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宿
作者:
妙年潔白 更新:2021-08-14 21:15 字數:5588
門是在子時的時候被推開的,靜謐的風伴隨著敞開的大門吹進客棧,小二揉了揉眼,但仍覺得困意直泛。
??進來的是一個很年輕的男子,長得不算好看,但一雙鳳眸卻如同沉入了南方的山水裏,讓人不由覺得這張普普通通的臉也跟著好看了起來。
??“二位是住店還是?”小二見他的懷裏還抱著一個男子,那男子的臉埋在他的懷裏,看模樣像是睡著了。
??“住店。”男子的聲音很輕,似乎是怕驚擾到懷裏的人。
??“好嘞,您請隨我來。”小二殷勤地將兩人引到了樓上,開了一間房後又很識趣的退出了。
??耀將蘇靈郡放到床上,拉開被褥替他蓋上。
??看著眼前熟睡的人,他的脖子上還殘有錯亂的吻痕,耀嘴角的弧度不由彎了幾分。
??“蘇蘇……”他握住蘇靈郡的一隻手,覆在了自己臉上,“有時候,我們確實不能活的那麽清醒,你看,你算到了那麽多,卻算不出那天在石洞裏的如果真的是耀,他根本不會告訴你真相。”
??“你就當我是耀吧,這樣日後再憶起時,還可以當作宿醉一場。”
??睡夢中的人長睫輕顫,微微偏過了頭,似乎仍然沉浸在夢裏。
??“蘇蘇……我不想拖累你,”他緊緊握住蘇靈郡的手,吻在了他的指骨上,“很多時候,我都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我好怕哪一天我會因此傷了你,我不能再拿你去賭了,我要你活著,好好的活著,而不是在這份感情的餘燼中苟延殘喘,愈沉愈深。”
??黯淡的燭火映亮了他沉鬱的眸子,仿佛透出了淡淡的暖意。
??“蘇蘇啊……”他一遍又一遍呢喃著他的名字,仿佛可以撫慰往事的艱澀,讓自己的前路看起來不再那麽漫長無望。
??然而睡夢中的人是聽不見的,柔柔的暖風從窗口灌進來,他微微瑟縮起身子,依賴似的蹭了蹭耀的掌心,沉沉的睡著。
??綿綿密密的思緒潺潺而湧,耀閉著眼,像是回到了過去,他看見了爐子裏的辟寒香,還有一半尚未燃燼,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仿佛四肢百骸都不再那麽冷了。
??他們的一生漫長而又艱辛,在經曆了顛簸流轉之後,終於尋得了半生的歸宿。
??“道長……”朦朧中,蘇靈郡忽然低低夢囈了一聲,那聲音裏仿佛帶著無盡的貪戀,讓耀忽然覺得自己的諾言許的太過輕易,不過寥寥幾句,卻在此刻顯得如此沉重,那些無法訴說的話,隻得消弭在唇邊,言不由衷。
??相對的寂靜中,他緩緩的放下了蘇靈郡的手,目光變得堅定而深沉:“如果你蘇靈郡注定要經曆這些磨難與坎坷,那些棘人的荊刺,就由我代你去承受。”
??***
??七日後,苗疆。
??日暮初起的時候,耀在山麓的盡頭按轡而行。蔥鬱的草木掩蓋了他的身形,千裏的日夜兼行,已經讓他的麵上渡了不少的風塵。
??雖是春天,但苗疆的草木卻早就葳蕤茂盛,遠處的竹樓裏升起了冉冉炊煙,籠罩在暮色之下,他迎著濕冷的夜風,繼續向十陵教前進。
??腳下的土地鬆軟而潮濕,不過行了幾步,鞋上便沾滿了泥土,可見不久前,這裏應該剛下過一場大雨。
??踏過重重的密林,耀忽然遲疑了一下,然後轉身向遠處的村落走去——他要以最好的狀態來了結君長川。
??之前幫君長川做事時,也曾和不少的蠱師打過交道,像如今這種天氣,是蠱師們操控蠱蟲最佳時機,那些被養在深處的五毒從濕而軟的泥土中破土而出,遊弋在山麓的各處,等待著蠱師們的召喚。
??繞過那些纏繞著的葛藤,耀終於來到了隱在濃霧之中的一座竹樓。
??竹樓精簡,隻有兩層,他將馬韁拴在一棵樹上,指尖一點,立馬有細碎微小的聲音從地底傳出,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從拚命從泥土的細縫中擠出。
??不過片刻,竹樓的二樓被人打開,有人匆匆奔下,單膝下跪:“屬下長夜恭迎左護法歸來!”
