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憑著黎歌的令牌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典獄司, 走到囚室門前時，遠遠便瞧見那一身玄衣的熟悉身影, 當即眼睛一亮奔了過去。

  ??“阿離！”

  ??她步履匆匆, 衣袂翻飛如展翅的鳥兒。

  ??江厭離瞳孔微縮，難以置信般凝著她，低聲喃喃, “婉婉？”視線中, 女子柔美絕麗的倩影正向著自己飛快地靠近。

  ??眼見她闖進了牢房，好巧不巧幾名侍衛正抬著方才半死的黑衣人走到門邊, 江婉一愣, 下意識地轉頭看去。

  ??“呀！”

  ??乍見一團血肉模糊, 她嚇得驚叫, 下意識地往旁邊相反的方向退。

  ??見狀, 原本處於怔愣中的男子猛地動身, 幾步上前將她穩穩接在了懷中。

  ??“不要看！”大掌輕輕蓋住覆住她的眼睛，他一邊柔聲安撫，一邊皺著眉抬眸瞟了辜泰一眼, 眼神裏滿滿的警告和不悅。

  ??辜泰也正因為江婉突然到來而發懵, 對上男子陰冷的視線, 猛地打了個寒顫, 趕忙朝著侍衛擺手示意將人抬出去。

  ??“婉婉, 別怕, 沒事了。”將人兒更抱緊了些, 江厭離垂眸，半是無措半是驚喜地問道，“怎麽了？為何突然來這裏？”

  ??他極力想維持冷靜的姿態, 可懷裏抱著她, 渾身止不住地在輕顫。

  ??江婉被他摟著寬慰，方才滿心的驚恐消散了些，忽然就聽見了他的問話。

  ??所有的記憶倏然湧回，她恍惚過後，意識到自己已複又來到他身邊，眼眶驀地一熱慟哭出聲：“阿離，對不起！”

  ??“阿離，對不起……對不起！”

  ??她纖細的手臂緊緊圈住他的腰，把臉擱在他懷裏嘶聲哭喊。

  ??她有好多話想同他說。可愧極無言，除了道歉，她卻什麽也說不出口。

  ??“對不起，我那日和你說了那樣重的話，害你那樣傷心……我從來都沒為你考慮過，分明說著喜歡你，卻一直都在傷害你……對不起阿離，對不起！”

  ??她淚如泉湧，淚水在男子胸前暈開一片，濕漉漉地淌進他心裏。

  ??江厭離任由她圈緊自己，幽深的黑眸既錯愕，又激動地怔怔俯視著她，好半天說不出話，也無法動作。

  ??巋然不動，過了好似一世紀，他才緩緩抬手，小心翼翼地將掌心貼到她頭頂。

  ??“……婉婉，”他喉間發澀，身體與嗓音俱在發抖，“別哭，沒事的，別哭……”

  ??他心跳如雷，胸腔裏一陣酸楚鈍痛，卻又隱隱交織著滔天的狂喜。極盡溫柔地輕揉懷中人的發頂，他每一次觸碰都無比留戀，仿佛掌心下的是什麽稀世珍寶。

  ??江婉死死地抱住他不肯鬆手，盡情地宣泄著滿心愧疚心疼。

  ??“咳咳……真是好感人那。”

  ??突兀地，一陣嘶啞的嘲諷聲響起，在安靜的囚室之內顯得尤為刺耳。

  ??柔美的小臉上淚痕未幹，江婉吸了吸鼻子，茫然地抬頭看去。

  ??屋右邊，黑衣男子被縛著雙手吊起來，黑發散亂，遍體鱗傷。他臉上雖糊滿了血汙，但借著微暗的日光，也能依稀看出原本的俊秀模樣。

  ??……這個人……

  ??“夏大人？！”

  ??杏眼瞠圓，江婉震驚地輕喃出聲。

  ??被喚的人神情沉冷，聞言略微渙散的鷹眸偏轉，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

  ??“夏大人，你怎麽……”江婉從江厭離懷裏掙出，下意識地朝男子走了幾步想說話。

  ??然而剛一開口，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她一張小臉驀地蒼白，花容失色道：“你……你就是當年那個人……”

  ??這還是她恢複記憶以來與他的第一次見麵，直到這時她才想起來，他分明就是當年在長白山追殺他們的人。

  ??“怎麽會是你……”

  ??望著他喃喃，女子目光複雜，滿眼的不可置信。

  ??同樣深感意外的還有夏卿，見她眼神清明神情錯愕，他心知她應當是已恢複了記憶，一時間眼中亦閃過絲訝異和複雜。

  ??但僅是片刻地，他便將情緒盡數收斂，又恢複成滿麵嘲諷。

  ??“江婉，好久不見。”冷笑著開口，他粗噶的嗓音流瀉而出，“我竟沒料到，你會心甘情願跟在他身邊這麽久。”

