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骸
作者:妙年潔白      更新:2021-08-14 21:15      字數:6532
  初春的雨還帶著微微的涼意,初奕坐在桌案前,靜靜凝視著一隻木匣子。

  ??他將木匣子打開,聞著裏麵徒然散出濃烈而腐朽的味道,沉靜了許久。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能讓蘇靈郡回來的最後一次機會……

  ??不管怎麽樣,消息已經放出去了,隻要蘇靈郡還在長安,就一定會回來找他的。初奕閉上眼,顫抖著,深深吐出一口氣,而後他睜開眼,目光空茫而緊張。

  ??會來的吧,他會來的……

  ??他那樣喜歡自己的先生,無論如何也割舍不下的吧。

  ??沉思半晌,他忽地提筆蘸墨,匆匆寫了數筆後將信箋放到了櫃中,擱筆坐入了軟塌。

  ??“啟稟侯爺,眾兵將已經準備就緒,等候發落。”神思渙散間,有屬下前來稟報。

  ??初奕沒有看他,隻是揮揮手,道:“知道了,傳令下去,這幾天不能放鬆,時時刻刻都要做好迎戰的準備。”

  ??“是。”屬下抬頭,似乎有些忐忑猶豫,但還是如實稟報道,“我們前不久才大戰過一場,如今上百將士身負重傷,現在卻又要……恐有不妥。”

  ??“裴將軍,”初奕的眼神還落在那隻木匣子上,表情卻是淡漠的,“柔腸寸斷,可不是一個新帝該有的樣子啊。”

  ??裴均悚動,如何也捉摸不透這個侯爺的思緒,這個看似少年的男子有著超乎常人的陰戾決斷,這麽多年來幾乎沒有露過臉,也從不上朝,卻能夠掌控皇帝五年之久,隻手翻雲覆雨,讓整個朝堂匍匐於他的腳下。

  ??現在就連朝堂的腹誹多半都是有關於他的,但眾人卻都囁嚅不敢言。

  ??初奕慢慢陷入身後的軟塌中,望著窗外風雨如晦的長安:“裴均,該有的雄心霸圖還是得有的,如你所看,當今朝廷已經腐朽不堪了,他們現在所需要的,是一個淩厲決斷的聖上,而並非現在這個傀儡。”

  ??裴均驟然呆住。

  ??“他們那些腹誹,有些倒也不假,”初奕的眼神空洞而落寞,過了許久才繼續說道,“我確實用術法控製了皇帝,讓他做了我的傀儡。”

  ??“為什麽告訴我這些?”裴均的臉色難辨,但語氣還是恭敬的。

  ??“我已是將死之人,這些對於我而言,已經無所謂了,但郢朝不能就此淪喪,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不想殃及黎明,他們是無辜的。”初奕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轉而看向了半跪於地的人,“你要知道,百姓所倚仗的,所臣服的,不應該是那些虛無的聖旨,這一戰,我要你為了自己而戰。”

  ??裴均抱拳沉默,再三思索後,他才道:“侯爺的意思是……”

  ??“這朝廷已經被我掌控太久了,現如今,我累了,我要你做他們的明君,起兵謀反。”初奕忽而仰頭大笑,“這一戰,我要你打的響亮!不要辜負了我對你的期望,更不要辜負了百姓對你的期望!”

  ??他言罷,抱著桌案上的那隻木匣子起身離開,隻留了裴均一人呆滯在原地。

  ??從侯府離開時,已是深夜,路上靜悄悄的,隻有在風雨中飄搖的明燈替他照亮了前行的路,初奕策馬而歸,揚起了一路風塵。

  ??那隻木匣子被他緊緊夾在臂下,不曾移動半分,但裏麵的東西卻因為顛簸而發出了沉悶的響聲,仿佛有千鈞重。

  ??一路疾馳回到六道盟,門口有秦總管相迎。

  ??“少主。”秦箴替他牽住馬匹,走進了府中,“魔君今日來過了。”

