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黎明(8)
作者:王小決      更新:2020-03-22 19:27      字數:2119
  “前幾年,其實沒什麽好說的。”若林垂下眼睛,自嘲地笑笑,“足球學校裏唯一的亞洲人,亞洲國家呢,從沒在世界杯拿過前三名,同學、老師,全認為我不適合踢足球。質疑、排擠,私下裏的小動作,多得數不勝數,至於正常的訓練撲不到球,或比賽被進幾個球……”他搖搖頭,“算得了什麽。”

  露華心裏說著“果然”,問:“那,你是怎麽應付的?守門員在球隊裏的競爭一定是最激烈的吧。”

  若林發出一聲嗤笑,語帶諷刺地說:“剛進俱樂部那會兒最難熬。我記得有一次,訓練結束後,另一名守門員糾集了有七、八個人吧,等教練走了,把我堵在室內訓練場揍,抱胳膊的、踩腿的、卡脖子的,分工默契,下手賊狠,都是皮下傷。我被那幫人打得眼前冒星星,足足過了半天才能站起來,流了一小時鼻血,好在內髒沒破。”

  露華聽得咂舌:“聽起來真過分,你沒還手?”

  “當時打不過,他們隨後一哄而散了,以為我不太會說德語,不敢告狀。”若林突然摸了摸後腦勺,似乎為了確認那裏沒有傷疤,才繼續說,“第二天,晨練時,我戴著守門員手套,給另一個守門員、也是最高最醜的那家夥鼻梁骨上狠狠來了一拳。”

  好吧,其實她也想到了。露華點點頭,若林怎麽可能是個忍氣吞聲的性子?

  “他倒在地上嗷嗷叫的時候,助理教練過來了,我打了昨天打我的人每人一拳,剛好打完。”若林喝了一大口水,語速快了一些,“他們嚷著‘處罰’、‘開除’什麽的,就是沒人敢再動手。等到教練也來了,我當著他們所有人和見上先生的麵,把作訓服脫了——身上全是瘀血,我對他們說:誰再私下打我,我就當麵揍誰。記住了,以後有意見,當麵一個個說。”

  露華聽他說著,想著石崎繪聲繪色描述的漢堡打架現場:日向剛喊出一句“你這家夥”,若林的拳頭已經落在了他臉上,出手快如閃電,隻怕若林沒少和那些人高馬大的歐洲少年打架,而且沒少吃虧。

  但是,以暴製暴隻是一時之計,若林要是想在德國足壇長期發展,他必須承受委屈並做出成績,隊中另一個守門員難道會心甘情願地挨揍?將正選位置拱手讓人?她不由地問:“後來呢,還有人找茬嗎?”

  “那個最高最醜的家夥又去拉攏隊上最厲害的家夥,一起對付我,被拒絕了。”若林嘴角露出了笑容,仿佛想到了什麽好笑的事,“那人說,有空排擠別人不如加強自己。”

  “你和那個最厲害的家夥成了朋友?”露華猜測,若林默默點點頭:“他總是找我做射門練習。最高最醜的家夥又想孤立他,就問他:向著外國人,你到底是不是德國人?那家夥回答的也很幹脆,他說:我隻想找個厲害的守門員練球,無論對方是哪國人。”

  露華把若林的話回想了一遍,暫時想不出第二種應對辦法,就把話題引到這些天在巴黎集訓的事上麵:“源三,跟自己的隊友提意見,是不是可以換一種委婉的方式告訴大家?了解你的人知道你是好意,但是大部分人認為你在找茬,你跟大家超過三年沒見麵,你不怕——被徹底孤立?”

  若林盯著露華,緩緩地說:“這個辦法,是你教給我的,頭號經理。”

  接著,他慢慢重複了一遍:“凡事沒有絕對,永遠別以為自己已經掌控了局勢。哪怕是到了最後一秒種,一樣有人能奪走你認為唾手可得的東西。”

  這句話出自混蛋老爸,在露華學網球的幾年中屢屢聽到,為了告誡她不要大意。小學六年級時,修哲小學舉行的球類大會上,她僥幸贏了若林一場台球比賽,曾提起過一遍,卻被他記在了心裏。

  “日向君太驕傲了,他可以為一個球的得失而放棄整場比賽,為了跟某個人拚出勝負,不顧場上的形勢,更是常事。”若林似乎在極力克製,卻仍搖了搖頭,“其他隊友比他還不如,明明是頭一次參加世界大賽,很多人都抱著僥幸,走馬觀花,認為我們輸球是正常的,贏了才是偶然。對這樣的心態,隻有先把他們打倒在地,他們才會認真聽你說話。”

  露華隻能笑笑,一時無言,從兜裏抽出原本打算送給若林的迷你相冊推了過去。三年多,若林沒回過日本,她在裏麵塞滿了這三年打印的相紙,南葛中學的合影、全國大賽的比賽照片,若林家的房子和愛犬約翰都有。若林翻看了幾頁,眼裏變得柔和,語氣也放緩了:“我不想輸。”

  “他們以為,這些歐洲球隊會因輕敵而自大;他們以為,隻要齊心協力就能攻無不克,事實上,他們所謂的球技,跟這些一流的選手們差的不是一點半點,他們也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團結。”若林喝光了白水,聲音輕而沉重,“我不想輸,所以我要主動改變狀況。比起我被大家不理解,被孤立,我更怕,我們會輸給自己。”

  “委屈你了,源三。”露華發自內心地說,伸手去摸摸若林的頭發——粗碴短發的手感依舊很像玩具大毛熊,此時他們沒趴在地板上,若林的個頭依舊比她高出十幾厘米,他卻隻是笑了笑,沒躲開。

  “這麽多年的朋友了,你怎麽還是這麽客氣。”若林仰頭看著窗外銀鉤似的月亮,平靜地說,“有人扮紅臉,就必須有人扮白臉。這反麵角色——舍我其誰呢?別擔心,我曉得分寸,這也是我現在唯一能為大家做的事情吧。”

  露華點點頭,言簡意賅地說:“我相信不會太久。”

  “這真是個好禮物。”若林把相冊小心地握在手裏,對露華微笑,“我可能又要拜托你一件事了。”

  露華做了個幹杯的姿勢,若林也沒立刻說出他的要求,舉起空杯子和露華碰了碰,一切盡在不言中。

  (第八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