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不善
作者:妙年潔白      更新:2021-08-14 21:14      字數:6805
  偌大的廂房裏,檀香繚繞。

  ??“敢問姑娘芳名?”楚藍撣撣衣襟,撩起衣袍,盤膝坐在軟墊上。

  ??屏風後的女子沒有說話,她的手輕按在了弦上,發出了柔和清亮的琴音,猶如石子墜入湖心。

  ??“沒想到還有女子喜歡檀香。”楚藍嗅了嗅空氣中彌漫著的味道,笑道,“不錯,本少爺喜歡。”

  ??坐在屏風後的女子沒有說話,晦暗的燭光映紅了她半邊臉。

  ??楚藍拿起桌上的白玉杯,為自己斟了一杯酒:“你為什麽不說話?”

  ??“……”女子沒有接話,隻是微微蹙起了眉頭,透過屏風的間隙,看了一眼正在喝酒的楚藍。

  ??“哦,可能是個啞巴。”楚藍摸摸下巴,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怪不得出來賣藝。”

  ??女子:“……”

  ??“其實啞巴也不錯。”不等對方有所回答,他又接著自言自語道,“說明你跟這花豔樓的其他女子不同,即使入了這種煙花之地,也守身如玉,賣藝不賣身。”

  ??女子:“……”

  ??楚藍見女子還是不願意說話,他想了想,又說:“姑娘你別介意,我這個人就是不太會說話,但是我是真的想聽你一曲。”

  ??“……”女子的手緩緩撥動了琴弦,琴音清亮悅耳,打斷了楚藍剛要說出口的話。

  ??但對方就像是有備而來的一樣,沒等她發問,便又嚷道:“姑娘彈得是竟然是七弦琴!泠泠七弦上,靜聽鬆風寒。我曾經苦練琴藝十六載有餘,但後來還是放棄了……姑娘你瞧,這就是緣分啊!想不到在下有生之年還能再聽到如此精妙的琴藝。”

  ??女子仍舊沒有說話,她不耐煩的從桌案上拿起筆墨,匆匆寫了幾筆後扔了出去。

  ??紙團正中楚藍的額頭,他哎呦叫了一聲後,飛快拿起那張紙團,心覺對方一定是被自己的話感動了,於是他樂嗬嗬的打開紙團,定睛一看,上麵赫然寫著一個大字:滾!

  ??“……”他放下紙團,從袖中掏出笛子,琢磨了許久後又道,“姑娘的琴藝真的當今罕有,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跟雲兒姑娘琴瑟共鳴一曲?”

  ??女子正著身子,沒有回答。

  ??也不管啞巴到底會不會說話,楚藍一本正經地將笛子橫在嘴邊,說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

  ??女子:“……”

  ??細碎的燭光沉浮在他紫色的衣襟上,他垂著眼簾,姿態悠閑地吹了一曲。

  ??暮塵微雨收,蟬急楚鄉秋。

  ??一片月出海,幾家人上樓。

  ??砌香殘果落,汀草宿煙浮。

  ??唯有知音者,相思歌白頭。

  ??簾影在微風中輕輕搖晃,他的身影沐在明滅的火光中,孤冷清瑟。

  ??屏風後的女子聽得恍然迷離,見楚藍依舊獨自沉浸在樂曲之中,她垂首撫過細長的琴弦,配合著對方的笛聲,款款合奏了一曲共鳴。

  ??琴音泠泠,笛聲空澈,悠長的樂聲穿過瓊花光景,逐漸消散在了寰宇之中。

  ??一曲奏完,聽的人駟馬仰秣。

  ??“高山流水覓知音,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楊意不逢,撫淩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楚藍放下笛子,臉上的笑意又多了幾分,“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撫鼓琴。”

  ??女子眸中露出些許讚許之意,但很快又沉靜了下來。

  ??“能和姑娘琴瑟共鳴,是在下的榮幸。”楚藍笑道。

  ??女子靜靜聽著,言語間也能感受到他的心中透露著難以平訴的喜悅。

  ??她執筆,又在宣紙上寥寥寫了幾道。

  ??這次的紙沒有被團成一個球扔來,楚藍欣喜地看著伸出來的那隻手,趕忙接了過來。

  ??近幾日可曾見過身著玄衣的男子?

