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衛媗x薛無問
作者:八月於夏      更新:2022-04-14 10:13      字數:5287
  兩日後,玉京樓。

  薛無問把玩著手上的酒盞,盯著煙霧繚繞的香爐,不知在想什麽。

  直到蘇玉娘領著位年輕的郎君推門進來,他才微微回神,將目光落在來人身上。

  “該稱你衛瑾?”他提唇一笑,笑意卻不達眼底,“還是霍玨?”

  霍玨平靜開口:“這世間已無衛瑾,隻有霍玨。”

  薛無問打量他,他這兩日已經差人將他的來曆查了個一清二楚。成泰六年,那個被冤偷竊導致功名被擼的舉子便是他。

  他是在成泰七年,宮裏死了一大批太監之後趁機淨身入宮的。

  去歲,也就是成泰九年的冬天,他被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督公趙保英收作義子,自此在宮裏熬出了頭。

  薛無問斟了杯水酒推過去,笑得很是和氣,“既然這世間再無衛瑾,那我不希望你出現在衛媗麵前,至少兩年內不可。”

  聽到薛無問提起衛媗,霍玨平靜的麵容微微一動。

  “你讓阿姐做了妾,”他定定看著薛無問,“衛家女從不為妾。”

  薛無問與他對視,未幾,輕輕笑一聲:“我此生不會再有旁的人,隻有她。至於名分,你是要她同你一樣放棄姓名,改名換姓嫁與我?你阿姐是何性子,你難道不了解?”

  霍玨審視著薛無問的臉,那雙漆黑無光的眸子似是要看透人心一般。

  “玨感謝世子救了阿姐一命,若是世子能護阿姐一世安康,日後玨定替阿姐報此恩。”他說著便起身,衝薛無問恭敬行了一禮。

  薛無問十三年前曾遠遠見過這位衛家的小少爺,那時他年歲雖小,卻似驕陽,驕傲蓬勃。如今他低下了曾經高高昂起的頭,平靜且謙卑地同他行大禮道謝。

  薛無問垂下了眼。

  “你不必謝我,也不必報恩,我救你姐姐隻為我自己。今日冒昧請你過來,也不過是出於私心,不希望你姐姐傷心。”

  說罷,他撈過一邊的繡春刀,正欲告辭。

  忽然外頭長廊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推開,衛媗扯下頭上的帷帽,小喘著氣快步入內。

  蘇玉娘緊跟在她的身後,一臉歉意地望著薛無問:“世子。”

  薛無問看著已然紅了眼眶的衛媗,把繡春刀扔回桌案,道:“無妨,出去罷。”

  蘇玉娘忙答應一聲,她一走,衛媗便扭頭望向薛無問,道:“薛無問,你也出去。”

  她的聲音在顫抖,細白的指尖也在發抖。

  薛無問取下一邊的大氅,信步走向她,將大氅披在她身上,道:“一刻鍾後,我進來帶你回去。”

  薛無問離開後,衛媗貪婪地望著霍玨,含著淚,笑喊了聲:“阿瑾。”

  雖十年未見,可她認得的,這是她的阿弟。那個笑起來會露出一口白牙,高喊著要繼承外祖父的衣缽,當大將軍守衛青州的阿弟。

  霍玨喉結滾動幾番,也提了提唇角,喚了聲:“阿姐。”

  這一聲“阿姐”衛媗等了許久許久,她上前用力地抱住他,動作太急,連薛無問給她披上的大氅落了地都不自知。

  “對不起,阿瑾,姐姐來遲了!都怪姐姐沒有早些找到你!”眼淚奪眶而出,她終是忍不住,嚎啕大哭,“不該由你承擔這些的!是姐姐沒用!姐姐沒護住你!”

  饒是衛媗千想萬想,都想不到薛無問說的那位炙手可熱的霍公公就是她的阿弟。

  她那位心懷赤誠驕陽般的弟弟啊,究竟是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才被逼著入宮做了太監!

  門外,薛無問聽著裏頭的哭聲,抿緊了唇。

  他隻見過這姑娘哭過一回,那一次她哭得甚至都沒有這一次慘烈。

  無力感,似鑽入骨縫裏的冷風狠狠攫住他。-

  霍玨此番是領了皇命出的宮,自是不能在玉京樓多逗留。

  姐弟二人甚至說不到一刻鍾的話,他便要離去。

  “阿姐,衛家同霍家的仇由我去報。你什麽都別去想,安安生生留在定國公府養胎。祖父他們若是知曉你要做母親了,定然會很開懷。”

  衛媗頷首:“你在宮中萬事小心,阿姐隻要你好好活著,旁的都不重要了。”

  霍玨不置可否地笑笑,提步出了聞鶯閣。

  夜裏的雪下得愈發大。

  回去定國公府的路上,薛無問將衛媗抱入懷裏,柔聲問:“生我氣了?”