  ??“義父來做什麽?”初奕的眸色有一瞬的驚詫。

  ??“少主,你到底還有多長時間?”秦箴繞過了這個話題,直截了當的問道。從魔君今日來說的話裏,他其實多多少少也有所猜測,隻不過想從少主的口中否定自己的猜測罷了。

  ??“什麽還有多長時間?”初奕撩袍踏進了屋內,一揚手,那些熄著的蠟燭便燃燒起來。

  ??秦箴皺了皺眉:“魔君讓我準備好接手六道盟,但這件事你從未跟我提起過,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這有什麽好說的?”初奕將木匣子放到了枕邊,反而笑了起來,“六道盟真正的盟主是魔君,我不過是替他暫時接管了他所布置好的一切,這些東西本來就應該還給他的,如今時限已到,我總不能不還吧,再說了,讓你接手不是挺好的嗎?義父如此重用你,應該高興才是,怎麽還皺起眉來了?”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秦箴麵色惆然,“少主,你有事情瞞著我對不對?魔君讓你去赴死對麽?”

  ??初奕執杯緘口,過了半晌,複而爽聲道:“哈哈,秦箴,生亦何歡,死又何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記得替我看一看這即將到來的盛世長安,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少主……”秦箴幾次張口,有些話呼之欲出,但到了嘴邊,竟如何都說不好。

  ??“好了,這幾日盟中有什麽事情一律由你打理,裴均那裏,也要麻煩你多指點指點了。”初奕置下玉杯,替秦箴斟了一杯酒,“我已經把剩下的事都交代在了信箋上,放在了侯府,你去了便自然知曉。”

  ??“少主這是要出遠門嗎?”秦箴問道。

  ??初奕:“不,這幾天我就在六道盟,哪也不去,我要等他來找我。”

  ??“等誰?”秦箴幾乎是下意識的脫口。

  ??“等一位故人。”初奕說到這,淡漠的眼中徒然閃過難以抑製的光芒。

  ??“蘇先生?”秦箴看著少年的臉,忽然間有些擔憂起來,“柳先生是清凝宮的人,你這樣做,就不怕先來找你的是音瑤閣?”

  ??“不會的,”初奕篤定似的將手搭在了那隻木匣子上,“蘇靈郡一定會比她們先來找我。一定。”

  ??秦箴許久沒有說話。

  ??“好了,你先下去吧。”初奕閉眸,素淨的臉上早已疲憊不堪,“剩下的事情就有勞秦總管了,如果他來了,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準傷他,記住了,我是要活擒他。”

  ??秦箴應聲退出。

  ??寒冷的夜風吹到臉上,初奕霍然抬頭,看著牆上倒映著的燭火,影影綽綽。

  ??沒有來,他還沒有來。

  ??這次怎麽會這麽慢呢?是有什麽脫不開的事情麽?初奕默然,手指卻在袖中漸漸絞緊,心中忐忑難安。

  ??手臂上的傷痕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他掀起袖子,凝視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咬痕,失了神。

  ??眼前恍惚浮現出修煉時的場景,他深陷在肮髒渾濁的泥坑中,與那些駭人的毒物來回撕扯、搏鬥,無休止的毒蛇蔓延過他的腳踝,在他的身上纏繞,冰冷的嘶鳴聲就緊貼在他的耳畔。

  ??足下踩過無數的毒物屍體,粘稠的毒液混雜著鮮血,熏得他眼淚止不住落下。

  ??“爹……娘……”他意識昏沉的倒在晦暗不堪的泥濘裏,感覺全身都在被疼痛侵蝕著。

  ??好累,真的好累。

  ??他的雙腳沉在肮髒的血漬裏,臉就浸在泥濘邊,艱難地喘息。呼出的熱氣濕潤而黏膩,撲在麵上,很快就變得冰涼。

  ??他不能就此倒下,他還有大仇未報,他的爹娘還沒有沉冤得雪,他怎麽能就這樣放過殺害他全家的凶手?

