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作者:八月於夏      更新:2022-04-14 10:02      字數:4187
  大相國寺, 藥穀。

  山上寺鍾“噹”一聲撞響,悠揚的鍾聲震得竹舍外的菩提葉簌簌作響。

  金嬤嬤望著銀裝素裹的山林,歎了聲:“巳時了。”

  她闔起窗牖, 在床榻邊坐下,掖了掖蓋在趙昀身上的寢被。

  “駙馬啊,再過一刻鍾,殿下便要到南直門。”

  “殿下說七年前, 本該是由她去擊那登聞鼓。您那日若是不去, 就不會一睡不醒了。今兒,她讓老奴在這代替她給您擊鼓。這麵鼓是當年您以頭相撞的那麵, 原先的鼓麵早就裂開,殿下花了幾日方才將這鼓麵補好。”

  “她讓老奴同您說一聲, 這一次, 她不會再做那膽兒小的長公主殿下。”

  說到最後,金嬤嬤忍不住老淚縱橫。

  十日前,惠陽長公主回到公主府便從這破鼓裏取出密詔,笑著同她道:“嬤嬤, 你替我同趙昀說一句對不住, 這密詔早就該昭然於天下的。”

  金嬤嬤漸漸泣不成聲。

  她的殿下,她那位一到雷雨夜就要窩在她懷裏的殿下啊, 那一槌子敲下去, 她興許再也不能回來。

  “駙馬啊, 您若是聽到殿下敲的鼓,那您就睜開眼看看吧!”

  ……

  巳時一刻,南直門。

  惠陽長公主穿上許多年前承平帝賜予她的冠服,一步一步走向南直門。

  十五歲及笄那年,因著是大周唯一的公主, 又頗受帝寵,惠陽長公主的及笄禮十分盛大。

  那一日,中和邵樂、丹陛大樂奏響,文武百官身著朝服立於兩側。

  她沐著朝陽,穿著隆重的大紅冠服,一步一步走上玉階,走到父皇與母後身側。

  父皇為她戴上象征著長公主之尊的鸞冠,笑著同她道:“陽,朝者也。從今日起,你便是大周朝的長公主惠陽。”

  大紅的裙擺迤邐,惠陽長公主行至登聞鼓旁,執起那鼓槌。

  七年前,趙昀就是在這裏擊響了登聞鼓。

  那時本該她去的。

  就像父皇說的,她是大周的長公主。

  有許多事,旁人可以做,她不能做。

  又有許多事,旁人不需要去做,她要去做。

  “咚!”

  “咚!咚!”

  “咚!咚!咚!”

  鼓聲震耳,在簌簌風雪裏回蕩。

  菩提樹下,趙遣與圓青大師放下手上的菩提果,不約而同望向傳出鼓聲的竹舍。

  南直門內廣場,將將下朝的文武百官詫異地望向了一牆之隔的南直門。

  長安街頭,無數百姓疾步奔向陳立登聞鼓的南直門。

  “有人敲響登聞鼓了!”

  “快,快去南直門!看看是誰在敲登聞鼓,又是為了何事敲!”

  “上一次登聞鼓響,還是在七年前,那位以死相諫的駙馬爺敲響的!”

  柳絮般的落雪鋪了一條雪白無垢的路,宛若一塵不染的絨毯,上頭漸漸落下了密密麻麻的腳印。

  曦光照耀宮門。

  金色的光穿雲破雪,落在惠陽長公主那頂金色的鸞冠之上。

  她長眸環視周遭的百姓與百官,朗聲道:

  “吾乃大周長公主周元寧,今親擊登聞之鼓,狀告大周皇帝,吾兄周元庚,弑父殺兄、通敵賣國、構陷儲君忠臣、淩虐百姓!”

  “七年前,吾父曾下密詔。誅康王,救太子。此詔因吾一己之私,不見天日足七年矣。吾父曾言,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今日,吾令此詔重見天日,懇請吾兄周元庚退位讓賢,以謝己罪。吾亦自請辭去長公主之名,願自貶為庶人,以死贖罪!”

  一張明黃色的密詔緩緩展開,露出六個淩亂卻又力透紙背的字——

  “誅康王,救太子!”-

  一刻鍾前,乘鸞殿。

  王貴妃自晨起後兩隻眼皮便跳個沒完。

  馬嬤嬤給她擰了熱帕子敷眼,敷到一半,一個心腹宮女驚慌失措地跑進了內殿,顫著聲音道:“貴妃娘娘,惠陽長公主去……去了南直門敲響登聞鼓了!”

  王貴妃倏然起身,熱帕子“嗒”一聲落在地上。

  她厲聲道:“再說一遍!誰去了南直門?”