  衛媗疲憊地搖了下頭,枕在他肩上,低聲道:“我沒氣你。薛無問,你替我好好護著阿瑾,好不好?他如今在宮裏,孑然一身,無依無靠,我怕,我真的怕。”

  “我可以護著他。”薛無問垂眸望著她,“衛媗,你活一日,我便護他一日。”

  馬車抵達定國公府時,衛媗已經在他懷裏睡了過去。

  把人抱入無雙院後,薛無問出了院子。

  暗六、暗七跪在地上,道:“屬下看顧不力,沒能及時阻止魏姨娘去玉京樓,請世子責罰。”

  薛無問揉了揉眉心,衛媗大抵是自他從白水寨回來後便起了疑心。

  隻她今兒能支開暗六、暗七偷偷出府,倒是出乎他意料。

  想來這定國公府附近定然有白水寨的人,供她差遣。

  “起來罷,你們二人去中州尋一名大夫。”他從袖管裏抽出霍玨給他的畫像,道:“那大夫名喚方嗣同,長這模樣,你們尋到他後,記得以禮相待,好好將他請來定國公府做客。”

  暗六、暗七領命而去。

  薛無問吩咐完便入了屋。

  屋內裏隻點了一盞燭燈,滿室幽暗。

  衛媗睡得並不安穩,幾乎在他撩開床幔時便睜開了眼。

  “薛無問,你抱著我睡。”她道。

  “衛媗,我還未盥洗。”薛無問彎腰碰了碰她的額頭,哄道:“給我一盞茶的功夫,成不?”

  往常他若是沒盥洗沒換衣裳就上榻,這姑娘會理直氣壯地不許他抱,也不許他親。

  一盞茶的時間大抵隻夠他衝個涼水,衛媗揪住他的袖擺,道:“我不嫌你,你快抱我。”

  薛無問低眸瞧了眼她青蔥似的指,隻好解了身上的衣裳,赤著膀子隻穿著一條褻褲上榻。

  衛媗自打肚子顯懷後,他再不能如從前一般同她交頸而眠,隻能從身後抱她,就像兩柄緊密貼著的勺子。

  男人灼熱的呼吸吐在她耳側,衛媗輕輕道:“就隻今晚,明兒你還是要沐浴後方才能到榻上來。”

  薛無問哼笑了聲:“就你嬌氣,快睡。”

  薛無問等到懷裏的姑娘傳出勻長清淺的呼吸聲,才緩緩闔眼。

  隻是睡了不到兩個時辰,懷裏的姑娘忽然打起了冷戰,額間綴滿細密的汗珠。

  “薛無問,我肚子疼。”衛媗咬牙道,幾乎在話音落下的瞬間,身下“嘩啦”一聲湧出一股水,“我要生了。”

  薛無問麵色一肅,抄過一件外袍,步履匆匆地讓人喚趙遣過來。

  整個無雙院登時燈火通明起來,這裏的動靜馬上便驚動了薛老夫人,她親自來了無雙院,指揮著仆婦煮熱水,切參片。

  等到一盆盆熱水端入殿內,方才疲憊地坐在廊下,慢慢轉著手上的佛珠,念起經書來。

  衛媗孕期才剛剛過了七個月,她身子弱,今夜大抵是個難打的仗。

  薛老夫人猜得不錯,衛媗在裏頭煎熬了一整夜,孩子都下不來。羊水流盡,孩子再不出來便容易憋到氣,嚴重的還要窒息而亡。

  幾個經驗豐富的醫婆子眼見著要不好,忙匆匆出來問薛無問,保大還是保小。

  薛無問鐵青著一張臉,“保大!”

  說罷,他推開那些醫婆子,掀開棉布簾子,大步入了內室。

  榻上一片血汙,衛媗慘白著臉躺在那,見薛無問進來了,還輕輕扯了下唇角,對他道:“我昨兒做了個夢,夢見我們回到了青雲山,你牽著碎冰送我去道觀。薛無問,這孩子小名就叫阿蟬,好不好?”

