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自投羅網
作者:天下歸元      更新:2021-08-13 04:50      字數:16554
  “那混賬現在是不是很懊惱?”文臻一邊爬那個上行洞一邊喃喃道,“八成在罵,要抽了我的油做蛋糕。切,我倒是可以給你,你有本事自己去做呀?”

  ??她爬出洞,四麵一望,黑沉沉冷森森,寒風吹過來,一陣打抖,頓時心情懊喪,一腳便把麵前的一顆石子踢了出去,“倒黴摧的!姑娘我這下要浪跡天涯了!”

  ??石子骨碌碌滾出,撞在旁邊的石頭上,引起連鎖反應,一堆碎石翻的翻滾的滾,半晌才停歇,其中一塊刻了痕跡的石頭,更是向下一翻,趴在了泥裏。

  ??文臻可不知道自己無意中發泄一腳,把君珂給堯羽衛留下的記號給踢亂了,更不知道自己如果老實點,也許沒多久就能見到自己要找的人,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性格決定命運,性格決定對機遇的掌握。

  ??比如,如果這次出現的是景大波,沒說的,她一定不會想起來要從納蘭述手中逃跑,當然她也不會想起來主動做人質,她會一開始就熱情地跑去觀賞傳說中的大燕四傑之首,看看是不是很帥很MAN很堅挺,當然也會第一時間發現君珂。

  ??如果出現的是太史闌,她也不會去做人質,她更不會去觀賞帥哥,她會悶聲不吭沒完沒了的和錦衣人打架,打到君珂發現她為止,就算君珂沒發現她,她假如遇見納蘭述,那也絕不會報假名字。

  ??假名字?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除我和幺雞之外,天下名字都垃圾!

  ??偏偏出現的是文臻。

  ??外表老實乖巧可愛不爭不搶沒個性沒骨氣其實一肚子壞水的文臻。

  ??笑容是甜美的,態度是合作的,嘴是甜的,手是巧的,說話四句半有三句是假的,還有一句要打個折扣的。

  ??老實孩子文臻小姐,在風中唉唉地歎了口氣,摸摸癟哈哈的肚子,頹喪地步入了山林。

  ??她的身影消失在山林裏,而在另一個方向,君珂跪在地上,將納蘭君讓放在地上。

  ??她必須立即給他處理傷口,否則他難免流血過多死亡。

  ??月光下納蘭君讓臉色慘白,眉宇微青,泛著一種隱隱的死色,君珂手剛碰到他的身體,便驚得一縮。

  ??怎麽這麽冰?

  ??這哪像個活人的身體?

  ??心慌之下她趕緊去試他的呼吸,氣息細弱,但好在還是有。

  ??君珂稍稍放下心,拉開他的衣襟,解衣的時候臉紅了紅,手下動作卻沒有慢。

  ??納蘭君讓上臂折斷,胸前一道刀傷,鮮血凝結,周邊肌膚泛著奇異的霜白,摸上去如玉如冰,君珂皺起眉,她明明記得當時那一刀位置雖然凶險,但入肉應該不深,怎麽現在看起來,比想象中要深得多?都快傷及心髒了,而且這寒氣從何而來?

  ??君珂不知道,那刀太鋒利,入肉竟然自動內滑,剖開肌肉,又是天下少有的寒鐵之刃,刀鋒被心頭血喚醒的那一刻,寒氣爆發,直入肺腑,傷及五髒,很難活命,所以才有以命祭刀的說法。當時納蘭君讓引刀自傷的時候是在水裏,如果是在地麵,君珂就能察覺那樣的寒氣,明白這是個怎樣的可怕東西。

  ??君珂身上有金創藥,柳杏林特製極品珍藏,趕緊拿出來,不值錢似地敷了厚厚一層,也不管自己以後夠不夠用,又從納蘭君讓身上翻到藥,也病急亂投醫地敷上,斷臂暫時不敢處理,她得找到擅長骨科跌打的名醫才行。

  ??這麽一番折騰,納蘭君讓氣色並沒有好轉,眉宇間青灰更濃,那種霾雲般的灰色,像生命的蠶食者,正緩慢而不停地,吞噬掉他的生機。

  ??君珂的心砰砰跳起來,一時隻恨自己空有神醫之名,其實沒有柳杏林,什麽都做不了,如果納蘭君讓在她麵前喪命,她該如何麵對自己的罪孽?

  ??無論如何,先求醫!

  ??君珂咬牙執著納蘭君讓冰涼的手,吸了口氣,捏了捏他的掌心,道:“撐著,沒事,我在!”

  ??納蘭君讓身子似乎輕微震了震,君珂神色一喜——他有知覺?

  ??趕緊背起納蘭君讓,她一陣風似地奔向赤羅城,一邊跑一邊把住他的脈門,毫不吝惜地將梵因的那一層佛門內功傳遞過去,每跑幾步,都要低聲在他耳邊道:“我在!”

  ??“我在!”

  ??“我在!”

  ??納蘭君讓,我在,你就必須活下去!

