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姆斯與慈恩會的交涉取得了意料之外的進展，或者說得準確一點，這麽短的時間內，“進展”這種東西本身就是意料之外，甚至可以說就不該出現的。

  ??按照羅特所給予的思路，霍姆斯所欲促成的實際上是要把貴族們的慈善行為化為其義務的一部分，不需要深思就能明白這對貴族們來說肯定不會是什麽愉快的提議。

  ??當然霍姆斯也不會為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忙碌，此事對貴族自然不是什麽好事，但對冒險者協會和慈恩會來說就有很大的利益可尋了。

  ??由貴族的奢侈所帶來的不僅是麵向平民的眾多工作，還有隨之而來的權利與財富。

  ??若是此事可為，那麽作為促成者的協會和慈恩會自然就可以獲得最大的蛋糕，理想的情況自然是在協會和慈恩會的合作下壓製貴族們的反對意見，但霍姆斯最清楚了，事情才沒有那麽簡單。

  ??其實霍姆斯這幾日一直都有通過其他人來聯係再不讀心的情況下揣測他人想法的能力，之前他不做隻是因為覺得沒必要，而現在想做了，不客氣的說也是十分簡單的，隻要把別人的表情，言語與肢體語言和讀心所得到的想法進行對應，很輕鬆就能總結出規律。

  ??而經過這番學習後，他確實發現了許多原本看不到的東西，因為某些人的想法與外在表現之間的對應是迥異於常人的，這種不一致在實力越強，越有可能試圖蒙蔽他的人身上就越明顯，霍姆斯不得不承認，僅僅在協會內部許多他自以為完全看透的同事其實有不少是利用了他對讀心能力的自負與依賴，反過來吃透了他，這給霍姆斯造成了相當的打擊的同時，卻也讓他覺得自己更接近人類了一些。

  ??而慈恩會……

  ??他對慈恩會的看法在這短短的幾日也產生了相當大的改變，一方麵是羅特給予他的諸多刺激讓他逐漸擺脫了對一個如童話般美好的慈恩會的心理依賴，另一方麵則是在他新鍛煉出來的揣測想法的能力麵前，許多他原本報以無限信任，當成維係人性的保險繩的慈恩會人士也可悲地露出了不少破綻。

  ??或許是他在不經意間把心中的些許動搖表露了出來吧，一個他意想不到的慈恩會的大人物，奧洛夫·阿德勒·坎格公爵在今天中午突然邀請他一起去王都寶瓶路上的人造溫泉。

  ??寶瓶路是擁有最多的事務官設施的一條路，將會麵地點選在這裏是不是在表示慈恩會於白廳的關係，以作為對霍姆斯的告誡呢？

  ??步行來到寶瓶路北口後，霍姆斯發現一輛魔導車和兩頂四抬轎子已經等在這裏了。

  ??一位雙臂粗壯得異於常人的貴族從魔導車裏出來，對霍姆斯豪爽地大笑道：“沒想到你竟然是走著來的，霍姆斯先生，該說你不愧是冒險者協會的人麽？”

  ??霍姆斯隻是不喜歡和出租魔導車的司機待在一起罷了，這些小貴族的仆人總喜歡和乘客瞎聊，心裏麵藏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想法，霍姆斯讀了糟心，不讀覺得自己自欺欺人就更是鬧心。

  ??奧洛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後，便自己率先坐進了一頂四抬轎子中，這兩台轎子不是尋常的那種左右封閉前後是簾子的，而是前後封閉隻餘小窗，左右開簾的特殊形製，特殊的原因也很簡單，血脈異於常人的坎格公爵那距離畸形一步之遙的兩條臂膀隱隱約約地撐著左右兩側的簾子，若這是左右封閉的正常轎子恐怕公爵大人就得側著坐了。

  ??寶瓶路是不允許車輛進入的幾條步行街道之一，而在王都除了教會街不行以外，所有步行街道都有這樣的麵向貴族的轎子服務，收費不菲，但除了事務官以外的貴族隻要來到了步行街道就必定是要坐轎子的，許多小貴族因為付不起哪怕二抬轎子的錢甚至會有意避開這些街道，免得出醜。