  薛無問道“好”。

  衛媗道:“我們阿蟬太小,沒找對位置出來,你去叫趙遣進來。我從前聽薛神醫說過一個法子,能安安生生地將孩子取出來。”

  薛無問握住她的手,“衛媗啊——”

  “薛無問,我說過我會平安生下這個孩子的,語氣堅定道你信我。”衛媗忍著小腹一陣又一陣的劇痛,不容辯駁道:“你快讓趙遣進來。”-

  成泰十年十月十三,破曉時分,衛媗產下了一女,小名阿蟬。

  薛無問親眼瞧著趙遣剖開她的腹部,將血淋淋的嬰孩從她肚子裏取出來。

  三日後,衛媗醒來。

  一睜眼便看到了伏在榻上淺眠的薛無問,男人這幾日大抵沒怎麽睡。眼下烏黑,胡茬冒出了長長的一截。

  衛媗哪兒都覺著疼,忍不住動了動手指。

  薛無問立即睜眼,撐起腦袋看她,沙啞著聲音道:“衛媗,餓了嗎?”

  衛媗這幾日被灌了不少湯藥,滿嘴苦澀,她看著薛無問道:“苦,我要喝蜜水。”

  頓了頓,又道:“薛無問,我好疼。”

  這姑娘慣來怕疼,小腹那條長長的口子雖已經縫合,但因著傷口深,沒有三兩月,根本好不了。

  薛無問道:“一會我讓趙遣取些麻沸散過來,喝了便不疼了。”

  說著他便出了屋,讓人去尋趙遣,又親自去小廚房取蜜水,一勺一勺喂進衛媗嘴裏。

  衛媗吃了滿滿一盅蜜水,又吃了麻沸散。

  佟嬤嬤抱著阿蟬進來,將小人兒放在衛媗身側,邊抹淚邊道:“姑娘瞧瞧小主子罷。小主子爭氣得很,出生那會哭聲響亮極了,中氣十足呢。”

  阿蟬早產,衛媗最怕的便是給了她一具病弱的身子,眼下聽佟嬤嬤這麽說,是真的開心。

  她很想抱抱繈褓裏的小東西,可她太虛弱了,連抬手的力氣都無,隻好側過頭,靜靜盯著阿蟬看。

  才出生三日的小嬰孩,委實瞧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可衛媗就是覺著這孩子生得像薛無問。

  “薛無問,這孩子生得像你。”

  薛無問跟著看了阿蟬一眼,笑著“嗯”了聲。

  衛媗一聽便知他在敷衍她,回頭看他,“阿蟬真的生得像你。”

  薛無問隻好認認真真道:“嗯,像我。”

  衛媗又道:“薛無問,我說了我會平平安安生下阿蟬。”

  她抬著眼,微微仰著頭,好似在說,瞧,我做到了,我厲害吧。

  薛無問含笑啄了啄她的唇角,“謝謝,青州衛家的大娘子果真是這世上最厲害的姑娘。”

  一邊的佟嬤嬤聽見二人這番對話,瞬時又紅了眼眶。

  那日趙大夫同世子說的話,她聽見了,趙大夫說了,姑娘如今的身子,已是油盡燈枯……

  佟嬤嬤不忍打擾他們,悄悄摸著淚出了屋子。

  院子裏的臘梅樹在呼呼作響的寒風中冒出了小花苞,來年二月,這些花苞恣意綻放成一蓬蓬花叢的時候,衛媗終於能下床。

  四月,在中州隱姓埋名的方嗣同被暗六、暗七強行“請”回了定國公府。

  原先氣得吹胡子瞪眼的老人家瞧見坐於廊下的衛媗時,咋咋呼呼的聲音倏然一頓。

  那一日衛媗的精神比許多時候都要好,她手執一把蒲扇,笑吟吟地同方嗣同說了一下午的話。

  方嗣同歎息:“媗丫頭,你又何必鑽牛角尖?你就是因著心病才將你這身子折騰到今日這地步!”

  衛媗乖乖聽訓,問方嗣同:“方神醫可曾回過青州?果子林那棵荔枝樹可還活著?”