  ??此時天色將明,城門還沒開,門外稀稀落落有一些在等候開門,君珂狂奔而來,如一道黑箭自地平線上射來,卷起身後滾滾煙塵,城門前的人瞪大眼睛,看著那一線純黑,厲射而至,衝勢快,收勢更快,竟然不受慣性的約束,哧地一聲,在緊閉的城門前戛然而止,靴跟摩擦地麵,竟似擦出火花!

  ??來人發髻散亂,遮住臉容,半身水濕,看起來十分狼狽,但一雙眼睛,明光迥徹,看人時金光一閃。

  ??四麵百姓被這人威勢所驚,呼啦一下四散。

  ??君珂抬起頭來。

  ??她臉色蒼白,一路狂奔,又不停輸送真氣,奔到城門前已經心跳如鼓,卻一刻不敢停息,趕緊看城頭銅鑼。

  ??大燕規矩,五更三刻,城門開啟,鳴鑼三響,自由出入。到了時辰才有城頭守軍鳴鑼開門,現在時辰未到,那麵銅鑼靜悄悄在城頭掛著。

  ??赤羅是小城,城牆不高,但君珂背著人光天化日也不能去闖,她估摸著,最起碼還有半個時辰才能開門,眼神裏焦灼之色一閃。

  ??隨即她吸口氣,一腳將城門下一塊石頭踢起!

  ??“當!”

  ??石頭飛射,撞上城頭銅鑼,鏗然一聲銳響,四麵激蕩。

  ??百姓張大嘴——這哪來的瘋子?竟然怒射城門銅鑼,不知道擅自更改開門時辰,是死罪嗎?

  ??君珂哪管什麽死罪不死罪,她本來就是大燕明榜追索的大逆!

  ??抬腳連射,石塊紛飛,當當當,三響!

  ??城門後一陣響動,睡在城下值夜的守門士兵,聽見鑼聲,步子拖拖遝遝地出來,一邊開門一邊咕噥道:“昨晚摸牌太遲了吧?今兒怎麽開城還這麽困……”

  ??吱呀一聲城門開啟,這士兵隻覺得麵前風聲一卷,好像有一團黑影過去,再一轉頭,那人影早已消失在路盡頭。

  ??君珂第一時間入城,抓了個人,一把塞了塊銀子在他掌心,便問:“本地最好的醫館在哪裏?”

  ??那人趕緊指路,君珂一把揪住人家,“帶我去!”

  ??她此時被錦衣人的改裝還沒去,看起來是個醜陋的婦人,眉毛一豎凶神惡煞,那人嚇了一跳,趕緊乖乖帶路,一邊道:“大娘,其實老單的醫館雖然好,但也就是治治平常病症,算不得什麽。”

  ??君珂心中一沉,她也知道,在這樣的小城,很難有什麽名醫,可是要離開赤羅去找別的名醫,哪裏還來得及?

  ??“不過我倒是聽說,本城其實有位名醫,真正好大來頭,姑娘你也知道,當世兩大名醫,南殷北柳吧?”

  ??“什麽?”君珂心神不定,關注著納蘭君讓微弱的氣息,隨口問。

  ??“南殷殷山成,北柳柳杏林。”那人語氣滿是驕傲,“殷山成現在就在我們的知縣大人府中,他是知縣大人的老丈人,這次專程來看知縣夫人的。不過殷老有怪癖,據說一旦離開自己的醫館,便不再出手診病,任誰也不行,哪怕你達官貴戚上門,哪怕人磕頭把頭磕爛,哪怕你人死在他麵前,都不成。”

  ??君珂心中一動,停住腳步,有心試試去找這個殷山成,然而眼珠一轉,忽然看見牆上貼的殘破的懸賞告示,赫然正是納蘭述和自己的畫像,還有雲雷軍的幾個將領。

  ??她和納蘭述的畫像,畫得都不太像,甚至名字也沒有,該寫名字的那一塊,被撕掉了,隻看見後麵說明是叛國逆賊,捉拿者立賞五品武官職司並賞黃金萬兩。

  ??這是很厚的懸賞了,給出的職位甚至比這裏的知縣還高,君珂眼神裏卻湧出疑問,懸賞畫像,為什麽連名字都不注明?

  ??她不禁聯想到當日錦衣人擄納蘭君讓的手段,很明顯燕軍有高層和他勾結,那麽,這個離當日事發之地不遠的赤羅城,是不是也有人和錦衣人勾結?

  ??因為勾結,所以並不希望捉拿到挾持納蘭君讓的納蘭述和自己,以免破壞錦衣人的計劃?