  ??霍姆斯可不喜歡轎子這種東西，那些轎夫對他而言可還不如魔導車的司機呢，但沒辦法，他也隻能老實坐了進去。

  ??兩頂轎子慢慢悠悠地啟了程，慢到奧洛夫好像打算在路上就先跟霍姆斯談點什麽。

  ??“話說偵探先生，你覺得在步行街坐轎子這種非必要的奢侈行為，和慈恩會的慈善行為之間區別在哪裏？”

  ??霍姆斯眉頭皺起，真要在這時問這種問題？說得不好怕不是這些轎夫得把他故意摔到地上去。

  ??“區別就在於所照顧的是內地的居民還是邊境的居民吧。”霍姆斯回答道。

  ??至於內地居民和邊境居民的區別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還有呢？”奧洛夫又問。

  ??“……能不能坐得起轎子是臉麵，而做不做慈善是榮譽。”霍姆斯又答道。

  ??奧洛夫笑了笑，“臉麵是必需品，而榮譽才是真正的奢侈品，霍姆斯先生，你所在做的事情卻是在試圖把奢侈品變成必需品啊！”

  ??“我倒是覺得貴族把榮譽當成奢侈品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況且這不是貴族應該關心的事情麽？”霍姆斯說道。

  ??奧洛夫“嗯？”了一聲，“霍姆斯先生，阿德勒·坎格可是一個從舊時代延續至今的貴族名號，怎麽聽你的說法，我好像不算貴族了？”

  ??霍姆斯也笑了，“奇怪，我怎麽記得我今天赴的是慈恩會的大人物的約啊？”

  ??轎夫們走得更慢了。

  ??奧洛夫“嘖嘖嘖”了三聲，“霍姆斯先生，對敵之時若是不能知己知彼，那麽是一定會遭遇失敗的。你打算把榮譽從一部分人手中奪走，同時還打算把必需強加到另一部分本就難以維持的人的頭上，因此而必然會產生的阻力若是不事先想清楚，隻會造成大量人力物力的浪費。”

  ??“這是知彼，那麽知己呢？”霍姆斯問道。

  ??奧洛夫歎了一口氣，“錯了，知彼這方麵可還沒有說完呢！慈恩會已經是在名為慈善的產業上處於龍頭地位的存在了，為什麽要和協會這個外來者分一杯羹呢？哪怕通過這種合作蛋糕可以變得更大，但原本的蛋糕雖然小一點，卻是自己獨占的，新的蛋糕哪怕大了，也是和別人分享的，這方麵所產生的阻力，你想過沒有？再說協會，你的提議可以說是在幫協會擴大影響力，但你不覺得協會的影響力已經夠大了麽？不知道你見沒見過因為體型過大而分裂的史萊姆？沒見過的話我建議去動物園逛一逛，有些低危害性的魔獸偶爾會展出。當然，我理解你所能接觸到的那些人可能都想不到這一層，但是真正擁有一錘定音的大人物心裏可是清楚得很，到時候一錘子砸下來，可不一定會砸在誰的頭上。”

  ??霍姆斯不敢直接讀這位公爵的心，而讀心轎夫所得到也都是“當作沒聽到”這樣的想法。

  ??“呼。”霍姆斯吐了一口氣，這種直截了當地批評他想法膚淺的話語若是在他因羅特而改變思維前，可能會給自詡看透人心的讀心者帶來很大的打擊吧。

  ??靠著讀心能力在中底層作威作福的他，一旦真的接觸到高層竟然會露怯到這種地步……

  ??當然，若是沒有羅特這個契機，他也根本不會有知曉自己的局限性的機會，隻會在不知不覺中作為一個自以為通曉人心的人過上一輩子吧。

  ??連那個約爾都隻能走在別人安排好的道路上，不過是一個讀心異能者，他怎麽就自以為是自己人生的掌控者了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