  方嗣同一怔,“那棵荔枝樹在成泰七年那場雪災裏便死去了。”

  衛媗垂下眼,這些年,人人都在同她道,青州那棵荔枝樹還活著。可她知曉的,那棵荔枝樹根本熬不了幾年,原來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方嗣同來了無雙院後,每日都給衛媗施針,湯藥更是一日三頓不曾斷過。

  衛媗漸漸有了力氣,偶爾精神頭好,還能抱一會阿蟬。

  小家夥的確如佟嬤嬤說的,很是爭氣。雖出生時比旁的嬰孩要孱弱幾分,可到了一歲時,便同旁的小嬰孩無甚不同。

  薛老夫人對這小東西簡直是愛到不行,心肝寶貝地喚。

  薛無問還笑著同衛媗說,他小時候,祖母都不曾這樣寵過他。

  府裏多了個小娃娃,到底多了不少熱鬧。

  連慣來不愛回來盛京的崔氏,都準備好了明年要陪定國公回京述職,好生看看孫女。

  阿蟬滿一歲時,衛媗已經抱不動她。

  小東西也不嫌她一身病氣,喜歡在她四周爬來爬去,有時還會“咯咯”笑著撲入她懷裏。

  阿蟬的周歲宴過了沒多久,薛無問便要南下執行任務。

  中州出現了一個名喚“紅蓮道人”的妖道,此人在成泰七年的雪災裏橫空出世,短短幾年便吸引了不少教眾,聽他號令,儼然一土皇帝。

  薛無問特地入宮,自請去中州捉拿紅蓮道人,成泰帝對他一貫倚重,自是應允。

  臨行的前一日,衛媗親自給他做了個香囊,上頭隻繡著一簇紅豔豔的荔枝果。

  薛無問摸著上頭的荔枝果,將她抱入懷裏,問著:“怕我出外辦事會忘了你?”

  說著,他在她耳邊低低喊了聲“小荔枝”。

  衛媗抬眸看他,這男人在情熱時就愛在她耳邊喊上這麽一聲,起壞心時,還要逼著她喚他一聲“世兄”。

  衛媗摟住他的脖頸,應了聲“是”。

  薛無問低頭去尋她的眼,道:“我最多隻去一個月,我會趕回來陪你與阿蟬過除夕。”

  衛媗不說話,頭微微一偏,主動去吻他。

  薛無問何曾見她如此主動過?

  怔了半瞬便扶住她後腦,他也不敢吻得太深,這姑娘太虛弱了,整個人瘦得輕飄飄的。有時半夜起來,他總忍不住要探探她的鼻息。

  說來,他此番前去捉拿紅蓮道人,實則是為了那人口中的“借命之術”。

  紅蓮道人自詡自己靠著這借命之術,已經活了數百年。

  成泰帝想要這借命之術,他也想要。

  他這人慣來不信這些旁門左道,隻信自己手中的刀。

  然而當他看著衛媗一日日消瘦,一日日虛弱,他不得不承認人力有時盡,也不得不把希望放在這些虛無縹緲的旁門左道裏。

  他自然不會借旁人的命來延續衛媗的命,他隻借他自己的命給她。

  若他有二十年,那他便分十年給她。

  他隻比她多活一日。

  這姑娘愛潔又愛香,不管什麽時候都要將自己拾掇得幹幹淨淨。便是死後,定然也想要睡在一個又幹淨又香的地方,他總要給她尋一個這樣的地兒才能闔眼。

  薛無問不過是稍稍分了下神,這姑娘的手便已經探到他腰封來。

  薛無問捉住她的手,啞聲道:“衛媗,不可以。”

  衛媗望著他,道:“你是不是覺著我不好看了?”

  自從她生下阿蟬後,他便不再碰她了。衛媗知曉現在的她,早就失了美貌,就如同一朵抽幹了水分的花,不再鮮妍。更別提她腹部多了條猙獰的傷疤,那疤痕連她自個兒都覺著醜。

  薛無問被她這話氣笑,扶著她的腰往裏一拉,道:“自個兒感受一下,衛媗,就算哪日你老得牙齒都掉光了,我對你的這反應都不會消減半分。”

  衛媗瞅著他道:“那你現在弄我。”

  薛無問太陽穴重重一跳。

  真是風水輪流轉,從前都是他來說這樣的混賬話。有時說得多了,惹惱了她,她還要咬他一口。

  這會她偷了師,倒是說得比他還溜。

  忍了忍,他在她臀上輕輕一拍,道:“等你身子好了再說。”

  衛媗見他一副誓死不從的模樣,隻好低下眼,下巴抵上他肩。緩緩道:“薛無問,你不許生我的氣。”

  熄燈後,衛媗將頭枕在他的胸膛。

  薛無問總覺著這姑娘今日格外粘人,以為她是不舍他離開,隻好又重述了一遍:“衛媗,最多一個月我便回來。”

  衛媗閉著眼,“嗯”了聲,纖細的指搭在他胸口處,細聲道:“薛既與,若是有下輩子,我衛媗會先是你的妻子,再是衛家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