  ??蘇鶴……

  ??蘇鶴。

  ??他在混沌中一遍又一遍念著這個名字,仿佛要讓仇恨給予他支撐的力量。

  ??“本座要你做那把直入他胸腔的利劍,在至關緊要時,將他一劍斃命。”

  ??入骨的仇恨讓他的大腦變得不再那麽混沌遲緩,他從滿是血穢的泥濘裏站起身,支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開始繼續向上攀爬,隻要從這裏出去,魔君就答應會幫他報仇的。

  ??隻要從這裏出去。

  ??“蘇靈郡,你總是把話說得那麽輕易圓滿,又怎會知道我承受過什麽。”初奕長歎一聲,指關節輕輕敲打在木匣子上,悵然。

  ??其實早在被魔君撿回來時,他就已經想好把自己的命獻出去了,而如今,終於到兌現自己諾言的時候了。

  ??有什麽好怕的呢?明明早就料到了啊。

  ??風靜謐而過,他望著窗外的細雨幽幽歎道:“柳先生,這些年來,我想過許多……是我命運多舛,我不怪他,所以,我原諒他了,但是我無法原諒自己的不孝,是我對不起爹娘,是我沒有讓他們沉冤得雪,沒有幫他們報仇雪恨。我現在什麽都不怕了,怕隻怕日後下了黃泉,爹娘不願見我。”

  ??“真可笑啊,我一個將死之人,想再多都是奢望。”他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用冰涼的手蓋住了自己的眼睛,掩蓋了情緒,卻無法抑製從喉嚨裏滑出來的細微哽咽。

  ??屋外,雷鳴聲沉悶,在閃電擊下的的一瞬,有銀針徒然劃破了暗夜,從未合上的窗戶間直刺而出。

  ??初奕身形一側,立馬收斂了情緒,脫口驚呼道:“先生?!”

  ??門扉被破蛹而出的靈力震開,霎時間靈氣滌蕩,刮起了一陣狂風。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我就知道!”初奕匆匆抱起木匣子站起身,眸中驚喜難耐。

  ??屋外大雨如注,黯淡的燭火勾勒出了來者的麵容,迎著風雨而來的是一個穿著青衫的男子,眉目俊雅,長發以竹簪束成了高高的馬尾,看起來清瘦而淡漠。

  ??蘇靈郡的身形一現,便立馬有諸多人影從暗中跳出,執刀而立,將他周身圍的密不透風。

  ??刹那間的死寂,讓初奕不由抱緊了那隻木匣子。

  ??蘇靈郡沒有說話,隻是一直看著對方懷裏的那隻木匣子,眼中有怒意泛起。

  ??初奕感受到了他身上淩厲的殺氣,忽地大笑起來:“蘇靈郡,我用五百萬兩黃金都賞不到你,沒想到卻用一個已故之人的遺骸讓你甘願自投羅網!當真可笑!”

  ??“還給我。”蘇靈郡的全身都浸在雨水裏,他的聲音低啞,漆黑的眸中有難得一見的狠厲。

  ??“還?”初奕眼中戾氣未退,他一把按住木匣子,臉上情緒難辨,“蘇靈郡你有什麽資格說這句話?你師尊當年殺死柳思卿時,可是一眼未眨,而你後來做他幫凶時,也從未見你心慈手軟過,如今又何來還你一詞?”

  ??“住口!”電閃雷鳴中,蘇靈郡赫然大吼,他現在已經完全失去了平日裏的冷靜,這幾日的反複掙紮,已經讓他陷入了一種極度煎熬的狀態,每一瞬的時間都讓他覺得焦躁不已。

  ??薛景陽走了,什麽也沒有留下,仿佛那日的溫存隻是一場夢,夢醒了,所有的熱忱都不複存在,他連著找了薛景陽幾日都未果,偏偏這時初奕又放出了消息——柳思卿的遺骸在他手上,若是想要,就親自來取。

  ??“不要逼我。”蘇靈郡站在暴雨中,任由雨水衝刷著他的全身,卻怎麽都難以消減心中的那份怒意,他繃緊了最後一根神經,一向溫潤的眸中有淩厲的光澤泛起。

  ??“蘇靈郡,就讓我們的恩怨在今日了解吧,”初奕鎮靜自若的看著眼前的人,砭骨的冷意從他眼中流露,“除非你今日殺了我,不然,休想拿到柳思卿的遺骸!”