  ??說罷，他嗤笑一聲，再接道，“當年在長白山你跟著他，可以說你是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可現在呢？他可是攻你家園，殺你同胞的逆賊。”

  ??末尾二字他念得極重，似是咬牙切齒地在強調著什麽。

  ??聞言，江婉默默不語，隻手心不悅地握緊些。

  ??她很討厭他這樣稱呼江厭離，可他說的確是實話，她根本無從反駁。

  ??立在她身邊的男子臉色極為難看，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便忽地邁步踱至夏卿身前。

  ??“說夠了嗎？”

  ??他身形頎長，即便夏卿被半吊著，此刻依舊能與他平視，“你別以為我不殺你，你就能為所欲為。我有的是法子讓你活得比死更痛苦。”

  ??“哈哈……你以為我怕嗎？此次來青郡，我本就沒想著能活著離開。”

  ??夏卿嘶啞地笑，目光越過江厭離徑直投向了江婉，有些虛弱地開口。

  ??“江婉，聽到了嗎？這就是他這些年做的事……你心心念念的這個人，是個滿手鮮血，屠城殺人的魔頭，是從地獄裏走出來的人！”

  ??幽深的鷹眸半闔，他見女子不語，喘了口氣更壓沉了聲音道：“你跟著他，就不怕有朝一日他入了魔，也將你一並殺掉嗎？”

  ??一語，擲地有聲。

  ??江婉猝然一驚，怔忪地看向他。

  ??見狀，江厭離忽然感到一陣恐慌，仿佛方才失而複得的珍寶又要失去一樣，暴虐驟生。

  ??“我真是小瞧你了。”疾步上前，他掌心蓄力一把掐住夏卿的脖子，鳳眸危險地眯起，“我改變主意了，你既這樣想死，那我現在就成全你！”

  ??說罷，五指收緊便要將人掐死。

  ??夏卿也沒料到他發作的速度會如此之快，連喘息都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就被掐得幾欲昏厥。

  ??“阿離！”旁觀的江婉大驚，見他真是下了死手要殺他，趕忙撲上前拽住他的手臂，“不要……”

  ??她其實什麽也沒想，雖然五年前是夏卿害她墜崖，可這幾年的失憶過後，她印象最深的卻是那個禁衛軍之首的夏卿。

  ??所以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江厭離沒有立即鬆手，暴漲的魔氣令他有些失去理智，橫衝直撞的殺/欲正急待發泄。

  ??“阿離！”

  ??手背驀地覆上隻顫抖的柔夷，他驚覺她還在這裏，不能當她麵殺人。於是又眯著眼瞪視了夏卿一瞬，這才極不情願地鬆開手。

  ??“我們走吧……”江婉看得觸目驚心，沒由來地一陣膽寒，小手冰冰涼涼地握住他的手，“我不想待在這裏。”

  ??那人沒回話，狹長的鳳眼暗光流轉，片刻後才啟唇道：“把他關起來，不許喂吃的，也別讓他死了。”

  ??“是！”

  ??聽見侍衛回話，他冷哼一聲，這才拉著女子往牢房外走。

  ??步步遠離，臨出門前，江婉忐忑地回眸往後看了眼。

  ??出乎意料地，身受重傷的男子正虛弱地抬起頭凝著她，銳利的鷹眸目光複雜幽深。

  ??見她看自己，男子咳了咳，隨即唇瓣翕動，無聲地說了幾個字。

  ??江婉瞳孔一縮，愕然地僵了僵。但她最終什麽也沒做，隻垂下頭收斂眉眼，安靜地跟著身邊人走了出去。

  ??……

  ??陰暗的囚牢之外，卻是另一番光景。時已近夕陽，大片大片的火燒雲自天邊蔓延開來，金光璀璨，色濃如血，仿若已盤旋了亙古而未變的絕美畫卷。

  ??夕光下，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相攜而行。

  ??江厭離握著江婉的手向前踽步，俊美無儔的臉上一片淡漠，看似表情全無。

  ??然而他隱在披散黑發下的脖頸卻是僵硬非常，無數次想要回轉，最終卻又都戛然而止。

  ??大手將女子的柔夷攥得更緊，他冷漠的姿態間，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阿離……”

  ??女子的輕喚突地傳來，江厭離一頓，不自覺地脊背僵住。

  ??“……嗯。”

  ??故作鎮定地低應，他極美的黑眸微微上望，看著天空連綿的壯麗夕雲，恍惚感到自己像是身處一場美夢之中。

  ??這場夢裏，有她，有夕陽，他們二人牽手同行，仿佛回到了當年長白山日夜相伴的時候。

  ??無端地，他不敢開口，唯恐一出聲這夢便會被打破。

  ??“阿離，”被他牽著的人卻是不知他心頭所想，見他遲遲不說話，猶豫再三後開口道，“夏大……夏卿怎麽會在這裏？”