  ??“如果公爵大人的目的隻是要打消我的想法，好像並沒有把我叫來這裏的必要吧？”霍姆斯疑惑道。

  ??就像奧洛夫說的，哪怕放任霍姆斯在那裏胡搞，最後也自會有大人物落錘，甚至都用不著勞煩那些大人物，既然霍姆斯的提議同時得罪了貴族，慈恩會和冒險者協會，那這事理所當然是成不了的，哪還有提前通知霍姆斯一下的必要？

  ??“這部分嘛……”奧洛夫語氣一下就緩和了下來，“這部分就沒有必要在現在說了，你來過時械泉麽？”

  ??轎夫們的腳步快了起來，在霍姆斯想好怎麽回答前，他們就已經來到了時械泉的門前。

  ??霍姆斯聽說過這裏，但他怕自己扛不住那些侍奉貴族的仆人們腦子裏的各種想法，天知道隨便幾句話能挖出多少齷齪事來，他可不保證自己不會手癢給這些人來一場心理誘導。

  ??光看大門，沒人看的出來這裏竟然會是一個泡溫泉的地方，這個低矮的建築的大門是由兩個結構對稱的銅色雕塑組成的，雕塑的底部是一隻被摔壞的巨大懷表，懷表中大量的齒輪並著碎裂的表盤與指針從懷表中如泉水般奔湧而出，零件的噴泉是大門的門框，而兩道噴泉中各有一塊體積較大的表盤碎片，它們在中間相遇構成了門本身。

  ??奧洛夫先下了轎子，對霍姆斯稍微示意了一下，就推開了表盤大門走近了這棟建築，霍姆斯發現自己無法通過開門時的空隙看清內部是什麽樣子的。

  ??……都到這一步了總不能臨陣脫逃。

  ??霍姆斯硬著頭皮下了轎子，走近了時械泉。

  ??輕微的眩暈感。

  ??內部驚人的廣闊，裏麵的空間比整條寶瓶街都要大，這根本就不是一座溫泉這麽簡單，這是一整條娛樂街！

  ??“對時空扭曲你適應的很快嘛。”奧洛夫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這，這是……”霍姆斯詞窮了。

  ??這種異空間，竟然被用作了娛樂場所……？聯合王國的立國之本不是淨化汙穢，收複世界來著麽？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奧洛夫笑道，“別想太多了，這隻是廢物利用而已。”

  ??“廢物，利用？”霍姆斯沒聽懂。

  ??奧洛夫講解道：“從外麵的銅色雕塑和時械泉這個名字你應該也猜得到，這是矮人的手筆。矮人試圖人造異空間，但是最終失敗了，這個異空間本應隻有兩棟樓那麽大，但最後膨脹到了比寶瓶街還要大才穩定下來，使得再調整幾乎不可能。同時這個空間對超凡力量的承受能力也比預想中大幅降低了，一旦有金級以上的超凡力量在這裏出現，異空間就會試圖將力量源排出，做不到的話就會開始崩潰。就結果而言，這是一場徹底的實驗失敗，所有本來打算進行的測試都不可能完成，矮人們原本打算采集一些數據後就銷毀這裏。”

  ??“所以你們就廢物利用，把這裏做成了一條娛樂街？這才不叫廢物利用！難道不應該回收用來建造這裏的資源麽？”霍姆斯質疑道。

  ??“哦，銷毀，霍姆斯，你要學會理解詞語裏麵的意思，總是依賴讀心會毀了你的正常交流能力的。”奧洛夫搖頭道，“毀掉這個空間的時候，用來構築這個空間所消耗的資源也都會徹底被毀掉，那還不如利用起來不是麽？王都寸土寸金，這才是最大限度地發揮資源的價值！”

  ??霍姆斯還是覺得有違和感，但一時也想不好怎麽反駁。

  ??而且有一點奧洛夫說得對，他確實缺乏在不讀心的情況下正常交流的能力。

  ??至於對方知道他的讀心能力這一點，事到如今他也不覺得驚訝了，迷信讀心能力就是他遭到蒙蔽的根本原因，不管是協會內部還是慈恩會裏，知道他能讀心的人恐怕都大有人在，這位實力公爵兼慈恩會主要話事人之一的坎格公爵當然也會知道。