  宮女“咚”一聲跪下,哆哆嗦嗦回道:“是,是惠陽長公主。奴婢不知曉長公主為何要敲登聞鼓,我聽阮嬤嬤說,長公主去南直門之前,去了趟大皇子的乾東殿。”

  王貴妃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下不僅眼皮子跳,心髒也“咚咚咚”跳得極快。

  王貴妃越過跪在地上的宮女,疾步出了內殿。

  馬嬤嬤追在她身後,道:“天兒冷,娘娘披上鬥篷揣上個手爐再出去罷!”

  王貴妃卻顧不得說話,邊走邊思索惠陽長公主究竟會說什麽,她又該如何應對。

  她人剛出外殿,急匆匆的步履便驟然一頓。

  殿外的玉階之下,高進寶躬身朝王貴妃福了一禮,恭敬道:“貴妃娘娘,奴才受人所托,特地前來同貴妃娘娘遞一句話。”

  王貴妃不語,冷眼望著高進寶,目光冰冷。

  高進寶像是沒察覺到她的怒火,快步上了玉階,壓低聲音道:“那人讓奴才同貴妃娘娘說,大皇子那雙眼生得與罪臣淩叡很是相像。”

  寒風裏,也就王貴妃與馬嬤嬤聽清了高進寶說了何話。

  馬嬤嬤麵露驚恐,手裏的雕金手爐“哐當”一聲墜落在階梯上,翻滾著掉入雪地裏。

  高進寶說完這話便不再逗留,大步轉身離去。

  “娘娘!”馬嬤嬤望了望高進寶的背影,又望了望王貴妃鐵青的臉色,“高公公這話、這話是何意?”

  王貴妃道:“嬤嬤前兩日去淨月庵,可有哪位師太不見了?”

  馬嬤嬤道:“老奴去的時候,除了庵主,旁的師太全都在。”

  庵主……那是她的人。

  馬嬤嬤去的話,庵主怎敢不在?

  要麽是被人擄走,要麽是另投他主了。

  王貴妃重重閉眼,塗著大紅蔻丹的指甲“啪”一聲斷裂。

  “娘娘,大皇子來了!”馬嬤嬤忽然道。

  王貴妃豁然睜眼。

  隻見玉階之下,周懷旭身披著件厚厚的石青灰鼠披風,緩緩拾階而上。

  她壓下心底的百般思緒,微微彎了下唇角:“旭兒怎地來了?”

  周懷旭見王貴妃站在風雪裏,連鬥篷大氅都沒披,忙脫下身上的披風罩在王貴妃身上,細聲道:“天冷,母妃披旭兒的披風罷。”

  周懷旭過去一年又長了個子,站在王貴妃身旁,身量已經差不離。

  他的披風罩在王貴妃身上,不顯大也不顯小,竟是剛剛好。

  周懷旭縮了縮肩膀,擦了下被凍紅的鼻尖,這才緩聲回答王貴妃的問話:“小姑姑今晨去了乾東殿,讓旭兒來乘鸞殿,莫要出去。母妃,小姑姑為何,為何讓旭兒莫要出去?”

  王鸞望著周懷旭那雙狹長的鳳眸,捏緊了身上的披風。

  不答反問:“惠陽長公主除了讓旭兒來乘鸞殿,還同旭兒說了什麽?”

  周懷旭不安地咬了咬唇,清澈幹淨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掙紮。

  半晌,他道:“小姑姑說,護不了母妃不是旭兒的錯,小姑姑還讓旭兒以後要做個膽兒大的人。”

  正是因著惠陽長公主的這些話,周懷旭這才鼓起勇氣同王貴妃說出了心底話。

  小小郎君目光堅定地望著王貴妃,脆聲道:“我同小姑姑說,旭兒已經長大了,日後不僅會護住母妃,還會護住小姑姑。這樣,小姑姑再也不用害怕進宮裏來。”

  王鸞麵色一白,電光火石間便想明白了一切。

  數九寒天,刺骨的冷風刹那間灌入心頭,凍得她整個人如墮冰窖。

  可眼眶卻漸漸有些熱。

  王鸞抿緊唇角,聲音如常道:“母妃知曉了。旭兒先隨馬嬤嬤進殿內,母妃一會就來。”

  周懷旭隨馬嬤嬤進了內殿後,王鸞目光淡淡落在阮嬤嬤身上。

  阮嬤嬤“撲通”一聲跪下,“娘娘恕罪!”

  王鸞冷聲問道:“何時的事?”

  阮嬤嬤哽著聲音道:“大皇子將將滿八歲的那日。”

  八歲。

  旭兒過完八歲生辰那夜起了高熱,第二日醒來時,還哭著同她道:“母妃……疼。”

  彼時她以為旭兒說的是他自個兒疼,實則他說的是她疼啊!