  ??“他是朝廷派來的探子，昨夜行刺我失敗便被捉住了。”

  ??聞言，江婉心一沉，又想起早些時候黎歌同自己說的話。

  ??——“主上他，像這樣過了整整五年。”

  ??黑白分明的杏眼揚起，她看著他的背影，眼裏閃過一抹心疼與酸楚。

  ??“阿離，”不再猶豫，她咬了咬唇，忽而出聲，“你可還記得，我那日同你說了什麽？”

  ??男子霍然停下腳步，卻始終是背對著她沒回頭。

  ??“……嗯。”

  ??良久過後，似是怕她等得煩，他才再度輕應。

  ??隻是這一次，短短一字，卻莫名教人聽出萬分的沉重來。

  ??他牽住她的手緩緩垂下，指尖分離時似是本能地想去抓，但即將觸及之時卻又縮了縮，沒有碰到。

  ??……什麽時候起，他在她麵前，竟變得這樣卑微惶恐了呢？

  ??密切關注著男子的目光沒有錯過方才那一幕，江婉隻覺得眼睛被所見刺痛，繼而疼痛蔓延至了心間。

  ??“阿離，你看著我。”

  ??緊張地主動伸手拉住他，她白淨的麵龐揚起，黑眸認真執著地看著他。

  ??江厭離在她麵前一向都是百般寵溺的，此刻順從地由著她轉過自己，幽深潭目不偏不倚地對上她的。

  ??這一眼，江婉才發現，他竟滿眼猩紅，黑瞳擴散。

  ??一陣鬱氣充盈胸臆，她難過得眨眼間濕了眼眶，清澈的眼底升騰起陣陣水汽。

  ??“阿離，你聽著，我有話要告訴你。”

  ??吸了吸鼻子，她主動抬起雙臂撫住他的臉，“我先要同你說對不起……那日我家人的事，是我錯怪了你。這是其一。”

  ??“我從未推己及你，讓你獨自受了這麽多的危險傷心。從未真正明白過，你的生活是怎樣，有多少東西在威脅你，便強要你以我之準則行事……”

  ??見男子驀然微瞠的鳳眼，她淚眼輕彎，一笑，“這是其二。”

  ??“其三，是因我的存在，陷你於如此境地……我深感愧疚，所以要同你道一聲對不起。”

  ??茫然似地看著眼前人兒，江厭離每聽一字，都更心驚一分。

  ??“婉婉……”目光貪婪地自她臉上掃過，他眼中瘋狂的愛意滿得幾乎快要滲出來。

  ??“阿離，我知道你一直不願將我保護得很好，不願讓那些陰暗肮髒的東西侵擾我。但你可知，我不能，也不願看著你獨自一人生生扛起這些？”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話，深吸口氣繼續道——

  ??“我不想做永遠躲在你羽翼之下的花朵，我想成為能與你比肩，暖陽之下一同翱翔，風雨之中互相依靠的鳥兒！”

  ??她溫潤的清眸炯然生輝，驀地流轉起璀璨的華光。

  ??“五年前在長白山，我曾對蒼天起誓，要伴你身旁，不離不棄，與你一道往山頂走去看太陽……所以今日我還要告訴你，從今往後的路我想與你一起走，苦難危險也和你一起扛。”

  ??這些都是她的期盼，也是她的心聲。

  ??她放不下黎民蒼生，放不下南陽百姓是真，可她同樣也放不下他。所以她不願看到戰火連綿，生靈塗炭，也同樣不能看著他眼睜睜入魔。

  ??“我會努力地站在你身邊，盡我所能地拉住你，帶著你往光明走。可若是我失敗了……”

  ??江婉停頓了一瞬，似是在思考。片刻後嘴角抿起，遠山黛眉彎彎一顰，溫情脈脈道——

  ??“若是失敗，那我便陪著你一起下地獄。”

  ??聲聲清朗，字字珠璣，她柔美的麵上籠著一層夕光，仿佛一瞬間自身周閃耀出金光。

  ??江厭離怔怔凝著她，像是要把她的一顰一笑盡都刻進眼底，刻進心裏，刻進從今往後每一世最深的眷戀癡纏裏。

  ??“婉婉，”他伸手輕撫她的臉，竟突如其來地一陣哽咽，“你真是要了我的命……”

  ??音落的瞬間，所有的感情再也無法壓抑，他扣住她的後腦，深深吻了上去。

  ??她救了他三次。

  ??第一次在長白山，她將他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第二次在山頂，她犧牲自己免他身死；第三次是今天，她把他從入魔的邊緣，從那暗無天日的無邊深淵拽了出去……她救了他的命，但也要了他的命。

  ??近乎瘋魔般將她揉進懷中，頭一次地，他在她頸間埋首，竟落下一滴淚。

  ??她要了他的命，因為他已喜她成疾，病入膏肓，藥石無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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