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主公,山中先生忙著挖坑
作者:桑家靜      更新:2020-03-23 00:38      字數:4038
  陳白起選擇獨自一人去樾麓書院,並沒有帶一人,卻有幾分背水一戰的意味。

  她清楚自己腿腳不便,這要前往樾麓書院,先是要渡河又是要登山,便提前顧了兩名壯夫用類似步輦一樣的軟轎來抬著她走一段路。

  若非這樾麓書院舉辦的雅集結束得早,她必然不會以如此“匆忙”的狀態去的。

  陳白起擺渡岐陽河之時,下了轎,兩名壯夫扶轎於般尾而立,清晨的霧意於河麵縈繞成薄紗,令船頭與船尾間隔霧探花,隻餘模糊輪廓剪影。

  陳白起臨水而顧,水麵上倒映的那一張臉,她看入了神,她一時既覺這麵容是如此陌生,卻又覺得這眉眼透著銘骨的熟悉,麵容是別人的,但神態卻是她自己的。

  擺渡人一槁將小船推離岸邊,小船飄然離岸,艄公將長篙擱在船舷外側,搖櫓操船駛向江心。

  “先生……齊國與楚國聯姻……吾等且……”

  “秦國之計倒也算是……”

  “那先生,此趟來齊……”

  “你與……聯係……”

  此時一大船正巧與陳白起這艘小船迎身錯過,陳白起耳力雖不比以往卻仍舊較一般人敏感,她不經意聽到一些從船舷上傳來的聲音,因其中有一道聲音令她莫名感覺到熟悉,便留了心,多聽了幾句。

  可惜,隨著船身彼此間的隨水漸行漸遠,對船上的聲音已飄渺不可辨晰。

  齊楚聯姻?

  秦國?

  是何人在談論這些政事?陳白起心中起疑。

  聽口氣,對話之人應該非齊、非楚、非秦。

  陳白起驀然起身,踅身遙目而回視,隻見隔著一層白霧的深處,兩道身影在鳳稽船尾漆紅欄杆處若影若現,一高一稍矮,較矮的是一個渾身散發著淡淡冷漠氣息的少年,背光而站。

  而另一個則身高近七尺,體型偏修長,穿著一襲白衣黑發,迎於風中處飄飄逸逸,那朦朧卻線條美好的輪廓,巧妙的烘托出一位豔麗貴公子的非凡身影。

  “這位郎君,請站穩了,莫勿再亂動。”擺渡人見陳白起猛然站了起來,使得船身一蕩,便於船頭小心有叮囑吆喝了一聲。

  陳白起立即轉過身:“抱歉。”

  她複坐落,再回頭一看,卻見那艘大船早已消失在濃濃的白霧之中,不見的蹤跡。

  付了船資後下船,兩名壯漢便用軟轎將陳白起抬上了樾麓半山腰,陳白起便讓他們倆回去,這剩下的路途她得自己走了。

  登高之際,陳白起舍資在“係統商城”中買了止痛藥,又用木板將傷腿固定好,便這樣一步一腳印盡量迤邐慢行。

  樾麓山不愧是一塊百年孕育人才的風水寶地,古木森森,風景秀美。

  入樾麓書院有兩條路,陳白起早就打探好了,一條路是直通樾麓山前門,一條則繞至樾麓山後南門。

  陳白起朝左麵而行,這是直通樾麓山前門,她行至山半腰,便見前方一涼亭,她抹了一下額頭的汗,便想去歇歇腳,卻見亭中站著一人。

  是一名皂角色的士人服袍的青年人,他正眺目不遠處的雲海萬裏,墨綠蒼翠,他雙手交合,晨風吹鼓起他的衣袍與發,令其在莊嚴之中帶了幾分仙風道骨,他此時正吹著古道悠揚的塤。

  此時黎明的陣陣清風遮不住朝陽的帷幕,晨曦未謝,天便已大放光芒了,陳白起看著他沐浴在陽光下的側臉,隻覺耀眼生輝。

  一曲塤結束之後,他方轉過身,從正麵看,他容貌端正而素淡,但著與生俱來的泊然空曠氣息。

  他目光似水上下打量了陳白起一眼,便負手點了點頭:“汝是來參加樾麓雅集?”

