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Déjà vu【似曾相識】(2)
作者:王小決      更新:2020-05-02 19:50      字數:2198
  今年的這一天,清晨微微飄了幾絲小雨霧。天空是透明的,這絲清爽的涼意隻持續了片刻,很快就在秋老虎蒸騰的餘溫中消散無蹤了。

  像葉片上的晨露。

  露華腦中浮出的,竟然是小林一茶的那首俳句:就算生命隻是短暫如朝露,也畢竟存在過啊。

  這是個安靜的早晨。路人寥寥,沒有一輛車,在非賞花季的其他時間,青山靈園一直都是靜謐的。回到日本後,每年的今天,她會向學校請假,菲特伯伯和路德兩人一起開車,送她來到東京祭拜。

  這裏是她和母親生活過的地方,也是母親最後的埋骨之所。

  和美國許多的公共陵園一樣,青山靈園風景秀麗,草木青翠,已是秋日,大小植物卻不見荒蕪。靈園就像一個真正的大公園,處在東京最為繁華的六本木地段,視野內的天空卻難得的高遠遼闊,走在裏邊不會聽到車輛鳴笛、手機鈴聲響起,安靜得像是與世隔絕,讓高速生活的人們可以有一小會兒空隙,來專注於自己的情思。

  露華穿著一身莊重的黑衣裙,卻在發間簪了一朵淺粉色的康乃馨。她把一大把親手剪下的康乃馨放在祭台旁,花兒們不久前才離開植株,散發著非常新鮮的香氣,紅白相間,帶著露水,映著青灰色的石板,格外好看。

  菲特伯伯和路德已經清掃了墓碑,此刻正守在一邊默然不語,給她留出了足夠稱為隱私空間的距離。

  這是屬於露華自己的,一年兩度的母女交流時間。

  露華站在墓碑前,半晌無話,把想說的在肚子裏來回轉了一圈,注視著墓碑上的名字,隻是沉默地看著。她認為自己不擅長發言,何況對著自己的母親,許多話其實不必說出口。

  媽媽,是你擔心我會在最近那場地震中受傷,才托夢,或者用任何你能做到的方式,讓太郎早早回到日本來?

  又或者,這幾年的暑假,你的生日,我都在忙著帶領球隊參加全國大賽,不能來看你,讓你感到寂寞了?

  長眠的人自然不會發出聲音,然而不時拂過的風兒和頭上沙沙作響的樹葉,像是在盡力講述著它們知道的故事。

  母親的墓碑符合基督教徒的傳統,上方是黑色鐵鑄十字架,下方祭台澆築出了傾斜的半頂石頭禮帽,細長的石雕棍從“帽”中伸出,靜靜地躺在石台上,像是一根魔術手杖,卻在頂端綻放成一朵玫瑰的模樣。

  刻字也很簡單,露華在夢裏也可以把每個單詞完整地背出來。

  Jhumpa·R·Gilbert(茱帕·R·吉爾伯特)

  Ihousandmile.(不遠萬裏,我定會歸來)

  如此深情的墓誌銘顯然是混蛋老爸選的,據說這些雕塑的設計也是出自他之手,高禮帽和手杖優雅地道出了母親生前的職業,為了製作那朵栩栩如生的紅玫瑰,甚至拍下了一塊非常珍貴的鴿血紅寶石。露華在初次聽說時,非常驚訝,自己那世界第一嚴肅的父親竟然會做這樣的事。

  沒上學時,父親不常和她們住在東京,當時她年紀小,記憶有限,她其實不太了解父母之間的感情呢。

  父親依舊忙碌,每年隻能來看望母親一回,時間不定。露華從沒在母親的祭日遇到過他,想來他不願當著別人的麵流露出傷感或緬懷,也有許多話想單獨對自己的亡妻傾訴。

  回到日本的第一年,頭一個月,她就來到靈園祭拜過。路德給她講了墓碑上那首著名的情詩出處,詩句道出了分離和伉儷情深,詩名又暗合了母親的名字。言下之意,奧斯丁先生對妻子其實是非常用心的。

  當時她還小,對父親的感覺隻有冷漠和厭惡,看這句墓誌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尖刻地說:生前聚少離多,對死去的人說“我必歸來”有什麽意義呢?

  路德隻回答了一句:這是成年人都有的身不由己。

  露華能理解“身不由己”的含義,可是作出承諾的人本人卻不在這裏,媽媽也不會再回來了。

  那樣真情流露的逼問隻發生過一次。隨後幾年,露華長大了,目睹菲特伯伯和路德的工作,多少能夠體諒自己父親的不得已,也學會了許多控製情緒的方法。

  怒火、思念、眼淚,甚至病痛,都是可以克製的。

  媽媽,我過得很好。雖然遇到地震還是會很難受,但我並不害怕,這災難能讓我想起你。

  太郎回來了,也住在南葛市。假如我約他一起考東京的高中,就可以一起回到那座舊房子裏繼續住著了,像小時候一樣。

  好像我們誰都沒有離開過一樣,是吧?

  不過,太郎不會離開足球隊的朋友們,我們都會就近選擇高中吧。可是,媽媽,我真的動過這樣的癡念頭呢。用三年時間換從前大家都平安的場景,哪怕是一分鍾,我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露華注視著祭台上孤伶伶的石頭玫瑰,略低頭裝作整理頭上的簪花,閉上眼睛遮住眼中滾燙的情緒。

  母親是基督徒,卻選擇葬在東京,是為了她。她知道她長大後會回到這裏,不遠萬裏,回到自己的故鄉。

  現在她就站在這裏,被許多人照顧得很好,非常健康,大部分時間都很愉快。露華看著母親的墓碑,上麵沒有鑲嵌照片,但她沒有半分一秒忘記過母親的模樣。

  然而,優雅美麗的母親卻看不到她用生命保護的女兒,也無法感受她的女兒心中翻湧的悲傷,她的屍骨正獨自在一層薄土下冰冷地腐爛——年複一年,露華都會來看望母親,可是無論念出的詩句多麽浪漫,話說得有多漂亮,死去的人,再也無法“歸來”。

  露華摘下發間的淺粉康乃馨,和石雕紅玫瑰並排放在一起。她小心地把花束和這一朵花整理好,站起身,向墓碑平靜地點了點頭,說了再會。

  轉身離開之前,一定不要忘記說一聲再見。

  她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情緒裏。既然已經背負了期望,無論怎樣,她必須活下去。

  就算隻有自己,她也會堅強地活著,好好活下去。

  (第十三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