??“不必了。”這幾日的奔波讓耀感覺到疲憊和乏力,他隻手揉了揉太陽穴,徑直向竹樓裏走去,“君長川那裏如何?”
??“自從上次望月砂擊退了他派出去的那波殺手,他就沒有動靜了。”長夜緊跟在他的身後,“前段時間聽教內的人說,他讓初少主在長安繼續尋找你的下落,不過幸好你已經離開了。”
??“哦?是麽?”耀側過頭,嘴角的弧度微微揚起,“那個初少主連自己先生的事都忙不過來了,有空管君長川?”
??“這正是我想說的。”長夜頷首,繼續說道,“不知護法這次回來,是已經做好了第二次刺殺的準備嗎?”
??“是,我這幾日要調整一下狀態,然後再聯絡一下其他人,”耀頓了頓,眉頭漸漸斂起,“這回,我會做好最後一次的準備,不成功,便成仁。”
??長夜沒有說話,隻是駐足靜默凝視著這個挺拔如臨風玉樹的男子。
??認識耀的時候,是在去年的秋末,他是被君長川新帶回來的愛寵,而自己那時還是高高在上的左護法。
??這個沒有來曆的人,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便成為了小教主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劍,他淩厲狠毒,卻也極難駕馭,而就是這樣的人,讓小教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新鮮與興奮,也開始變得極為在意他。
??長夜至今都記得,在那樣深的夜裏,君長川把他丟進了用來蓄養蠱蟲的毒窟裏,而理由不過是,他不再需要他了。
??十八歲的他,就這樣怔怔地看著立在君長川旁邊的冷色男子,萬念俱灰。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再度睜眼時,入眼的會是這個看似妖冶的男子,他背著自己,滿身血痕的從毒窟裏帶自己找到了出去的路。
??他將自己抱到了這處破舊的竹樓,幾次的命懸一線,都被對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他高燒不退,他就陪在他身邊,甚至不惜冒險去十陵教裏偷君長川的解藥,任憑自己怎麽挖苦打罵也不願離去。
??自那以後,他便誓死隨從這個叫做耀的男子,他不知道他的過往,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他隻知道,這個叫做耀的男子,是他此後唯一追隨的人。
??而前不久的那場刺殺,也是他動用了自己在十陵教殘留的那部分手下與耀裏應外合,才挫敗了無數的圍攻,然而讓兩人都意外的是,君長川不知從哪裏得到了消息,提前做好了準備,才堪堪躲過一劫。
??九死一生之後,他便潛伏在這個破舊的竹樓裏,日日盼著這個男子的歸來。
??“君長川一直沒有懷疑過你的人嗎?”耀背對著他,看不見神情。
??“沒有。”長夜搖頭,“君長川甚至不知道我沒死。”
??“他那個蠢貨,能知道什麽?怕是死到臨頭了都不知道。”耀冷然笑道,“我在來的路上,聽說再過不久墨雲觀就要進攻了,而我們要在他們之前,解決掉君長川。”
??“何不借刀殺人?”長夜問道,“這樣一來,就算失敗了,我們也可以全身而退。”
??耀:“不了,有些事情,我想親手處理比較放心。”
??長夜:“你這次回來的太過突然,如果真的要執行第二次刺殺,我還得需要時間通知餘下的人,正好這段時間裏你就安心的調整狀態。”
??“嗯。”耀淡淡應道,“這一次,我一定要親手了結他。”
??“那……”長夜欲語,抬眼看了看麵前的人,試探般地問道,“護法這次回來,準備留多久?”
