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迅速降臨，傍晚六點半，最後一絲夕陽尚未消失，空中已經有調皮的星星露了頭。路燈和別人家的燈光相繼亮起，一爿爿黃白交織，這條巷子被這些光所籠罩，分割成一塊塊圓形，仿佛一個個小小的獨立世界。

  偶有行色匆匆的行人經過，向這個角落投來一瞥，沒人停下腳步。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對剛才的低級地震司空見慣，社區沒有發布疏散通知，隔壁房子中走出來一個女人，把震翻的花盆們重新擺好，一切就恢複了平靜的原狀。除了仍坐在牆邊的露華和岬，還有一輛被路人扶起，靠在一邊的自行車。

  翼和大家離開有一會兒了，露華仍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左手抱膝，腦袋埋在膝頭，被岬握在掌中的右手漸漸恢複了溫度，卻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動彈的意思。

  岬輕輕地握著露華的手，一言不發，微仰著頭看天。半邊星鬥半邊紅的景象不多見，此時的夜空像一塊瑰麗多姿的畫布，煞是好看。如果露華抬頭看到，她一定會立刻拍下來吧……爸爸是不是也正在新公寓的陽台上支起畫板呢？

  這個時候的夜晚不太冷，如果露華願意，岬不介意陪她坐上半夜，乘著涼風，說說小話，看無際的星海，讓煩惱都消失在越來越濃密的漆黑空氣中。

  上個月在巴黎時，他們已經這麽做過了，十分有助於宣泄不良情緒。隻不過……岬扭過頭看看露華，他們現在這樣並排的坐姿……非常奇怪。

  他仰著頭，露華垂著頭，牽著一隻手，卻誰也不看誰，車子和書包被丟在一邊，就像……拌嘴之後賭氣低頭，裝作抹眼淚、卻透過發絲縫隙悄悄觀察對方反應的女孩，和心懷不安，卻拉不下臉道歉、卻又不願一走了之的男孩。

  爸爸總說，他們從不吵架，像一對融洽的兄妹。岬不由得回想與露華單獨相處的場景：一直都是這樣平靜、自然，她說的話，他都讚成，他的想法，她全理解。他們有拌過嘴嗎？

  “有手帕嗎？”

  露華就在這時抬起了頭，問道，岬摸摸右邊褲兜，從胸前口袋裏掏出一塊，看了看，說：“平時都放在書包裏，剛才在足球部裏用了一下，順手擱兜裏了。”

  “這是個好習慣，請保持。”露華伸手來接，岬卻沒立刻遞過去，遲疑了一下才說：“這個，我剛才擦過臉，不要緊嗎？”

  露華“噗哧”一聲笑了，拿過那條手帕，特意捂在鼻子下麵吸了一口，抖開邊擦額頭邊說：“沒有味道……沒問題。有點兒汗也不打緊啊，我就是用來擦汗的。”

  “沒有味道”是表示這種程度的味道還可以忍受，而不是真的聞不到異味，岬十分清楚。想到露華每次走進男生更衣室時，三秒才挪一步，看到球員們擦汗脫襪子就一臉的嫌棄表情，他笑了笑，眼看著露華把額頭、臉頰和脖子都仔細抹了一遍，手帕用完並沒還他，而是堂而皇之地塞進了自己兜裏：“這塊歸我了。明天帶塊新的給你。”

  就算直接還我，我也不介意的。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岬點點頭，馬上想到了一個更加嚴峻的問題：“露華要怎麽回家？”

  露華正在掏手機：“沒公交車了，讓路德跑一趟吧，不知道他今天有沒有應酬——”

  岬起身去撿書包，正要提出像從前一樣，露華可以先去他們新租的公寓休息一會兒，一起吃晚飯，看看時間，轉念一想，突然說：“要不，露華今晚住在我家吧？”

  露華一愣，馬上反問：“這麽突然，可以嗎？對了，太郎家住哪兒啊？”

  “就在前麵。”岬指著巷子盡頭說，能看到一幢灰色外牆的中層建築，“露華不太舒服，不是嗎？爸爸也在家，去打個招呼吧，我也——想跟露華好好說說話。”

  露華“不會添麻煩嗎”的話卡在了喉嚨裏，迎著岬關切的目光，突然覺得這些問答都很多餘。此刻她渾身如脫力般，的確十分疲憊，就點了點頭：“叔叔同意的話，我無所謂。”

  岬笑笑，走到露華麵前，背過身蹲下，說：“上來吧！我背你回家。”

  “不必了吧！”露華非常窘迫，立刻就要掙紮著爬起來，“我沒事了！我能走！”

  “別勉強呀，露華。”岬看了一眼前方孤伶伶的自行車，沒有點破，“我先送你，再回來取車，反正也沒幾步路。”

  露華扶著牆站起來，似乎蹲坐時間太長了，腿肚子還有些發麻。她也看到了前方已經被她遺忘的自行車，再看看岬比她強壯不了多少的身軀，突然覺得格外迷惑：怎麽青梅竹馬一回來，她就變得這麽嬌弱了？明明從前都可以堅持自己回家呢！

  最後，他們選了個折中的法子：露華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抱著兩個書包，岬推著車走向50米外的公寓，先去便利店買了內衣。岬拿了幾套浴衣和拖鞋說，家裏十分雜亂，這些生活用品順手添置了，本來還想買幾件女士衣服，但露華表示，用不著麻煩，明天學校不限著裝，她可以繼續穿製服。

  天已經黑了一大半，來不及去商店街買菜，他們就在便利店隨便買了些飯團、麵包，當作明天的早飯。采購的東西塞滿了車筐，岬把步履放得極慢，邊走邊問：“說起來，日本的地震還是蠻多的。這幾年，在學校裏遇到的話，你都是……怎麽做的？”

  “還好啦，有震感的，每年其實也就一兩次。”露華心說，這裏的地震頻繁真是苦不堪言，就算沒生命危險，她也認真考慮過掉頭搬回紐約的，“大部分是課間發生的……大家都在避震，沒人注意我，讓早苗送我去保健室躺著，休息一會兒就可以了。就算不上課，足球部的工作可是一天都不能缺勤呢。”她用開玩笑的語氣補充說。

  岬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輕輕歎了口氣：“那還真是格外辛苦呢。”

  （第十二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