  ??錦衣人行程方向,正是向赤羅而來,雖說附近隻有這個城,但似乎也不是必須要來的理由,除非他在這城裏,另有安排。

  ??一個小城,能夠主宰一切,令錦衣人有所仗恃的,也隻能是知縣大人,一城之主。

  ??心念電轉,君珂立刻打消了去衙門找殷山成的念頭,她不能冒險,再次將傷重的納蘭君讓送入虎口。

  ??其實君珂是多慮了,事情並沒有她想得複雜,那兩張畫像上的名字,真的就是被撕掉的。

  ??堯羽衛多年來在冀北周圍活動,周邊地域其實都有滲透,主體力量雖然是三千不變,但出外執行信息搜集任務的衛士,會同時發展外線人員,一般都選那些資質好,出身慘,人品佳,在困境中掙紮的少年,往往救他們於水火之中,再進行一定的培養,這些人不多,因為必須經過忠誠的考驗,但經過考驗的人,都是冀北安排在各城的精幹斥候奸細,伺機而動,潛伏暗藏。

  ??所以說當初沈夢沉納蘭君讓能把堯國事變消息壓那麽久,確實付出了相當的人力和努力。

  ??赤羅是小城,天高皇帝遠,對上頭下來的指令沒那麽上心,也不指望在自己這靠近邊境的小城裏,能抓到那麽重要的人物,所以隻是隨便在城門附近貼了幾張告示,之後便沒人去管,而留在赤羅城的堯羽外線人員,幹脆就把這告示給撕殘了,以免給主子帶來麻煩。

  ??君珂卻不知道堯羽這些外線,這些人在堯羽心中也不是什麽重要力量,戚真思隱約提過,君珂也沒在意,此時自然想不起。

  ??她打消了這個念頭,便直奔醫館而去,沒多久怏怏出來——那姓單的大夫隻幫納蘭君讓接了骨,然後很直接地告訴君珂,她用的金創藥已經是天下一流,他也拿不出更好的外傷藥來,而納蘭君讓被寒氣所傷的內腑,絕不是他能對付,請另請高明。

  ??君珂心知這人說的也不是假話,隻不過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此刻被拒絕,心中一沉,卻終究無語。

  ??低頭看看納蘭君讓,他氣息更微弱,濃黑的雙眉緊緊蹙起,襯得臉色慘白,想來正處於極致痛苦,拚死掙紮。

  ??那樣的苦痛掙紮裏,他始終緊緊握著君珂的手,掌心如冰,森冷傳遞,君珂的心,也仿佛凍成了一團冰。

  ??她在醫館門口怔了一刻,大步轉身,找了家客棧,要了上房,吩咐夥計送上火盆。

  ??將納蘭君讓放在床上,君珂在醫館,已經請大夫幫他擦身換衣去掉外在的寒氣,然而那內腑的冰寒,又哪裏是火盆能烤熱的?

  ??屋內的溫度漸漸高了起來,君珂將納蘭君讓扶起,盤膝坐上床,掌心貼在他的後背。

  ??她要試試,用梵因給的大光明內力,給納蘭君讓驅出寒毒。

  ??她本身內功不純,三種內力天下少有,但冰紋功屬寒,沈夢沉的內息屬陰,兩種都不適合傳給納蘭君讓,隻能用梵因的功力。

  ??君珂心裏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她體內沈夢沉的內息和梵因的內息相互對衝,之前梵因一直壓住了大光明功法,使她體內以沈夢沉內力為主,但冀北一會,梵因解掉了那層禁製,按說這一陰暗一光明的兩種內功就該互鬥,但隨即她修煉了冰紋功,並借助了納蘭述的純陽內力,使體內內力出現奇妙的平衡,並因為這種絕無僅有的平衡而進展迅速,但這種平衡一旦被打破,那後果必然也十分嚴重。

  ??沒有了梵因的大光明內力,這失衡的內力,很可能會導致她走火入魔!

  ??但此時,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納蘭君讓因為對她有情才被擄,更為護她才一路落到這境地,他要死在她麵前,她這一生,又怎能心安理得活下去?

  ??君珂臉色肅然,吸一口氣,雙手貼上納蘭君讓後心。

  ??內息運轉,滾滾而出,過十二重樓,流奇經八脈,轉入丹田。

  ??“轟。”

  ??君珂驀然手一震,身子向後一仰,臉色一白,再一青,好一會,才回轉顏色。

  ??低頭看看雙手,冰冷僵硬,骨節都似微腫。

  ??剛才試圖運氣驅寒,然而內力剛剛進入,就被一股沛然莫禦的凶猛寒氣,給反震了回來。

  ??君珂的內功,畢竟來路奇特,造就了她特異體質的同時,也使她功力不精純。

  ??這樣的傷,她是無法驅除的,甚至險些被反噬受傷。

  ??君珂頹喪地歎口氣,正在想還有什麽辦法,忽然聽見窗外傳來兩長一短的敲擊聲。

  ??“噠噠,噠。”

  ??君珂一震,眼神驚喜,這是堯羽的暗號!

  ??她收回雙掌,飛快下床,窗戶開處,卻寂無人聲。

  ??君珂怔了怔,才想起自己的易容,一把撕掉,窗下花叢裏傳來驚喜的低呼,露出韓巧的臉。

  ??他跟著君珂的暗記,追了來。

  ??“是你!”君珂先是有點失望,她更希望是納蘭述,此時她雖然外表鎮定,但麵臨納蘭君讓隨時可能的死亡,實在有些內心無助,不過韓巧的到來,令她眼底瞬間燃起另一層火焰。

  ??韓巧,是堯羽衛裏,最通醫術第一人!

  ??“韓巧!”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往床前拖,“你來看看,你來看看!”

  ??韓巧一眼就看見床上的納蘭君讓,眼神一凝,冷笑道:“這家夥終於要死了麽?”