  ??“身著玄衣的男子?”楚藍喃喃地讀了一遍,忽然又問,“姑娘真是啞巴?”

  ??“不是。”女子這次終於發出了聲音。但讓楚藍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女子的聲音不是很好聽,甚至可以說是難聽。

  ??“好吧。”他有點失望的說道,“姑娘的聲音聽著有點像男子。”

  ??他方才把雲兒的聲音在心裏幻想了無數遍,也想過難聽,但未曾想過如此難聽,聽著就像一個大男人捏著嗓子咿呀學語的聲音。

  ??“咳。”女子輕咳了一聲,用著細細的嗓音接著說道,“公子還沒回答我方才的問題。”

  ??實在太難聽了,楚藍咋舌,怪不得不願意說話,她還是裝啞來的好。

  ??當然,這些話他是不會說出來的,他收斂了笑容,若有所思地回道:“唔……這麽說來,我倒是有聽胖掌櫃說過。”

  ??女子:“可否細說?”

  ??楚藍仔細回憶了一下,認真答道:“我在滿福樓的時候聽胖掌櫃說過,他們店裏前幾日來了個江湖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店裏的所有客人全都嚇跑了,聽起來挺囂張的。”

  ??“可是玄衣?”女子又問。

  ??楚藍也不吝嗇的回道:“是。”他眨巴著眼睛,忽然想到了什麽,便問:“姑娘問這個作甚?難道……他是棄你於水深火熱的舊情郎嗎?”

  ??“不……”女子欲言又止,她頓了頓,禮貌回道,“公子暫且這麽理解吧。”

  ??楚藍聽她話裏有話的意思,忽地眯起眼地打量了一番屏風後的身形。

  ??“姑娘如此神秘莫測,讓在下實在想一睹芳姿。”他悄悄地站起身,偷偷摸摸的朝屏風走去。

  ??一室靜謐,隻有短靴走在地上而發出的摩擦聲。

  ??“別動!”女子徒然一聲厲喝,橫在兩人之間的屏風也隨著一陣強烈的風動唰地移到了窗口的位置。

  ??楚藍已經走到了屏風旁,尚未來得及反應,就讓一道強烈的風向給帶斜了身子,在驚慌之中,他伸手向前一抓,不偏不倚,正中那女子的衣襟。

  ??哇,好平!他心中為之一顫!

  ??女子被他抓的悶吭了一聲。

  ??楚藍不敢繼續逗留,連忙收回手,想抬頭道歉,但不料前麵居然還有一層台階,他稍稍沒注意,隻聽“哎呀!”一聲高呼,整個人猛地向前載去。

  ??這次,他雙手在空中亂抓了幾秒卻什麽都沒抓到,身子直接重重摔下,接著是桌案被推倒,上麵的東西嘩啦掉落的聲音。

  ??等四周又恢複了安靜,楚藍睜開眼,心疼地揉揉自己的腰,又極度痛苦地道了聲倒黴,這運氣怕不是把祖祖代代的晦氣都集到自己身上了吧。

  ??然而他剛要從地上爬起來,便覺得哪裏不對,忍不住喃喃道:“啊?誒?怎麽不疼?”

  ??“低頭。”冷漠而清冷的聲音自身下傳來,楚藍猛然低下頭,這一看,讓他經不住抽了一口涼氣——

  ??雲兒姑娘正被他以極其不雅的姿勢死死壓住,若是再下移一寸,就要貼著他的祖傳寶貝了。

  ??雲兒:“……”

  ??“啊!”楚藍大叫一聲,像蛆一樣把身子挪動了幾下。

  ??四目相對,那個被他既摸了兩峰又壓了身的女子竟用著一雙平波無瀾的死魚眼看著他。

  ??這,恐怕不符合常理吧,不是說男女授受不親嗎?她怎麽能夠如此淡定……她作為一個女子該有的反應呢?楚藍定定看著身下的女子,不由露出了佩服的眼神,果真是奇女子!竟能在這種情況下還沉著冷靜,實在是高手啊!

  ??“你壓夠了沒有?”女子說話依舊淡漠疏離,“起來。”

  ??“夠了夠了。”楚藍連忙從女子身上爬起來,看著對方的也在他之後從地上站起身,他捂住了欲將叫出來的聲音。

  ??“你,你……你!”他有些哆嗦的捂著自己的嘴,囁嚅道,“你怎麽這麽壯!”

