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眾叛親離皇甫出關 長風破浪戶羽偏安]五月廿一日至七月六日
作者:
留安山人 更新:2021-08-10 20:31 字數:6665
皇甫崇留京多時,連上數表要還鄉,軒辛隻是不允。皇甫崇無奈,日則閉門謝客以避嫌,夜則步於庭間,仰觀天文。欲與舊部相見,軒辛早將天權眾將遠調;欲會故人,皇甫崇自不願見劉夕筠等,隻想:不知正劍心與任天問二位前輩對吾事做何反應。使夏隱月探問,回報:任天問與正劍心都守在青雲山,不得相見。皇甫崇悵然:“故人不在而同路,較之故人在而陌路,孰優孰劣?”便乘閑暇指點夏隱月拳腳,自嘲:“為師今日方盡師道也,慚愧!”
??如此將過五月,天轉炎熱。軒辛稱皇甫崇之病為熱症,要接皇甫崇入宮醫治,皇甫崇不肯:“臣若入宮,必受外人議論。”軒辛也不好強求。又派禦醫來,煎熬苦汁無數,皇甫崇往往令夏隱月傾之:“此藥用得不善!”皇甫崇思,再托病痛不起,軒辛必生出各種事端來,且稍迎和之,遂上書謝恩稱病愈。軒辛賜寶馬珠車,令皇甫崇出入乘坐以顯恩。
??皇甫崇在京閑了多時,常思軍旅生涯。見送戰馬來,正是挖耳當招。憶曾具羅生放馬伏龍塔,呼夏隱月從之。
??皇甫崇雇一小廝牽馬,三人行到伏龍碑前。皇甫崇以鞭梢指郊野:“似此晚春初夏時,踏青之樂與春時大不相同。”清風拂麵,皇甫崇忽帶悲愴之色。夏隱月驚問之,皇甫崇掩麵:“吾舊時與劉夕筠最好,在軍校時,常乘旬休來此散心……”仰天吟哦:
??“伴雲來·憶與劉夕筠樂遊原
??蘭拜風刀,相約遣興,共踏王孫枯草。垂袖低擺,青羅紅襖。看阮郎蓮花貌,傲仙封號,揮素指,也說人老。蕭瑟流水去矣,篁園月關山翹。
??殘石野煙落照,寄逍遙,灑悲留告。謫客滛葩放鶴,羽零音杳。傷夢伏龍丘墺,又回轉,紅塵敗佛道。綰手無言,惟覺慘笑。”
??夏隱月歎道:“師傅……雖然不見故人,然有天權等新識在此,也可聊以慰藉耳。”
??皇甫崇勉強一笑:“徒兒說得是!”掀衣躍馬,“管甚麽人間道,且顧而今計較!”
??“師傅!”夏隱月急叫。
??皇甫崇這才覺馬蹬幾乎是用繩係在鞍上,晃晃悠悠地踏不牢。皇甫崇急欲下馬,那馬性烈,早拔蹄奔走,皇甫崇後背磨地,被拖了一段。那小廝趕上製住,夏隱月扶起皇甫崇:“師傅?師傅!”
??皇甫崇搖搖頭:“吾身並無苦楚。”以手指心:“然心死也!”
??夏隱月猶豫道:“莫非是作工的混帳,偷工減料……”
??皇甫崇笑笑,拍夏隱月背:“徒兒,涉世未深,以後隨為師好生學學!”又歎:“為師難得糊塗!前往鎮北三山時,早覺軒辛故意安排此計來氣吾,不過為師不願信此。今軒辛毒計層出,為師疲於應付。夏隱月,收拾行裝,不日為師與汝潛行離京,外逃天朝。”
??皇甫崇回後,發書聯絡虺秦。虺秦指點:劉弘元帥舊將孫翔峰是九門提督,須告其開城門。皇甫崇托樂芬轉告,不久事偕。虺秦又替皇甫崇傳書方形虎麵,借輕車一輛,藏在京郊伏龍塔林間。知軍托盧羽之手送來憑證,略曰:“至天朝與四夷邊界,可假扮商人,以此為據出境。”
??盧羽因問皇甫崇欲走何道,去何處,皇甫崇思:軒辛定防吾潛逃,南郡天權故地,盤查必嚴,不如北上。吾前者欲往雄關,軒辛知之,雄關不可去。又不願往北狄,忽想起平滅格尼欺時,與戶羽一國有來往,聽聞其島上山水優美。遂答:“北上後,從北狄境內出海往戶羽國。”
??盧羽欣然道:“兄弟我也素聞戶羽山水,天下一絕,請與同行。”
??皇甫崇不語,沉思:虺秦說軒辛買通吾親近之人,盧羽莫不是要監視吾……然而盧羽不是這等人……盧羽見皇甫崇為難,打個哈哈:“兄弟可以先去,待安頓好了,再來接人。”皇甫崇急說:“盧兄,咱們便一道去。”問方形虎麵車可載否,答複:無妨。皇甫崇讓盧羽打點好,盧羽興致勃勃:“兄弟我一條光棍,走個空身,無所牽掛。”皇甫崇笑道:“好瀟灑!”