  ??君珂手一僵,刹那間如五雷轟頂,怔在了那裏。

  ??她怎麽忘了!

  ??她怎麽忘記堯羽和納蘭君讓,不共戴天的大仇!

  ??要說納蘭述和堯羽最恨的人,第一個是沈夢沉,第二個就是納蘭君讓!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仇恨納蘭君讓還要更多些,因為就是納蘭君讓為了皇權統一,才首先起意對冀北下手,不管沈夢沉最終打算如何,但就當時情形來說,納蘭君讓才是主謀,而沈夢沉,隻是幫凶!

  ??更要命的是,當初在三水城小村外,對最早一批堯國天語族來報信的人,進行一個不留的截殺的,就是納蘭君讓。

  ??起因因他,過程因他,更因他同伴染血,無數人命。

  ??這叫堯羽衛怎麽可能去救他?

  ??可是……

  ??“韓巧……”君珂眼底浮上淚花,轉頭看看納蘭君讓,再看看神色冷漠的韓巧,幾番掙紮,終於艱難地道,“我……我知道我強人所難,那麽你可不可以……先維持住他的性命,我自己……我自己再想辦法?”

  ??韓巧注視著君珂,口舌伶俐從無猶豫的君珂,此刻竟然結巴,眼神躲閃,神情為難。

  ??這不該是她出現的神情!

  ??韓巧閉了閉眼睛。

  ??“君姑娘。”他冷冷道,“這不該是你說出來的話。”

  ??他的稱呼已經由君老大變成君姑娘,從未有過的生疏冷漠,君珂的手,顫了顫,下意識地鬆開了他。

  ??“可是……”她呐呐地,眼底晶瑩閃動,“納蘭君讓,是為了救我才這樣……”

  ??“君姑娘!”韓巧霍然打斷了她的話。

  ??“你怎麽對得起主子!”他一轉身,怒指納蘭君讓,“你親眼看見主子被人千裏追殺;你親眼看見主子單刀赴城門;你親眼看見主子被騙跪了仇人,救了生死大仇,毀了父親屍首,麵對母親噩耗,吐血心傷,險些丟命;你親眼看見王爺殘缺不全的屍首、王妃隻剩一半的骨灰、小郡主全部折斷的手腳!你親眼看見沈夢沉將主子步步緊逼刻刻殘害,受那天上地下誰也抵受不住的傷!你清楚知道,這一切是拜誰所賜?是他!”

  ??君珂退後一步,滿頭亂發垂下來,她有點慌亂地抓住床欄,手背雪白無血色,迸出青筋。

  ??“你怎麽對得起堯羽衛!”韓巧悲憤地上前一步,“你親眼看見魯海不成人樣的屍首!你親眼看見小陸死不瞑目的頭顱!你親眼看見堯羽被紅門教圍攻,死去的兄弟睡滿一地!你親眼看見戚老大左右為難,不得不被迫遠走,還有那許多你沒親眼看見的,一千多堯羽衛的死亡!一千多啊!一千多生死兄弟,轉眼就沒了!你也應該清楚知道,這一切拜誰所賜?還是他!”

  ??君珂又退後一步,晃了一晃,撞得床欄杆一陣震動。

  ??“我冀北安守一地,王爺從無野心,隻因為勢力雄厚,朝廷臥榻之側,不敢容他安睡,就要處心積慮對付他。奪權還不夠,還要拔根、害命、滅門、毀家!”韓巧上前一步,幾乎指到君珂鼻子,“就這樣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冀北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仇人,你要我救他!你竟然要我救他!”

  ??他振臂,低吼,“君珂!你當我和你一樣,忘恩負義,顛倒黑白嗎!”

  ??君珂閉上了眼睛,眼淚唰地流下來。

  ??蒼天無情,以萬物為芻狗,戲弄人生!

  ??此處之恩,彼處之仇,她在中間,不知去留!

  ??韓巧臉色漲紅,憤憤立在原地盯著她,君珂始終沒有睜開眼,失魂落魄地在床沿坐了下去。

  ??身側的納蘭君讓忽然動了動,君珂心中一片麻木,痛到極致反而沒有感覺,茫然地望過去。

  ??納蘭君讓似乎陷入了噩夢中,身子微顫,眉間鎖緊,咬牙咬得過緊,以至於腮幫都泛出鐵青,他手掌握成拳,上身微微拱起,一個掙紮著要衝出去的姿勢。

  ??“火……火……”他喃喃道,君珂麻木地看著他——是做夢被火燒了麽?

  ??“讓我……讓我來救你……”

  ??君珂震了震,霍然轉頭看著他。

  ??當日胭脂巷那場火?轉化成他念念不忘的噩夢?

  ??“真好……”納蘭君讓掙紮半晌,額上浸出微汗,卻在君珂打算製止他的那一刻停下來,身子霍地一軟,“……你沒死,真好……”

  ??君珂緩緩抬起手,咬住了自己的手指,阻止那一聲哽咽。

  ??韓巧冷哼一聲,轉過身去。

  ??君珂絕望地看著他的背影,手指鬆開又蜷起,蜷起又鬆開。

  ??“……鑽出去……丟下你……”納蘭君讓低低歎息一聲,“……真想……真想……可是……不能。”

  ??“不能。”他道。

  ??君珂霍然跳起,臉色慘白。

  ??他是說……他是說當時那馬車,他完全可以鑽出去?