  陳白起見過他後,便道:“然也。”

  “可知要考檢?”

  陳白起微微一笑,一副無害單純的模樣:“已知。”

  “方才此處剛經一燕國士子。”他盯著陳白起麵目。

  陳白起一時不知他其意,便不亂搭腔,靜候其音。

  見陳白起謹慎不接話,張師笑了笑:“他即興於樾麓對賦了一詩。”

  張師看著陳白起,今是的她特地換上一身湖綠色的葛袍,外罩半臂敞衣,戴漆紗小冠,少年一身得體服裝令其俊美得似畫中之人一般,雖說論樣貌倒差幾分燕國那位,但氣度卻是不相伯仲。

  他從一旁石台上遞過一份簡牘給她。

  陳白起恭敬接過,攤開一看,隻見竹簡上寫著:“開篷一棹遠溪流,走上煙花踏徑遊。來客仙亭閑伴鶴,泛舟漁浦滿飛鷗。台映碧泉寒井冷,月明孤寺古林幽。回望四山觀落日,偎林傍水綠悠悠。”

  陳白起讀完,隻覺妙詩一道。

  “可覺好?”張師道。

  陳白起頷首:“自是好。”

  張師冷淡道:“汝既覺好,那汝若自覺比不得他,便自行下山離去吧。”

  並非張師要刻意刁難於這名少年,而是樾麓雅集之中近三月早已擠入各種風流睿督名士,這少年最後一日才來,若非一位才華超凡出眾之人,若非比不得,又何必上山跑這一趟,徒生空虛挫敗之感?

  陳白起一聽此話,表情略怔了一下,接著她想,她既已邁出這一趟,哪怕是跪著她都要爬至這樾麓山巔。

  陳白起目光緊緊鎖於竹簡字眼,心想,若要即興賦一道超過它的,必難。

  陳白起問道:“可與它水品相等,不知可否?”

  張師一聽隻覺這少年既無知又好笑,這作品的等級,全在他心中評判,不一樣的詩有人處可拿高品級有人卻隻能拿中品級,這與心性與契合度有關,亦與賦詩的技巧與情景有關,這少年如何能肯定他的詩在他這裏,必然是與這一首相等?

  “且聽聽。”張師道。

  陳白起便道:“那煥仙便獻醜了,悠悠綠水傍林偎,日落觀山四望回。幽林古寺孤明月,冷井寒泉碧映台。鷗飛滿浦漁舟泛,鶴伴閑亭仙客來。遊徑踏花煙上走,流溪遠棹一篷開。”

  一開始張師聽到“悠悠綠水傍林偎”時,便覺哪裏不對勁了,在聽了“日落觀山四望回”時,便直接瞪眼,在聽完整首詩後,隻覺麵皮抽搐。

  尚可如此?

  將別人所作之詩,字句倒轉過來一遍……亦可成?

  這種離奇之事,還是張師第一次遇見。

  陳白起抿唇靦腆一笑,朝他拱了拱手。

  “見笑。”

  張儀皺眉看了她許久,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挑她錯處,這詩的確改編得不錯,通順無礙,若說她對,這……

  張儀想了想,突地失笑,這小兒啊……他搖了搖頭,朝她揮手:“這一關,雖說汝有些投機取巧之嫌,但能霎時通透至此,並且能夠對文字敏感至斯,倒也並非一庸才,這關便是讓你過了,過來寫下詩,署上名便上山吧。”

  陳白起頎喜道謝,應張儀之所要求,一一辦成後便離去。

  而張儀盯著竹簡上的字,與其最後署名——張煥仙時,表情閃過幾分疑惑。

  這名字……他怎生會覺得熟悉,卻又記不起?