??耀:“盡快吧,處理完這件事,我就會離開的。”
??長夜望著他的背影,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耀沒有察覺,隻是接著說起了下半段話:“你是個好孩子,等這件事結束以後,你也就可以不用再住在這裏了,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護法為何這麽說,是手上還有什麽其他很急的事情嗎?”長夜跟在後麵問道。
??耀終於轉過臉,凝視著他,語氣冷漠:“不該知道的東西,就不要問了。”
??而後,他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竹門被人從外闔上,長夜無聲歎了口氣,眼中浮現出一種淡淡的失落。
??耀來到二樓,徑直轉入了熟悉的房間,閉目盤膝。
??好像隻要一閉眼,耳畔就會浮來蘇靈郡溫柔的聲音,那從骨子裏傳來的溫軟,與他的血脈深深癡纏,旖旎萬千。
??皮膚下那些蠱蟲還在隱隱躁動著,耀驀然睜眼,所有的畫麵與聲音戛然而止,但滲入骨髓的痛感卻依舊充斥在全身的每一處縫隙裏,他再也無法忍受,手中浮生劍迅疾幻化,一劍斬在了牆壁上。
??竹篾所製的牆壁悉數崩塌,長夜應聲趕到,見狀連忙從地上扶起他。
??望著被劍氣震碎的桌椅,他幾不可查的歎息,雖然早已經司空見慣了,但也還是不忍見對方如此,那密密麻麻的蠱蟲在他蒼白的皮膚下湧動著,駭人可怖。
??君長川用這種蠱控製著耀,讓他難以離開自己半寸。
??“我不是!”耀咆哮著,一拳擊在地上,“我不是耀!我不是!誰都別想控製我!”
??“護法,護法,你冷靜點!”長夜按住他的手,心急如焚,“別想了,護法!”
??耀聞言卻是更加暴躁了,他猛然甩開對方的手,將長夜推到在地,怒吼道:“滾!給我滾!”
??長夜執意不肯,仍舊對著他的眼睛,不作避諱:“護法,隻要殺了君長川,一切都會迎刃而解,你的臉會被治好,你再也不用忍受這份痛苦了,你得振作,而不是在這裏發瘋!”
??握劍的手在抑製不住的發抖,滅頂的黑暗逐漸侵蝕了耀的雙目,興許是想到了什麽,他終於停下了手,轉而喘息著,倒在了長夜的旁邊,眼睛訥訥的盯著屋頂。
??“都會過去的,”長夜看著七零八落的家具,似乎是不知如何開口,踟躇一番後,才接著說道,“長夜總將散盡的。”
??長夜總將散盡的。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耀久久凝視著屋頂,不願挪開目光,那些重重疊疊的光影籠罩著他,就好像懷裏沉睡的人還近在眼前,他的麵色那樣的淡雅柔和,仿佛是人世間的一抹月色,明明遙不可及,卻又好像觸手可得。
??那樣深切的牽掛,熾烈而執著,隨著他一路南下,難以割舍。
??回過神,他澀聲問道:“長夜,何為歸宿?”
??“……”長夜側首,望著他的眼睛平靜而純粹,“我不知道,自打記事起,我就和君長川一起長大,老教主讓我保護他,於是長大後,我作了他的左護法,那時我以為,十陵教就是我的歸宿,可後來,在他毫不容情的將我丟棄時,我便知道,是我錯了,十陵教不是我的歸宿。”
??他不願再回憶起那些過往的歲月,沉默片刻後,才再度說道:“我想,人的歸宿,應該就是你所相思的盡頭吧。”
??“嗬嗬。”耀忽地一笑,眼神空茫,“有時候,我們終極一生,其實不過是在尋找半生的歸宿而已。”
??長夜沒有再說話,他將這個男子扶到榻上,簡單收拾了一下被打碎的家具,退出了屋子。
??群山在月光下靜沐著,詭異而單調的沙沙聲此起彼伏在夜色裏,是無數蠱蟲在接近的信號。
??隱在十陵教的心腹已經回了信,就差那些蠱師沒有回複了,這次的刺殺勢在必得,隻要君長川一死,所有的前夜也都將過去了。
??年輕的男子望著遠方的天空,陷入了沉思。
??看來,那個所謂的左護法耀已經死在了長安啊,而回來的,是另一個人。
??那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他的過往又是什麽樣的?他是否也有牽掛不已的人在等著他歸去呢?
??眼前依稀顯現出對方凝視著屋頂的神情,那樣深沉的溫柔,快要從他的眼中溢出,就如同在仰望自己的月光,真摯而虔誠。
??他又在憧憬著什麽呢?
??耀再也不會回來了吧,但那又如何呢?人世的情愛不便是如此麽?若是能放得下,還談何牽掛?
??有些出神的,他仰起頭,迎著月光,看見了佇立在高山之巔的殿宇,雄渾險峻,仿佛是明月升起之處,那便是所有讓所有苗疆人都為之敬畏的十陵教。
??“原來,你的歸宿在長安啊……”長夜收回目光,微微提起了唇角,“你不是我的歸宿,那我的歸宿又在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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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薛景陽在沈夜的陵墓裏就已經恢複記憶了,前麵也給了很多細節。謝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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