  ??楚藍說的不錯,這女子看著確實壯實了些。她身著一襲不大合身的衣裙,長度隻到她的小腿肚,被歪歪扭扭插在她蓬亂盤發上的步搖也因為晃動而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用絲線繡著荷花的衣襟被扯掉了半截,露出寬闊的肩膀和分明的鎖骨,還有平平的……胸膛。

  ??她的眉毛畫的奇醜無比,像兩根大/麻花似的描在臉上,若不是剛才在屏風後看不清她的容顏,給楚藍留有幾分幻想,他現在一定不會站在這裏還說出了那麽無恥的話。

  ??女子從地上站起,冷冷瞥了他一眼,楚藍再也忍不住,單手撐牆捂著嘴嘔了起來。

  ??但女子就好像壓根不在意他要幹嘛,隻是回也不回地對著窗口說道:“出來。”

  ??擋在窗口的屏風被人從外挪開,卻不見挪動之人的手。

  ??“哈,雲兒姑娘好眼力。”一聲冷笑自窗外傳來,半掩著的窗簾處發出簌簌的響動,涼風過後,一道黑影從窗口躍進屋內。

  ??燭影與月光交織在一起,來的人墨衣束身,黑色鬥笠壓住了他一半的麵目。

  ??“你讓本道找的好生費心,”男子說話間帶著哂笑,語氣傲然,“若不是聽見你的琴聲,本道今日可就又白費精力了。”

  ??“你是什麽人?”女子開門見山,說話冷澀。

  ??“哈,這個問題……”男子聞言卻是笑了起來,“本道要是想讓你知道自己是誰,那本道還戴著這鬥笠作甚?”

  ??楚藍懵懵地杵在原地,不知道眼前兩人在說什麽,但他還是忍不住打岔道:“你好騷啊。”

  ??男子唇角笑容稍縱即逝:“這小公子可是玄清劍聖的新歡?”

  ??“啊?”楚藍一愣,難以置信地又扭頭看了看身後的女子,說道,“等,等下。你是不是找錯人了?這麽醜……”這麽醜的人怎麽可能是顧雲澤?但為了女子的顏麵,他隻能硬生生將後半句話吞回去。

  ??男子嗤笑:“怎麽?顧雲澤沒告訴你他叫什麽?我看你倆剛剛合奏時不是挺心有靈犀嗎?”

  ??楚藍瞪眼,剛要說話,卻被身後的女子打斷,她不可置否地冷聲道:“不錯,我是顧雲澤。”

  ??“顧雲澤?”楚藍驚色,想起方才發生的事,他又羞又惱,恨不得找條地縫鑽下去,“我說你幹嘛總纏著我陰魂不散,林子偶遇,客棧偶遇,現在妓院你也要跟我偶遇?我看你該不會是選擇性偶遇,變相勾引我吧。”

  ??墨衣男子聽後忍不住哂笑:“想不到劍聖還有如此癖好,真令本道大開眼界。”

  ??顧雲澤沒有作聲,他足下稍稍一用力,那把七弦琴便嗖地彈起,穩穩落在他的臂彎。

  ??“哦?劍聖還會用琴?”男子大拇指在劍鞘上微微一推,一寸青鋒綻放。

  ??“有意思,本道今日便要看看,顧劍聖的琴術用的可比劍術好?”他笑著,手中的長劍應聲而起,似有萬道清光,徹照長夜。

  ??顧雲澤翻身,拂袖一卷,靈力在霎時間奔湧而出,衝破牆壁,發出轟隆的巨響,不過兔起鶻落之間,牆壁竟被掌風貫穿出一個有人般高的洞來!

  ??他心道不好,借著反推而來的掌風,飛速朝後退了數十步,從窗口一躍而上,在對方的劍氣未到之前,指尖驀然扣住一根琴弦,隻聽錚錚兩聲琴響,那拔高的樹木仿佛都被看不見的利刃齊齊攔腰斬斷,掀起肆虐狂風。

  ??男子持劍,折身而退,在離琴音二寸左右毫不猶豫地側身將長劍擲出,破空劈下,刹那間,一道刺眼的白光驟然閃過,黑夜中砰然炸響一聲轟鳴,擲出的劍由於質料不足,竟在空中裂個粉碎!