  ??不能。

  ??不能。

  ??不能。

  ??何其簡單,何其艱難。

  ??今日自己苦痛為難,可他當日何嚐不是?

  ??她君珂,一樣是害他被動,害他計劃失敗,害他麵臨危局的罪魁禍首,隻要殺了她,他可以得回一切。甚至不需要他親自動手,隻要沉默,她就會消失。

  ??然而麵對如此誘惑,他的選擇,如此決然。

  ??不能。

  ??兩字如重錘,錘得萬千迷茫鏡像粉碎。

  ??床上納蘭君讓聲音漸低,他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

  ??韓巧冷笑,轉身離去。

  ??不親手將他碎屍萬段,夠客氣了!

  ??“砰。”

  ??身後一聲悶響,止住了韓巧的腳步。

  ??他一瞬間後背汗毛都似炸起。

  ??擅長醫術的人,怎麽不明白這是什麽位置接觸地麵的聲音!

  ??韓巧低下頭,渾身開始輕輕顫抖,但是他沒有回頭,這一回頭,他自己也將無法麵對!

  ??他一閃身,便側開了身子。

  ??“韓巧!”君珂跪在冰冷的地上,兩世為人,無數苦難,卻是生平第一次屈膝,今日此時,永不忘記。

  ??有些事不得不為,有些人不得不救,哪怕焚心掙紮,她也要盡力一試。

  ??不盡力,怎無悔?

  ??手指緊緊摳住青磚地縫,她看著韓巧側開身,眼神裏掠過一絲黯然,但仍然鼓足勇氣,“求求你!我不要求你救他,隻求你金針渡穴,將他的寒氣逼離心肺,我自己帶他去找醫生,這不算你救他,韓巧!求求你!求求你!我,我,我給你磕頭!”

  ??她揚起臉,熱淚橫流,砰地一個頭磕下去,重重向著地麵。

  ??一個枕頭飛了過來,正堵在她額頭下。

  ??“不要為難我,我也受不起你這一拜。”韓巧背對著她,已經閃到了門邊,“君珂,你不能因為要成全你的恩義,便逼我背叛堯羽,豬狗不如!”

  ??聲音重重拋下,人已經遠遠出門。

  ??君珂身子一軟,就勢癱了下來。

  ??半晌,苦澀而淡淡地,笑了一下。

  ??是了。

  ??早知如此。

  ??確實是強人所難,不近人情——那是對韓巧。

  ??可是如果不求不懇,聽之任之,一樣不近人情——那是對納蘭君讓。

  ??“老天……”半晌她仰起臉,熱淚涔涔,“為什麽給我一雙神眼,讓我前生永生幽閉,小白鼠一樣過一生?為什麽如此虧待了我,這一世依舊不肯成全,遍地恩仇,糾纏難解?如果這是我君珂與生俱來的罪孽,要兩世來還,為什麽不讓我煙消灰滅,為什麽——”

  ??她狂猛地一拳捶在地麵,轟然一響,青石地麵射開數十條裂縫,縱橫如蛛網。

  ??“為什麽置我於人世間!”

  ??室內諸物,嗡嗡震動,長風寂寂,撩起發絲,掠過她冰涼的臉頰。

  ??不知何時,淚痕已幹。

  ??君珂慢慢地,坐起身來。

  ??她眼睛裏已經沒有淚水,甚至沒有情緒,神情漠然,隻是在那樣的漠然底,隱約閃動著決然的情緒。

  ??沒時間了,痛苦怒責,自怨自艾,都挽救不了納蘭君讓的生命,不過一時半刻,她再找不到速戰速決的辦法,他就必死無疑。

  ??君珂吸一口氣,起身,把自己的臉洗幹淨,到床邊仔細地在納蘭君讓身上查找了一遍,將所有可以確認或者懷疑他身份的東西都找了出來,用自己的腰囊裝好,埋在了屋外地下。甚至連納蘭君讓身上質料華貴的錦袍,都讓小二另找了普通衣服來換上。

  ??然後她背起納蘭君讓,出了客棧,直奔知縣衙門而去,出門時,順手揭了一張懸賞告示。

  ??她先前進城時辰還早,此刻街上人漸漸多了,見她一個女子,竟然背著個男人公然行路,都麵露驚駭之色,不多時,她身後便聚集了一群小孩,在後麵不住扔石子,拍手歡唱,大聲嬉笑。

  ??君珂麵不改色——這世間苦痛為難,她嚐得已經夠多,這算什麽?

  ??她神色冷漠,麵如霜雪,黛青的眉沉沉壓著剔透的眸子,偶一轉眼,金光微閃,容色乍一看並不絕色,但氣質特別,優雅而又有煞氣,令人望過去,凜然而又震懾,一時人們忍不住紛紛跟隨,卻無人挑釁。

  ??君珂直奔衙門,衙門前一排衙役正在耳房裏蹺腿聊天,忽然聽見外頭人聲沸騰,有人探頭一看,立即驚聲道:“看,美人!咦,背個大男人的美人!”