  王鸞沉默地立在那,指甲迸裂的指尖緩緩冒出血珠子,“滴答”一聲落入腳邊的雪裏。

  半晌,攏緊了周懷旭的披風,正要轉身,忽又聽阮嬤嬤大喊了聲:“娘娘。”

  王鸞停下動作,垂眸望著阮嬤嬤。

  阮嬤嬤自知今日大抵是逃不了嚴懲,也不知曉還能不能留下命來。

  是以,有些話她不得不說。

  “大皇子心疼娘娘,所以拚了命地去學著做一個合格的儲君。可他不開懷,他在這宮裏一點也不開懷!娘娘啊,您心疼一下大皇子吧!”

  王鸞靜了片刻,而後輕輕撫著身上的披風,頷首道:“本宮知曉了。”

  話落,她轉身進了乘鸞殿。-

  登聞鼓在南直門響了足足兩刻鍾。

  第一聲鼓響之時,成泰帝將將坐入轎攆。

  自打九佛塔顯靈後,他又開始聽見了父皇訓斥他的聲音,夜夜不能安寐。

  一個早朝早就耗盡了他的精力。

  他疲憊地閉上眼,沒注意到轎攆緩緩碾過地上的雪,往南直門去。

  離南直門越近,那鼓聲便越清晰。

  成泰帝愕然睜眼。

  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這是有人敲響了登聞鼓!

  他急忙撩開簾子,正要發問,忽見隨伺在側的趙保英放下拂塵,雙手伏地,以頭磕地,聲音一如從前的恭敬。

  “奴才多謝皇上這些年對的厚愛,今兒奴才隻能送皇上到此,皇上請吧。”

  成泰帝瞪大了一雙渾濁的眼,環視一眼後,心口“噌”地燒起了一把火。

  “你這狗奴才這話是何意?!朕要回養心殿!還有外頭的鼓聲是怎麽一回事?你快派人去查查!”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清亮的聲音從宮牆外傳來。

  “吾乃大周長公主周元寧,今親擊登聞之鼓,狀告大周皇帝,吾兄周元庚,弑父殺兄、通敵賣國、構陷儲君忠臣、淩虐百姓!”

  成泰帝雙目瞪得愈發大,一時竟分不清這究竟是不是幻聽。

  他也顧不得理會趙保英,踉蹌著下了轎攆,喘著粗氣大步走到南直門。

  門外,惠陽長公主緩緩展開手上的密詔。密詔一出現,所有朝官與百姓齊齊下跪。

  風雪盡頭處,霍玨立於宮牆之下,望著惠陽長公主以及她手上的密詔。

  上一世,這密詔他在公主府裏遍尋不得。

  原以為趙昀一日不醒,長公主便一日不會拿出這密詔。

  不成想,她竟然在此時將密詔公諸於世。

  誠然,長公主今日之所為,完全打亂他與薛無問的計劃。

  可眼下這情況,卻比他的計劃還要好。

  霍玨眸光微微一轉,落在不遠處那一片明黃色的衣角。

  上一世長公主那一刀殺不死周元庚,這一世登聞鼓的這一槌自然也要不了他的命。

  卻能叫他痛不欲生。

  就讓他親眼看著他的至親,他的臣子,還有他的百姓,是如何一步一步拿起鼓槌,狀告天子失德,逼得他不得不退位的!

  思忖間,又有二十來名身著素縞的百姓跟在宗彧身後,來到了南直門。

  便見這些神色激動的百姓一個接一個上前執起鼓槌,敲響了登聞鼓。

  “吾名喚李霆,乃京城人士。十二年前,吾長女李慈於京郊被康王擄走,慘死於康王府。今吾在此狀告康王,亦即當今天子周元庚,草菅人命、淩虐百姓!”

  “吾名喚張逢,乃開封人士……今吾在此狀告當今天子……”

  “吾名喚錢富貴,乃臨安人士……”

  ……

  鼓聲響了一下又一下,待得這二十餘人狀告完畢。原先跪在地上的一人,忽然站起身,毅然決然地走向登聞鼓。

  鼓槌一揚,“咚”地一聲響。

  麵容剛毅的青年大聲道:“吾乃禁軍副統領林規,今日擊登聞鼓,狀告皇帝周元庚虐殺吾妹林幼蕊。林規在此懇請皇帝退位,天子失德,規不願為失德者效力也。”

  說罷,便摘下腰間禁軍副統領的腰牌。

  霍玨長眉一斂,緩緩摘下頭上的烏紗帽,信步上前。

  想他重生以來,步步為營,一路籌謀。謀天機,謀地時,謀人心。

  此時此景,並不在他的謀劃之內,卻稱得上是天時地利人和。

  霍玨接過林規手上的鼓槌,在登聞鼓上用力一擊,擲地有聲道:

  “吾乃都察院監察禦史霍玨,原名衛瑾,乃青州衛氏子孫。吾祖衛項,外祖霍琰曾為大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卻因當朝天子狼子野心、謀朝篡位而滿族冤死。今日吾在此,恭請皇帝周元庚退位讓賢,謝罪於天下,以平天怒!”

  “咚咚”的鼓聲不絕於耳。

  這一世,在南直門敲響登聞鼓的,終於不再是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