  ??他話音方落,蘇靈郡抬手,一掌拍在了他站著的方位,初奕反應迅疾,側身而退,驟然傾瀉的掌風貫穿了他原先站著的位置,壓得暴雨都徒然一滯。

  ??有駭人的靈力自他掌心湧出,迅速幻化成一把燃著烈焰的長弓,緊接著,有鳳鳴聲震蕩了下著暴雨的長夜。

  ??“退開!都退開!”初奕驚色,連忙揮手示意下屬躲避,但為時已晚。

  ??裹挾著烈焰的箭矢從弓弦上呼嘯而出,去勢未歇,竟在空中化成了一隻火紅的鳳凰,瞬地射在了初奕所在的位置。

  ??強大的靈力在這一刻悉數如潮水般向四周散去,濺起的火光燃在了那些尚未來得及退開的下屬身上,剛一碰上,火勢便迅速延伸,驟然吞滅了那些人。

  ??初奕閃退不及,被燃起的烈焰燒掉了一小塊皮肉,焦糊的氣味自他身上傳來,他的手卻沒有絲毫的放鬆,一直緊緊抱著那隻木匣子。

  ??這一次的動蕩,幾乎是驚醒了六道盟中的所有人,秦箴領著下屬急奔而來,愈來愈多的手下簇擁而上,在夜雨中築起了一道人牆。

  ??長弓在蘇靈郡的手中燃燒著烈烈的火焰,不被雨水所熄滅。他淩厲的目光掃過那群準備赴死的手下,而後又回到了初奕身上,“我再說一遍,還給我。”

  ??他的聲音淡漠疏離,夾雜著雨打聲,顯得輕之又輕,然而就是這樣的聲音,卻讓在場眾人無不感到震懾,仿佛有一把出了鞘的利劍,已經抵在了他們的頸上。

  ??“蘇靈郡,拿出你真正的本事帶走它,否則——”初奕的話未說完,隻是徒然打開了那隻木匣子,讓裏麵的東西徹底顯露在眾人麵前。

  ??那是一顆已經腐爛的人頭,死前還睜著眼,但眼窩空曠,眼珠渾濁不清,鬆垮的皮膚已經糜爛了一半,露出了陷在裏麵森森的骸骨。

  ??蘇靈郡的手一抖,幾乎是握不住長弓。

  ??那個頭顱就靜靜的躺在那隻木匣子裏,隔著重重雨簾,仿佛昔日的故人就站在眼前,帶著安詳而寵溺的笑容,對他柔聲說道——先生最喜歡的還是我們家靈郡。

  ??“先生,先生……”即便已經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晚沉澱了往事的哀痛之後,再見到柳思卿的遺骸時,蘇靈郡的眼神還是徒然迷亂了起來。

  ??初奕一揚手,將木匣子朝空中拋了出去。

  ??“不要!”蘇靈郡驀然回神,奮不顧身的向前一躍,竟試圖去接住那個頭顱。

  ??木匣子重重摔落在地,裏麵的頭顱也從中滾落,翻覆幾下後停在了雨中。

  ??蘇靈郡也隨之撲倒在地,他驚駭失色地從地上爬起來,小心翼翼捧起了那個頭顱。

  ??大雨如注,他就這樣跪在地上,任憑雨水密集的打在身上,也要用濕透的長袖護住柳思卿的頭顱。

  ??初奕冷笑著,看著他急切的向木匣子那裏爬過去,拚了命想要護住這顆頭顱,絲毫沒有注意到秦箴已經將刀鋒抵在了他的後頸上。

  ??雪亮的刀鋒擦著他的後頸而停,蘇靈郡看著已經斷裂的木匣,喉中溢出了無法消弭的哽咽,他緊緊的抱住了那顆頭顱,無助而倉皇。

  ??“你把先生還給我……”殷紅的血順著他的後頸蜿蜒流下,秦箴將短刀拿捏的很穩,隻是擦破了點皮,沒有讓刀鋒繼續滲入半分。

  ??蘇靈郡眼中的怒火此時已被哀痛完全取代,他的哭聲在傾盆大雨中顯得如此絕望。

  ??有些傷痛便是如此,縱然竭盡全力去忘,隻要輕輕一觸,也還是會痛不欲生。

  ??“拿下他。”初奕冷然轉身,毫不猶豫的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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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不起各位寶貝,因為我設置錯了,所以這章我重新加了內容。謝謝觀閱~(本章已重新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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