  ??這下子所有人都擁了過來,一個衙役立即迎了出去,“姑娘這是要……”

  ??“砰。”

  ??君珂一腳,便將他踢了出去,重重撞在緊閉的衙門大門上,轟然一聲門竟被撞開。

  ??四麵靜了一刻,誰也沒想到這優雅嬌俏的女子,竟會在衙門前悍然出手,還這麽凶猛,一堆大人立即趕了來,將自家剛才跟在君珂後麵嘲笑扔石頭的孩子,摟在懷裏拖回了家。

  ??這一腳如此凶猛,衙門內響起緊急呼哨,一大群衙役撲了出來,君珂冷笑一聲,直直衝入人群,拳影翻飛,指南打北,人群像開了花,不斷飛出人影,跌了個滿地爬。

  ??“有人殺上衙門啦!”圍觀的百姓轟一聲作鳥獸散,赤羅邊僻小城,來個土匪都是滿城震動的大事,這麽多年來,何曾見過這等陣勢?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赤手空拳打上一城重地,知縣衙門!

  ??衙門內外,一片沸騰,那些滿地爬的衙役,慌忙回去報信,隨即後院匆匆奔出來一群人,中間一個穿官服的黑胖子,還有一個青袍白髯老者。

  ??君珂一看那青袍白髯老者,就確定那是和柳杏林齊名的殷山成,醫生身上那股味道,她熟悉得很。

  ??“大膽女賊!竟然衝撞官府重地!”中間黑胖子指著君珂,憤怒得連下巴上豆大的黑痣都在顫抖,“來人,給我拿下!打入大牢!”

  ??衙役們轟一下撲出來。

  ??君珂唰一下抬起手。

  ??衙役們轟一下往後蹦。

  ??君珂張開手,手中一張懸賞告示,她把告示貼在自己臉邊,對著所有人,“嗯?”

  ??“嗯?”大家齊齊直著眼看她。

  ??這姑娘傻了吧,抓了個破畫幹嘛呢?賣畫的呢?

  ??君珂皺眉,把畫像又往自己臉邊靠了靠,偏頭看所有人,“嗯?”

  ??“嗯?”大家齊齊偏頭看她。

  ??哪家善堂裏跑出來的女瘋子?

  ??君珂抓狂——這批二貨看不出這是她的畫像嗎?

  ??她抖著畫像,比著自己的臉,“像不像?嗯?”

  ??大家齊齊搖頭——一根眉毛絲都不像!

  ??眾人的眼光,開始由畏懼變成憐憫,唉,好眉好貌的,卻是個瘋子,還是想出名想瘋了?這懸賞畫像是什麽人?據說是大燕第一個武舉女狀元,文武雙職司,文職供奉,武職三品,手掌軍權,麾下兩萬雲雷精銳!那得是什麽人?當今之世女子第一人也當之無愧,更牛的是,這女人還造反了!聽說帶著兩萬人殺進燕京,一個晚上殺了燕京十五萬人!這麽個女凶神,女煞星,女霸王,女太爺,你一個女瘋子,真是瘋到家了才以為自己是她!

  ??邊陲小城,信息閉塞,這些小官衙役,還是接到懸賞文書之後,才知道點君珂的豐功偉績,但傳到這裏,也早已離奇誇張,遠離真相八萬裏,但不管怎樣,君珂這樣的身份,在這些人眼裏那就是神,哪怕是造反的神,那也是神!

  ??“呸,憑你也配是她?”那黑胖子氣極反笑,“來人啊,把這瘋子給我打一頓,關進去!”

  ??君珂唰一下把告示揉爛,狠狠踩了幾踩——尼瑪!納蘭君讓你怎麽小氣到這個程度,就不知道找個好點的畫師畫我嗎?

  ??“誰上來,誰死!”她怒氣勃發,一聲怒喝。

  ??慢吞吞衝上來的衙役迅速跳開。

  ??“閑雜人等,都給我滾出去!”君珂身影一閃,砰砰連響,接連踢走了麵前三個人,其餘人連滾帶爬向外就跑,那黑胖子身邊師爺立即衝出去,大驚連呼,“回來!回來!你們給我回來保護老爺!”唰一下也跟著衙役們跑了個幹淨。

  ??此時院子中隻剩下君珂麵對著赤羅知縣和那青袍白髯老者,那黑胖子雙腿瑟瑟打抖,眼看嚇得快尿褲子,那青袍老者卻一直神色從容,此時才掀開眼皮,看了君珂一眼,輕輕一笑道:“有事求人,還這般囂張?”

  ??君珂心底一沉,最後一個希望也破滅。

  ??武力展示,是想試探下殷山成的底。這種名醫,救人無數,人人趨奉,因此自身所擁有的人脈和隱性勢力,必然非常可觀。殷山成這麽多年,立下那條古怪的規矩,卻從來沒破,就說明他身邊一定有人保護,否則總難免遇上強橫世家,病急求醫,遭遇拒絕,一旦忍不住出手強迫,這老頭子沒底牌,怎麽應付?