  ——

  陳白起破了“才”一關,便繼續往上爬,越往山上便越冷,陳白起感覺鼻子跟耳朵都被凍得麻麻地生痛。

  她見四下無人,便搓熱了手掌邊按摩邊溫暖耳邊,一邊信步來到一片蒼鬆挺拔的山路旁,橇立著一方圓大石盤,石盤直插入天際,一頭接石崖峭壁,一頭懸立於山中雲霧之中。

  陳白起探目而去,隻見石盤中央有一人、一鶴、一琴。

  十分高雅的組合。

  同時,亦是十分裝逼的配備。

  撫琴之人席坐著正對著陳白起,他微垂著頭,闊袍似蓮鋪陣於地,外罩紫紅薄裘,眉目雅逸,墨發半束於冠半垂肩則,全身無一飾物,素淡淨然,一白鶴溫馴依偎,琴音渺渺,猶似山中之仙。

  當他聽見有細微腳步聲欺近,便停下拂琴,微微抬眉,端是眉如清秀,薄唇淡櫻。

  “今日吾若令汝上不了山,汝可會氣惱?”

  他一開口,便是淡淡地輕嘲與冷謔,帶著一種不好相與的氣息。

  陳白起止住腳步,人並沒有踏上石盤,仍在山路上,她聽這話,隻覺得他這問話滿滿都是陷阱。

  據說,這關是準備考“人品”。

  若她答:氣惱,便會被人指責氣量小,若她答:不氣,估計又會被指責滿嘴虛偽與不誠實。

  “先生,為何定認為我定上不了山?”陳白起奇怪地問道,一派稚懵之態。

  既然怎麽答都是錯,那便幹脆不答了。

  樂頤挑了挑眉,朝陳白起一笑,隻是那笑尚綻不及眼底,便如曇花一笑,下一秒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一臉冷若冰霜:“自是因為不喜。”

  這回答……著實任性哪。

  隻是人家乃出題先生,自有任性的資格。

  陳白起道:“不知先生因何不喜?”

  “自因你。”

  “不知我有何錯之?”

  “你之錯便是不該出現在今日、此處。”

  “那若今日出現在此處的不是‘我’,不知,先生可會不喜?”

  如此一問一答,一溫和相詢,一冷聲相答。

  樂頤倒是訝異這少年竟會這樣一問,他手按琴弦,根根分明的指尖輕撥弦絲,似在考慮這個假設,最終他抬起臉,搖頭:“不喜。”

  “那敢問先生,無論是我還是他人,於你不過一介陌生外人,但你之喜怒卻一直依附於一個外人,不知,先生你之心,置於何處呢?”陳白起問道。

  樂頤的腦子被陳白起一下給掰到十萬八千裏的歪理還整短路了,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反駁:“吾何時……”

  陳白起又道:“常言道,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方可處事深遠與有豁達胸襟,而這樣的心境方可平靜,敢問先生現下可算平靜?”

  樂頤一下啞口,特別是被“不以物喜,不以已悲”這樣絕妙的字句被她用這樣稀疏平淡的語氣道出,隻覺氣悶又訝異,他最終,隻能從齒縫中擠出一個字:“你……”

  “倘若先生不平靜,便意味著先生無法秉持公平之心來對待考生,既是如此,你之不喜,我可否不在意?”

  這種奇葩結論如何得來的?!樂頤直接目瞪口呆:“爾之話完全荒謬!”

  陳白起並不被他的怒叱而變色,隻是平靜陳述道:“先生你動怒了。”

  樂頤瞪著陳白起,簡直一時哭笑不得。

  這個少年究竟是什麽人啊,以往的考生都是被他幾句話撩撥氣得紅臉跳腳,可今日偏讓他遇上一個能將他給反氣得半死的!

  樂頤冷嗤一笑:“罷了,汝自當了得,句句有理。你且走吧,且讓吾這等方才崴傷腳的傷者便這樣躺在這處冷寒挨凍吧,看今日是否還會有考生人品上佳馱吾回書院。”

  樂頤心中冷笑地想,這關考的便是士子的人品,他若想通過,便必然要被折騰的。

  而陳白起一聽他這話,便知道這一局真正要為難她的“考題”來了。

  可問題是,這陳煥仙的身軀本就瘦弱單薄,再加上她此時腿上有傷,哪裏能背得動人,這一路上山道路崎嶇,自己走上去尚且吃力。

  可問題是,如果她拒絕,豈非給了他借口攆趕她下山?

  陳白起冥思苦想了一會兒,便小心地打量觀察這位似白鶴一般孤傲又素潔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