  ??而男子則借勢一踩,又落回了屋頂。

  ??“劍聖的琴術看來也有所長進,隻不過我又得換劍了,這劍果然還是不出意料的差勁啊。”男子站在與顧雲澤相對的屋頂上哂笑,完全沒有一點落敗之人該有的樣子。

  ??“你到底是誰?”顧雲澤冷聲問道,“你找我作何?”

  ??“你也知道我找你做什麽?”男子哂笑不已,“你能有什麽用,本道找你隻是想問問蘇靈郡在哪,你若是從實招來,那我告訴你名字也無妨,畢竟本道向來疼惜美人。”

  ??“……”顧雲澤眉梢動了動。

  ??“不說也罷,隻要本道高興,尋個人也沒有什麽難度。”男子說完後兩指頂在唇邊,連打幾聲響哨,不過片刻,暗色蒼空之上,有一隻嘶鳴的黑鷹盤旋而下,穩穩落在了他的肩上。

  ??“去給本道尋一個青衣男子。”他摸了摸那隻矯健的黑鷹,又道,“記住,讓你找的是個男子,而且是人!別再給我找一堆海草回來,不然這回我一定讓你做禿雞!”言罷,他毫不憐惜地揪了它一根羽毛下來,還晃了晃,“看見了嗎?就像這樣,拔光你的毛,讓你做禿雞。”

  ??那隻黑鷹聞聲眼珠咕嚕咕嚕的打轉,像是能聽懂他的話一樣抖抖羽翼,欲要展翅飛走。

  ??顧雲澤斂眉,不等黑鷹消失在天際,他忽地伸手拔出那根豎插在盤發上的步搖,用掌心注了靈力,用力朝空中擲去。

  ??下一瞬,那隻尚未來得及飛走的黑鷹便直挺挺地掉在了墨衣男子腳邊,死時還睜著豆大的雙眼,像是死不瞑目一樣。

  ??“顧雲澤!”男子氣極,隻覺得怒意直泛上來,“你竟然殺了我的小飛雞!”

  ??“……”顧雲澤平波無瀾地望著對麵的男子,一言不發。

  ??“顧雲澤,”墨衣男子聲音沉了下去,連著眼色也陰鬱了幾分,“你斷了我的劍,又殺了我的雞,那就休怪我無情了。”

  ??顧雲澤:“……”

  ??然而墨衣男子這回沒有再多其他的話,隻是身形一轉,眨眼間便進了方才的廂房裏。

  ??顧雲澤這才反應過來對方要做什麽,他連忙飛身而下,但為時已晚,那墨衣男子已經帶著楚藍不知蹤影。

  ??“該死的。”他輕聲咒罵了一句,扯掉礙事的上衣,光著膀子跳進了屋裏。

  ??花豔樓裏此時圍滿了人,甚至有人已經開起了賭局,堵方才在屋頂上打架的兩人誰會贏。

  ??顧雲澤默不作聲的把臉上胭脂粉黛全部洗淨,露出了原本的眉目,他就這麽直麵人群,圍觀者中便立馬就有人認出來這是劍聖,眾人嚇得趕緊一哄而散,邊走還邊假裝嗬斥:“神仙打架,有什麽好看的?都走走走!趕緊走!”

  ??顧雲澤看著走光的人群,眼神無意間掃到一張黃色的符紙。

  ??這是……

  ??他蹲下身,拾起那張符紙,上麵用朱砂墨畫著一串符咒,朱砂的顏色已經變深,很顯然是被人用過了的。

  ??看來他從一開始的目標就不是自己。顧雲澤雙指並起捏住符咒,不見他有所動作,那符紙便被指尖傳來的靈力震得粉碎,隨風散去。

  ??原來是你。

  ??顧雲澤換回原先的白袍,將散亂的青絲以羽冠重新束起,他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案上,當做是把牆打通的補償。

  ??該去和蘇靈郡會合了,他理了理衣襟,坦然自若地走出了花豔樓。

  ??角落裏,被點了睡穴的明意估計至少得六個時辰後才能醒了。

  ??※※※※※※※※※※※※※※※※※※※※

  ??花豔樓事後小劇場:

  ??楚藍:“顧雲澤,我殺你——”

  ??他媽字尚未出口,顧雲澤便冷睨了他一眼。

  ??楚藍:“我我……我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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