??皇甫崇求盧羽送書與義父皇甫端,恩師黃虎等,又為劉夕筠等一一遺書。因恐皇甫崇住處有人盯睄,定計如此:出京之日,皇甫崇焚宅,避過軒辛耳目遁走。帶夏隱月在伏龍塔與盧羽等會合,(盧羽先行到伏龍塔)共乘輕車出奔往北,在北狄境奪洋港轉船行戶羽國。羽經等刑部偽造皇甫崇屍首,好使軒辛不再追查。
??出京前夕。
??皇甫崇輾轉反側,望地上月色皎潔,更是睡不去。朦朦朧朧之時,聞門邊“沙沙”之聲,皇甫崇惺忪睡眼,立時驚覺:這……極似夏狼暗害皇甫崇時。[詳見本卷“皇甫崇入夜遇凶險,夏隱月下山覓良機”一節]
??莫非有刺客?皇甫崇納住心口,伸手摸床頭劍。摸了個空。
??皇甫崇一震,僵在屋內。月色已去,房內幽暗,黑漆漆一片無邊無際的永夜中,皇甫崇細聽聲響,覺雙耳血流。幸虧隻數滴水時候,雲開霧散,銀光微涼。
??必是……摸錯了地兒。皇甫崇又望床頭一把抓,空空如也。
??難道吾在夢內?皇甫崇定下心,再聽屋外聲響,“沙沙……刷……吱呀~”
??皇甫崇一驚:開門放人,引狼入室?夏隱月他莫不會遇害了罷……且慢!這……
??頃時,皇甫崇似坐在烙鐵上,痛得一掙,心如刀割。是夏隱月?是他?為何是他?
??皇甫崇反而心定,假寐。刺客入內,沐月而來。“唰!”刺客插上門栓,用刀斷索,一把放下卷簾,斑駁影內,人形如獸。
??電光火石地一擊,皇甫崇踢散被單,鑽出薄衾,伸手入懷,取出匕首。“夏隱月!”皇甫崇厲喝,刺客發怔,被皇甫崇刺中右腿。“啊……”
??皇甫崇跳下床揪住刺客:“為師的劍在哪!”
??“咣,咣!”有人撞門。
??“快說!”皇甫崇捏住刺客雙肩,“你若殺了為師,他們便殺了你!”
??“床,床下……”刺客蒙麵巾落,果然,藏青麵,失血唇,牙似珍——果是夏隱月。
??皇甫崇取劍:“為師早說過,汝不會使刀。”
??“記得……”夏隱月茫然地跪下,“師傅……”
??皇甫崇喉頭腥甜,奇怪,並不發怒。“是軒辛指使的?從何時開始?”
??“是,最初失散時……便是……聖上……”
??皇甫崇“哇”地一口血吐在地上,柱劍於地:“聖上?軒辛,是軒辛罷!明明是軒辛,誰讓爾稱他為聖?”
??“嘭!”門板哀嚎。
??皇甫崇平心靜氣道:“你我師徒之情已絕,你去罷!”自紮右腿:“方才傷汝,便以此還!”正要去開門,又扭頭問:“盧羽也是軒辛的走狗麽?”
??夏隱月木然,搖頭不語。
??“哈哈!好啊!”皇甫崇開門,先一劍刺出。“璫!”門外十餘個蒙麵人中,為首者以亮銀利刃撞歪皇甫崇劍鋒。皇甫崇蕩開劍弧,虎跳在側。急伏身滾動,避開頭頂招呼下來的兵刃,傍地一劍,刺中一人之足。皇甫崇施展開“破天劍法”,小屋內風聲呼嘯,劍光與月色齊作,敵人又倒下數個。皇甫崇見首將銳甚,賣個破綻要他來刺,果然上當。敵將叫聲:“倒!”中進刀鋒——
??夏隱月飛身撲來,被刀剁去左臂,痛叫昏倒。
??皇甫崇一驚,含淚叫道:“好徒兒!”七十路劍法毫不留情,大開大闔,劍影內血光紛飛,敵將連連受創,傷口中濺出紅點。他忌憚某!
