道,這月亮屬於或者不屬於你的夜晚。而宋的月亮永遠在抬眼可及之處如影隨形,不夠冷清,不夠親近。

  清歡癡迷過、厭倦過、丟棄過,如今再回來,百味雜陳卻又無處安放。

  儀仗行得急,半途卻忽而緩慢下來。

  小九兒小心翼翼道:“儀仗繁重,若沿著驛路南下怕是勞傷公主玉體,前百裏有渡口北津,不若改換水路行乘舟南下,免去日夜奔波勞累,更兼景致也怡人,日程也比旱路要快上許多。”

  清歡打量著他,輕輕點頭,“有勞中侍。”

  隨後輕車簡行,使節照驛路南下,其餘侍從護著儀仗去了北津渡口。

  清歡不期在北津渡口遇見故人,俱是當年星河苑的嬤嬤和宮人,跪在轎輦前含淚噓唏,體貼問候述說久別之思。

  當時在散關清歡托付使官把她們都遣回汴梁,隻不曾料想,她們仍是歸了空著的星河苑,此番隨人出來迎接舊主。

  但清歡又何曾是她們的主。

  北宛已在千裏之外,再走半旬,即可到達汴梁。

  引路的宮使背手站在不遠處,方心曲領淡紫廣袍,纏枝花卉金帶,配以金魚錦綬,獬豸冠下,是一張清雋的臉,黢黑眸子平靜地望著清歡。

  正是暮色四合的日落時分,他身後恰逢半輪似血落日,一半掙紮著跌進灰蒙蒙的雲堆,片片碎金餘暉抹在微暈天際,一半墜入波光粼粼的江流,攪亂層層疊疊璀璨波瀾。

  他站在那,山風在那,流水在那,喧鬧聲也在那,同他的身影一道漸漸消融在霞光裏。

  轎輦輕晃,穩當停下,他們相隔不遠,又仿佛橫亙著千山萬水的迢遞。

  玉色秀潔的手指撩起簾幕,熟悉的氣息綿延鋪展而來,清歡看見他溫柔的眉眼,唇角帶著輕弧,薄薄的唇輕吐:“公主回來了。”

  清歡的視線從裙上的繁複花紋移開,凝眉看他。

  身為一國公主,清歡養於匯四海奇珍的宮廷,過著世上最優渥的生活,得貞淑賢德嬤嬤的教導,有幾個學富五車的太傅,但她依然不夠聰明。

  她從來沒有看懂過他,不管是卑躬屈膝還是高高在上,他在想什麽,他要做什麽,所有的一切和她有什麽關係,清歡都不明白。

  偶爾清歡能褪去傷痛坦然麵對曾經的自己,她曾狂妄的愛過一個匪夷所思的男人,那時候她因無知而迷戀,因新奇而大膽,以為這種離經叛道就是無情皇家缺失的真心真意。

  而今麵對眼前這張臉,她終於能無波無瀾,像陌生人一樣望著他。

  這身衣裳皮囊,是清歡不認識的。

  如意朝她伸出手要迎她下輦,眼角眉梢柔情如水,輕聲道:“殿下累日勞頓乏勞,小人吩咐船上備下香湯膳食,請公主隨小人移步。”

  清歡瞧他一眼,扶著靛兒的手從容下輦,頷首道:“有勞大人帶路。”

  羽睫掩蓋沉靜黑眸,如意收回手,在晚風中淺淺一笑。

  嶄新的船樓桂馨蘭飾,空氣帶著潮濕的水腥氣,欸乃山水伴著西沉落日蕩蕩漾漾,清歡的心沉沉浮浮,最終同夕陽一道沉入水麵下。

  新月如鉤,星星點點燭光漸次亮起,清歡鬆了釵鬟,任由宮人們靈巧的手指穿梭在發間,捧入蘭湯中輕輕濯洗。

  漆黑長發漂浮在水麵上,發油是清歡喜歡的辛夷花氣味,身邊是熟悉的陳設,這一切都提醒著她,回來了。

  這種感覺並不美妙,心頭的焦慮時時騰越浮起,尚無一絲動靜的北宛讓清歡無比擔憂呼延旻醒來後的舉動,更擔憂禁內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讓銘瑜登上帝位的變故。

  答案或許很近,可清歡遲疑自己的揣測。

  她隻是打了個盹,再醒來時屋裏已是一片寧靜,身後有人捧著雪白的發巾捂幹濕漉的發。

  她迷迷糊糊盯著飄忽的燭火,吩咐:“發尾有些亂了,去拿把剪子來。”

  淡紫的袍袖頓下手中的動作,銀絲繡的白鶴在燈下折射出微光,潤玉似的側臉緩緩傾過,交錯的睫抬起,看著清歡:“公主醒了。”

  清歡環顧空無一人的內室,慢慢收起肩膀端正身體,平靜道:“秉筆大人這是作甚?”

  “奴才們不知手下輕重,怕擾了公主清夢,還是小人來伺候的好。”如意微微一笑,“一路兼程,委屈公主了。”

  “都是平日裏伺候慣的,本宮用的還算順手,就不勞大人尊駕了,請回吧。”清歡冷言,攏回厚重濕發,卻被他牢牢夾住一縷在指尖,似笑非笑,似語不語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