  ??如今君珂殺氣騰騰而來,殷山成絲毫不為所動,就說明君珂的武力無法威脅到他,要麽他自己,要麽他身邊,一定有仗恃。

  ??君珂在心底歎息一聲,這老頭求,求不來,打,打不成,又不敢泄露納蘭君讓身份,萬一將他送入敵人手中,那她百死莫贖。

  ??那麽,隻好用最後一個辦法。

  ??她輕輕一笑,滿身煞氣一收,頓時和風撲麵,鮮妍優雅,對麵兩人立即直了眼——這姑娘怎麽變臉這麽快?

  ??“誰說我是來囂張打人的?”君珂挑挑眉,“我來送你們一場富貴!”

  ??“胡吹大氣!憑你也配送本縣富貴!”黑胖子嗤之以鼻。

  ??“倒確實和你沒關係。”君珂一笑,“知縣大人,勞煩你也回避一下吧。”

  ??“胡說!這是我的地方我怎麽能……”

  ??“鑫德!”殷山成一聲斷喝,“你出去!”

  ??黑胖子倒聽他泰山的話,二話不說出去了。

  ??“姑娘見笑了。”殷山成等他出去,才對君珂微微一笑,“老夫這女婿,雖然不成器,卻是老夫世交之子,兩家自幼恩厚,才有姻親之好。”

  ??君珂心想難怪,不然你家鮮花憑啥插到這堆黑牛糞上,麵上卻恭謹地躬躬身,笑道:“令婿誠樸,性情中人。”

  ??她此刻心定了些,這老人在赤羅果然極有地位,而且氣度儼然,有些事和他談判,應該效果不錯。

  ??殷山成沒說話,饒有興味地注視著她。

  ??“剛才的話,我還沒說完。”君珂注視著殷山成,“我來送一場富貴,或者,一場殺戮!”

  ??殷山成眉毛一挑,一瞬間眼神精芒厲射,隨即恢複平靜,“哦?”

  ??他眼角瞟了一眼君珂抱著的納蘭君讓,露出一點隱隱的譏誚神情。

  ??“這位是我的恩人,因為我的原因,遭受寒刃之傷,危在旦夕。如果沒人在一個時辰內救他,必死無疑,我想殷老先生也看出來了。”君珂平靜地道,“我知道殷老先生身在他處,從不出手救人,但是我想和殷老先生,做個交換。”

  ??“哦?”

  ??“我是君珂。”君珂手掌一翻,雲雷軍令牌落在掌心,淡淡地道,“大燕大逆,雲雷統領,如假包換。”

  ??殷山成還是神色不動,“那又如何?”

  ??“赤羅城主不畏艱險,奮勇出手,擒獲朝廷重金懸賞之大逆要犯君珂,”君珂一笑,“功勳卓著,賞黃金萬兩,提升三級,封妻蔭子,青雲直上。”

  ??殷山成皺了皺眉頭,露出點困惑的神色。

  ??“殷大夫拒絕為君珂恩人救治,君珂怒極衝衙而去,懷恨在心,伺機潛伏,待殷山成離開赤羅後,率領雲雷精銳,”君珂一口氣說下去,一字字道,“攻入衙門、逢人就殺,滅知縣滿門,雞、犬、不、留。”

  ??殷山成臉上肌肉一跳,霍然抬頭,盯視著她,眼神如刀,寒氣逼人。

  ??君珂淡淡一笑,“殷老明白了麽?兩種選擇,兩個結局,君珂奉上,任君選一。”

  ??“你自願就縛,換我救此人一命。”殷山成沉沉道,“鑫德‘擒獲’你,朝廷必有厚賞。飛黃騰達,指日可期。”

  ??“對。”

  ??“我若不答應你,不肯為你破例,你必伺機報複,一日不成便一年,一年不成便十年,老夫不可能在赤羅呆一輩子,隻要老夫離開,老夫的女兒女婿外孫一家,必將遭你毒手。”

  ??“對。”君珂麵不改色,森然道,“殷老武功不弱,但你剛才也看見了,真但要想留下君珂,在所難能,今日我這兄長若死在此地,君珂抱屍衝出衙門,異日便是赤羅知縣一家的屍首,抱在殷老手中!”

  ??“你!”

  ??君珂昂起頭,目光灼灼,毫不退讓和他對視,“我相信,就算拿殷老自己的性命做威脅,也不能令您妥協,唯有血肉相連的至親,才能令你破例;而對於我,一樣可以輕擲自己性命,隻為換我這恩人兄長一命。殷老,天下親人,人同此理。”

  ??“天下親人,人同此理……”殷山成震了震,喃喃低語。

  ??他似是陷入沉思,久久不語,君珂也不說話,靜靜抱著納蘭君讓,看著他。

  ??半晌殷山成一聲長歎,閉上眼睛。

  ??“也罷。”他悠悠道,“果然你狠,這二十年來,上至皇族,下至惡霸,從無人能令老夫破誓,然而今日,老夫不得不破。”

  ??他一字字道,“老夫不敢,拿至親生命作賭!”