??皇甫崇大開殺戒,揚劍揮袖一丟,鋒去,敵將被釘在壁,其手下散開。皇甫崇近前,扯下其蒙麵布紗。
??“我……”陟興言猶未盡,皇甫崇拔劍橫過,那顆首級便骨都都地滾在血泊中,皇甫崇踢開頭顱:“滾罷!”周邊敵人早已逃淨。
??皇甫崇再看夏隱月及窗下那隻斷臂,探其鼻息,氣若遊絲。皇甫崇試抱之屋外,夏隱月悠悠轉醒:“師傅……”
??“不必說了,止血要緊。”皇甫崇撕下衣襟紮住夏隱月胳膊。
??“棄了……吾……”夏隱月斷續說,“快……走啊……”
??“不用!不走!”皇甫崇恍惚一陣,“為何天罪皇甫崇如此?”喃喃曰:“若天權滅了北廷,又將如何?”
??“咳,咳咳!”夏隱月咳血,一股一股湧到皇甫崇身上。皇甫崇視血色殷豔,大驚:“徒兒,爾吃過甚麽?”
??夏隱月不應。
??皇甫崇輕拍其臉:“是不是中了毒?徒兒!”
??“宮中,賜食……”夏隱月抬頭看皇甫崇,勉力說出一句,“師傅……走……”垂首不起,手慢慢扣住皇甫崇,一握即放。
??皇甫崇木然立起,對廬雲:“好柴火。”
??皇甫崇點火數處,見火勢大了,方才起去。心道:虺秦若知暗殺一事,那麽可料想排布已定。
??為都門軍士報上名姓,其見皇甫崇血汙處處,並不盤問,手牽一馬與皇甫崇,皇甫崇上馬起去,狂奔如風,直向伏龍塔。
??盧羽一行人果在焦躁等候,見皇甫崇來,大喜,盧羽說:“本想去接爾,方將軍說不可去。”皇甫崇誇方形虎麵:“智慮更深。”旁人見夏隱月不在,問之,皇甫崇默默無語,眾人即不問,驅車往北。方形虎麵拱手作別:“奈何末將配職於南樂城,不敢久離職守,等會兒還要奔馳回南郡,隻好於此拜別天將。”皇甫崇揮手:“某已不是天將也!軍務要緊,乘早回去!”
??盧羽替皇甫崇抹去血汙,在傷處塗藥膏,說:“隨車這幾位都是虺秦隊長手下,崇,汝可放心睡一覺。”皇甫崇頹然:“不困。”卻見廂內正對的那人抱劍打盹,不覺閉目養神,迷糊睡去。夢見抱夏隱月之屍入宮斥軒辛,當麵對質。
??久之,盧羽搖醒皇甫崇:“邊區至矣!”皇甫崇揉眼強振精神,看對麵那人尚未醒,心說:皇甫崇這麽一走,真是攪擾了不少人,還好從今往後,再無此事……
??有知軍通關文牒,順利無礙。忽然車夫吹哨,打盹那人虎目頓開,精光閃閃:“有事!”
??“喏,喏,籲——”
??“車上所載何人?有無北狄奸細在內,要好生盤查一番!”
??一軍士掀開廂房門簾,見皇甫崇等,看了一遭,喝道:“取出憑據來!”皇甫崇等將偽造憑據與之,其草草一認,丟還與盧羽,卻伸出兩個指頭揉搓。皇甫崇將身上錢財與之,尚不肯走,望盧羽討要。忽然那人又看皇甫崇,好似要認出來一般:“天……”正在危急,一將嗬斥:“躲開,又在刁難誰?先寄下五十棍!”
??軍士受責氣惱,爽性將簾子盡掀起:“將軍請看,這人的通關文牒是假的,偽造文牒,此罪不小。”
??“哦?有這等事?待吾來看……”
??軍士叫:“將軍少歇,小人來審。”以背死抵住廂門,對皇甫崇道:“向在南郡,認得汝是皇甫崇!今偽造文牒,必有緣故。本大爺寬弘大量,若奉上十千貫,便為汝消解此災。不然,哼哼!”
??皇甫崇還未發作,抱劍那人早鼻中吐氣,一巴掌把那軍士打落了數顆牙,吩咐車夫:“走!”