  ??在二人交談的時候，兩輛三個輪子的車接近了他們，這種車後部是半圓形的車廂，空間足夠並排坐兩個人，下麵裝有彈簧和兩個輪子，前部則是獨輪，似乎完全是通過某種踏板和鏈條組成的機械結構靠著人的腳踏來行駛的，不采用魔導技術或許是因為這個空間對超凡之力的承受力有限吧。

  ??這一次也不用奧洛夫示意了，霍姆斯大概也猜到了些什麽，不打算太客氣，主動坐上了一輛三輪車的後座。

  ??在二人分別落座後，這兩輛三輪車慢悠悠地在這條街中街裏麵遊蕩了起來。

  ??“是特爾裏木家？”霍姆斯問道。

  ??不管怎麽說，改革慈善與貴族義務的設想已經被批評的體無完膚，而且霍姆斯想不出反駁的話來，在這方麵奧洛夫這個地位的人完全沒有親自和他見麵的理由，那就隻能是因為別的原因了。

  ??奧洛夫欣賞地看了看他，而後往椅背上一靠，說道：“能這麽快就反應過來，你比我聽說的那個你可強太多了。不過別太灰心，我剛才隻跟你說了知彼，知己這方麵我還有話要跟你講講呢！不過這就是我這個慈恩會的話事人的事情了，在那之前，我還是先把作為貴族以及作為朋友該做的事做好。我先確認一下，你的讀心能力能在不刺激到中央王朝的實驗……我是說不刺激到中央王朝在受害者靈魂中所留下的隱患，你能在不刺激到他們的情況下發現靈魂的異常，對吧？”

  ??霍姆斯在這方麵實話實說，“我也隻遇到過一次……”

  ??“一次？”

  ??“一次，我隻與女仆愛麗遭遇過，失控的瑪麗是被羅特先生獨力解決的。”霍姆斯回答道。

  ??奧洛夫明顯地驚訝了，他豎起了一根手指，想了想，但還是決定先把這個疑問放一放。

  ??“算了，你先繼續說。”

  ??“好的。”霍姆斯說明道，“我遇到愛麗的時候，她已經因為管家伯恩先生所釋放的精神攻擊產生了十分嚴重的精神分裂，她畸形的靈魂每個部分都在產生完全不一樣的想法，而在我決定搜查馬爾卡城堡前，愛麗和瑪麗就已經逃走了，所以我並不知道我是否有能力分辨，那個，‘正常’狀態下的她們。”

  ??奧洛夫對這個答案很明顯十分的不滿意，他雙手交叉置於腹前，微微後仰的臉上微有愁容。

  ??他說道：“霍姆斯，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也並不是說我在對你感到失望。但是作為特爾裏木家的朋友，我確實為他們感到憂心。”

  ??霍姆斯看著兩位車夫，發現他們大腦竟然幾乎是放空的，不由得又對過去過於相信讀心能力的自己感到了一絲恥辱。

  ??“特爾裏木家的情況真的有這麽糟糕麽？”霍姆斯看向了奧洛夫，“我是說，雖然他們在馬爾卡城的事件後召回了聯合王國內的所有家族成員與仆人，並進行著封閉的自我糾察，但到現在也沒有過去太久，他們可是星主街的三大家族之一，真的會束手無策麽？”

  ??“束手無策，嗬，還真的就是束手無策啊。”奧洛夫苦笑道，“兩位原本連超凡者都不是的女仆，現出真身後卻連傳奇法師的成名法術都能突破。馬爾卡城這一處就有三個被中央王朝動過手腳的人，那麽現在整個特爾裏木家裏最糟的情況會有多少被升格過的人存在？萬一他們一起暴動，雖然最後肯定會被鎮壓，但是特爾裏木家的聲譽會遭到多大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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