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拜完畢，露華還要在東京停留一天，因為湯姆·奧斯丁明天飛抵日本，行程和今天的他們是一樣的，剛好是星期日，父女倆可以度過悠閑的一天。路德開車，載著菲特伯伯和露華來到東京西郊，直奔森林公園附近的寓所，那座充滿了露華的溫馨回憶的“舊房子”。

  說是舊房子，因為它的建成年代要回溯到明治維新那會兒。這座房子的產權和土地所有權屬於林千秋女士——露華的外祖母的家族。林家亦是書香門第，曾王父從事外事工作，外祖母和她的兄弟們都自小留洋讀書，並因此與吉爾伯特先生在北美結緣。為方便外祖父和外祖母在日本落腳，曾王父就將這套東京郊外（當時附近還基本是野田）的宅子給了外祖母，初衷是考慮最不濟他們可以種田為生，外國人找不到工作也不至於餓死，還能讓來自美利堅的女婿麵對鄉土，陶冶情操，豈不美哉。

  可惜，當時交通不便，外祖父母終其一生，也隻在這裏住過兩回。直到暮年，外祖母口述回憶錄時才想起來，自己在東京還有這麽一套宅子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近半個世紀。與日本的親人聯係，確認這房子居然奇跡般地保留下來了，外祖母就想著去看看，幾個兒女都在北美安穩度日，隻有年紀最小、還未成家的小女兒茱帕很感興趣，拿了幾乎快被蟲子吃掉的地契和房屋所有權證明，趁著暑假，興衝衝地西渡重洋，踏上了這片傳聞中的“家族領域”。

  彼時，田地已經變成了“交付公債”，不過茱帕並不打算在這裏耕田度日，所以隻是整改了房屋。據說，茱帕在見到舊房子的第一眼時，就徹底沉醉在曠野鄉郊的濃鬱氣息中。她獨自一人棲身在簡陋的屋裏，描了手繪稿，重新規劃了地盤，雇了幾個幫手，親力親為，大刀闊斧開始打理園子、修複建築，為此還跟外祖父借了一筆錢，並休了兩年學。

  你的突發奇想，很大一部分遺傳了你母親吧。

  露華每每聽菲特伯伯講起這一段都忍不住偷笑。她見過母親留下的舊照，茱帕初來乍到時，這宅子完全就是個破敗雜亂的荒墟，園內雜草橫生，牆麵腐朽不堪，屋裏門窗家具全是爛的，幾乎沒有一件完好的物事。自己的母親可能是實在看不下去，住著也不痛快，才痛下決心，動手改造的吧……

  不得不說，曾王父是有眼光的，為後代兒孫辟出一爿世外桃源般的天地；而自己的母親也是慧眼如炬，重新設計了整套房屋，摻入了大量美式元素，建築高闊開放，別有洞天，卻保留了大部分具有年代感的日式老家具，又修複了景觀，讓院中石桌椅、古董相映成趣，遠望還有流水花田，一派天高雲淡的從容。

  茱帕的本意可能隻是為家人修建個度假的別業，順便當作畢業設計（本科學的是建築文物遺址保護），修建完成後她就接著回校上課，畢業後開始在全球巡演。大抵還是世事難料，10年之後，露華在東京出生，童年就在這座茱帕親手打理的、日西合璧的舊宅中度過。雖是遠郊，卻勝在幽雅，一批藝術設計類企業、院校進駐，敬老院、療養機構、商店街相繼落成，倒也不寂寞。

  又過了10年，東京陡然寸土寸金，這種安靜怡人的住宅環境變得分外搶手。社區裏，高層寫字樓、高檔公寓紛紛拔地而起，天高雲淡的風景即將成為永久的曆史。兜兜轉轉，有著同樣血脈的人，帶著不同的心境站在這裏，如今作為紀念而留存下來的，也隻有這套舊宅了。

  母親去世後，露華回到紐約和父親居住，又搬回南葛的這些年，這宅子一直空置著，奧斯丁一直都有派人維護、整理。房屋因缺少人氣而顯得清冷，每個角落卻鬱鬱蔥蔥，非常幹淨，露華早上來摘花時，曾做了些簡單的打掃，此刻閑來無事，就陪著菲特伯伯在院中散步，聽他講講從前的故事。

  “這片，還有對角那，原本都是櫻樹。”菲特伯伯喜歡園藝，指著院中幾個地方給露華看，“照顧得不好，全枯了，你母親也不喜歡櫻花，統統刨了，重新種了這些四照花。”

  櫻樹會枯萎是因為根本沒人照顧，不過母親不喜歡櫻花，露華倒是頭一次聽說。東京無論大街小巷都栽滿了櫻樹，每年四月，落櫻成雨，可以充分感受櫻花“在最美的時候壯麗地死去”浪漫又淒美的景象。但是，露華有些模糊地憶起，她家一次也沒去賞過花呢。

  “我記得，四照花因為有個‘四’字，社區裏還有人來關照過。”露華不禁說，有些疑惑地問，“我媽媽是美日混血兒吧……她不知道？”

  菲特伯伯笑了，特別和藹地說：“你母親雖然有一半日本血統，也能說幾句日語，在日本住的時間恐怕還不如你長呢。修這房子前，她根本就沒來過東京。”

  的確，就連安排在日本的公演都很少。露華更加好奇了：“房子修好了，到他們結婚，至少又過了七年吧！既然沒人住，為什麽不幹脆把這房子賣掉呢？”

  難道是坐地等升值？露華發現自己想多了，菲特伯伯一句話就解了惑：“這是你外祖母留給你母親的遺贈。”

  外祖母壽終正寢時，母親事業正盛，還沒結婚，這房子也許是作為對家人的念想而保留了。菲特伯伯又看著她，添了一句：“你父親也很喜歡這裏。”

  如果不是因為安全和保密考慮，幾年前，初回日本時，他們就直接安置在這裏了。露華懶得想奧斯丁是否會考慮來東京養老，這兩處房子今後要怎麽處置，問了一個她最感興趣、也最為費解的問題：“Father，我為什麽會出生在東京？”

  從回到南葛——不，應該是從離開東京時，她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第十三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