  ??“我也不敢,拿恩人兄長的命去冒險。”君珂慘淡地笑了笑,給納蘭君讓整了整衣襟,“我還有一個請求。”

  ??“你說。”

  ??“請殷老救人救到底,治好我這恩人兄長傷勢後,不要將他留在縣衙,盡快托可靠的人,妥善送出赤羅,送回臨近隨便哪家大城,等他醒來再離開。”

  ??納蘭君讓不能留在赤羅,隻要他醒來,隨便在附近哪座城,他自然知道哪些人可靠,也自然能夠聯係到他的部下,至此才算完全安全。

  ??“老夫答應你。”

  ??“多謝殷老。”君珂躬身,雙手托上一塊極品翡翠,“以此為診金及一切費用所需。”

  ??她在燕京資產雄厚,更有百年珠寶店,臨出燕京時將資產整理,帶出了一批最好的珠寶,錦衣人的身份,自然不屑於奪她的東西,所以一直隨身帶著。

  ??殷山成沒有拒絕,伸手接了,隨意看看那晶瑩碧綠的翡翠,淡淡道:“君姑娘,老夫聽說過你,老夫在燕京的世交,說你決斷勇毅,如今看來,名不虛傳,以你才能心性,隻要不死,將來天下,必有你一席之地。”

  ??“殷老過獎。”君珂沒有喜色,躬躬身。

  ??殷山成接過納蘭君讓,忽然道:“你可知,你一旦留下來,朝廷必定會立即處死你?”

  ??“知道。”君珂淡淡笑了笑。

  ??“老夫不能放你離開。”殷山成冷冷道,“你今日前來之事,遲早落入朝廷耳目,我若放你,將來我女婿,真有可能滿門抄斬。”

  ??“君珂既然來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君珂輕輕道,“殷老不必為難。”

  ??“以你聲勢資質,前途不可限量,可惜,可惜……”殷山成抱著納蘭君讓,慢慢轉身。

  ??“殷老。”

  ??殷山成轉過身來。

  ??“今日之事,可否不要和我這兄長提起?”君珂注視著納蘭君讓,一眼而過,隨即直視殷山成,“永生永世,封存於心。”

  ??殷山成立在台階上,深深看了她一眼。

  ??“好。”

  ??君珂笑了笑,彎下身,輕輕理了理納蘭君讓被汗水粘濕的發。

  ??別了,太孫殿下。

  ??從定湖城初遇,我剖了你的肚子開始,到今日赤羅縣衙,當日劃下的刀痕,至此刻終於合攏。

  ??你我之間,救與被救,從來都理不清說不明,而當一日你我為敵,這背負便越來越重,最終羈絆住我們的腳步,進不得,退不得,棄不得,斷不得。

  ??如今這樣,也好。

  ??便用這樣的方式,解決這一生恩怨糾纏,從此後誰也不欠誰的,天涯之遠,拂衣而過。

  ??我現在要做的事,很好。

  ??但望你從此後將我忘卻,亦如意歡欣。

  ??……

  ??她的手,緩緩從納蘭君讓額邊退開。

  ??拂過納蘭君讓手臂的時候,昏迷中的納蘭君讓手一翻,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君珂一驚——他醒了?

  ??仔細看去,納蘭君讓雙目緊閉,眉頭緊鎖,根本沒有清醒,卻仿佛內心似有意識,死死抓住她的手,用冰涼的手指,扣住了她的指尖。

  ??“君珂……”他在呢喃,“別……”

  ??別,別,人生永在選擇離別。

  ??君珂微笑,笑出一點淚花,隨即輕輕而決然地,將手指退出他的掌心。

  ??殷山成將他抱了進去,納蘭君讓的手,無力地垂在風中,手指猶自屈起,在虛空不斷抓撓,像是想要抓握住那即將離開的人,永不放手。

  ??或許那隻是昏迷中的反射。

  ??或許那已經是冥冥中的提示,縱使深度昏迷,生死熬煎,他依舊隱約感應到了那份離別的不祥,並拚盡全力,試圖挽留。

  ??然而命定的路程,如流沙前奔,一瞬間滄海桑田,再回首不見來路。

  ??君珂立在階下,看著他被抱入內室,重重簾幕,一一深垂,直至遮沒不見。

  ??身後,有嘈雜的聲響,一大群衙役和赤羅駐軍,包圍住了整個院子,執著武器重枷,眼神敬畏而又詫異,畏縮而又興奮地,慢慢靠近來。

  ??眼前空手而立的女子,在傳說裏,是這個王朝最大的女性逆犯,以一人之身對抗燕京,率兩萬雲雷衝殺國土,百戰百勝,名動天北,朝廷萬般追索,懸賞節節加升,終不可得。

  ??卻在今日上門、棄械、束手、就縛。

  ??他們不明白,卻期待。眼看這份天大的功勞,竟然落在了自己手裏。

  ??人群湧上,層層疊疊,重枷鎖鏈鏗然作響。

  ??君珂笑起來。

  ??神情朗朗,坦然自如。

  ??壓在心上的恩怨愛恨,似於此刻升騰而去,她仰首向天,於藍天之上,飛雲之間,看見淡淡的笑臉。

  ??很多事不問對錯,但求無愧於心。

  ??閉目,棄刀,張開雙手。

  ??“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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