??皇甫崇忙起身拉住:“不可,如此招災惹禍……啊嗚!”車夫揚鞭啟程,皇甫崇一跤坐倒。果然後麵那將叫道:“停車!快停下!”策馬追過來。
??盧羽伸頭出窗:“大哥行行好……哎呦!”車夫猛停,盧羽撞上窗框。“停甚麽?”
??“前麵也有人來了!”
??皇甫崇心慌:這豈不是絕境?今番吾是死也!
??抱劍那人大喝一聲,如驅雷策電般削破廂房,拳打腳踢將木片踢出。
??“嚓!哢!”一道黃光矯矢靈動,擊斷木片。皇甫崇見之,如受雷震,大叫:“正劍心前輩!”方才出口,已然後悔:連多年好友都棄我而去,正劍心前輩雖仗義,不擒吾已是開恩,怎可求他放走吾等?
??“誰呼小將名諱?”正劍心停鞭拱手,“是哪位朋友在此?”
??後邊一將叫起來:“欸,是霜風的同年,那個叫甚麽……天權的!”那將正是任天問。
??“皇甫崇?”正劍心驚問。
??皇甫崇隻好點頭:“正劍心前輩,小人問訊。”
??正劍心道:“此間非說話處,咱們尋個方便的地方。”
??“不必。”皇甫崇即將遇刺等事來龍去脈簡述一遍,正劍心與任天問俱大驚。任天問聽軒辛也是皇甫崇同年,氣惱怒罵:“糊塗雞子兒!”
??正劍心沉吟片刻,道:“出關一事,不能耽擱。軒辛若知皇甫小兄弟未遇害,必通緝天下擒拿。任兄,先去堵好你部下的嘴,吾立帶皇甫崇小弟等過青雲山關隘。咱倆擔著天大血海的幹係,萬萬不可有誤!”任天問輕快地答應一聲,即回馬去了。
??皇甫崇感激:“二位大哥之恩,皇甫崇無以為報。何須為皇甫崇如此盡心……”
??“自己兄弟,客氣什麽。”正劍心一笑,“我與任兄聽說汝各種英雄傳奇,大是敬佩。果真我等不比往前了……”
??正劍心與皇甫崇等一路談話,至關卡處。道別正要走,任天問從後趕來,人與馬俱大汗淋漓,水潑如漿。皇甫崇驚問何事,任天問笑:“軒辛那混小子,這家夥放了文書抓皇甫崇兄弟。我殺了那個要錢的狗賊滅口,才來趕汝等,現下軒辛可追查不到了。”皇甫崇深謝之。
??時迷霧漫天,日未東升。皇甫崇等在關外道別,任天問忽叫道:“霜風故裏在何處?”皇甫崇明白其要祭奠霜風[霜風原在任天問部下任先鋒,後因掩護任天問戰死],以實告之。任天問重重頓首,略有心酸之態,轉眼又嘻笑如常。
??正劍心說:“吾等要避嫌,止送到此了。皇甫崇小兄弟,吾等戍邊,汝有甚書,可以寄來托遞。”又道:“莫食了外夷鮮魚,便忘卻天朝甜井!”
??皇甫崇揮淚訣別:“吾此去,恐怕要老死他鄉矣!二位前輩,保重!”任天問大笑:“老氣橫秋,皇甫崇兄弟,吾願奉汝為前輩!”於是一鞠而別。
??皇甫崇入北狄之境,往來商賈紛紛,倒也繁華。停數日,虺秦部下於奪洋港送別皇甫崇與盧羽。二人輕舟快浪,好不愜意。
??群星碧海,白雲如龍。千堆岸雪,風清月朗。
??於路,皇甫崇偶從噩夢中驚醒,不思茶飯,皆是盧羽勸解開來。臨上岸,皇甫崇割發一段,棄於海中:“從今而後,一段情絕!”
??皇甫崇,盧羽二人自此大隱於戶羽國,不問天朝事務,僅偶與故人有書信來往。
??[末尾,以皇甫崇一詞為偈:
??踏莎行?戶羽之隱
??淺淺青山,啼啼破曉
??三三墨跡消眉眼
??行行停停茫茫然
??哭哭笑笑杯杯滿
??宵宵愁眠,絲絲淩亂
??鶯鶯遝遝雙雙遠
??悠悠長亭水逐天
??夕夕殘醉無人管
??金戈鐵馬,終。]
??山人譯至此,由梅峰書院初中肄業往高中,但覺眾友星散,思之魂斷!有一辭曰:水流無限花盈樓,酒澆新塚萬般愁。冷月幽映形銷色,空山新墳為誰留?舊日黃泉道不改,子規夜泣幾時休?古林幽風鳴瑟瑟,人間天上空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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