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皎白月光穿透窗欞，疏疏灑在一雙璧人身上。

  ??江厭離雙目瞠大, 怔怔看著眼前女子, 隻覺唇上一片溫軟。

  ??她緊閉著眼，扯住他的衣袖踮腳上吻，睫毛如蝴蝶撲扇的翅膀輕顫。

  ??一瞬間, 他形將破碎的心髒仿佛被捧著, 輕柔地再度拚起。

  ??任由她動作，一吻畢, 他驚愕擴散的沉黑瞳孔微縮, 完整地倒映出她仍帶淚痕的小臉, 將那一幕自目光深深鐫刻於心底。

  ??“婉婉……”

  ??不知所措地喃喃, 他看著她, 唇瓣開合卻發不出聲來。

  ??江婉沒有回話, 顫抖著輕輕站定，緩緩揚起臉來。

  ??月光下，她柔美的麗顏蒼白羸弱, 卻給人一種奇異的安定感。

  ??“阿離, ”他聽見她聲音空靈, 溫涼的掌心如一片羽毛般輕柔撫上自己側頰, “你這樣做, 不會難過嗎？”

  ??心驀地一空, 他凝著她, 連靈魂都像被這一語所震動。

  ??愣愣看著她輕撫他麵龐的手垂下，進而轉身離去，當她飛揚的裙裾自身旁掠過, 他想觸碰她, 卻又不敢動作。

  ??他不難過嗎？

  ??任由她如鳥兒般翩然遠去，他的腳步卻像在原地生了根，怎麽也邁不動。

  ??事已至此，在險些玷汙她清白之後，他又該如何告訴她他難過？

  ??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他仿若遭受重創，急火攻心猛地噴出口鮮血來。

  ??點點殷紅落地，夜色裏看來好似沉黑。

  ??而此時此刻，心如刀絞的人，卻也不止他一個。

  ??迎著冷冽的夜風奪路狂奔，女子緊攏著被撕得殘破的衣襟，淚流滿麵地向前跑。

  ??滴滴淚珠落地，映在石板路上也是點點沉黑。

  ??一路上有看守的侍衛瞧見了她，試圖上前阻攔，待到認清人後又俱是一震，立即微垂下頭任她奔跑。

  ??所有人都在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卻又無一人上前來問她一句話。

  ??江婉跌跌撞撞地來到了安置唐氏母女的別院，越過外頭把守的士兵推門而入時，她幾乎已是筋疲力盡，心神恍惚。

  ??“婉婉？！”

  ??正坐在臥房桌邊的婦人聽見門扉響起，先是一驚，隨後看見來人是她時臉色又是一變，慌忙地站起身來。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見素來溫雅端莊的繼女慘白著臉撲進屋來，唐氏顯然沒料到她會深夜前來，立即將目光自旁邊坐著的唐語凝身上移走，迎上前去。

  ??“……姨娘，”經過了那樣劇烈的掙紮與奔跑，江婉已是心力交瘁，再也忍受不住地朝她伸出手，“姨娘！嗚嗚……”

  ??“怎麽了？？婉婉，別哭，這是出什麽事了？？”

  ??驚疑無比地將她摟住，唐氏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當下大驚失色地驚呼，一邊朝著呆立在旁邊的一雙婢女催促，“快快，把門關上！”

  ??直到此刻，守在旁側的團團圓圓才回過神來，一個疾步上前關門，一個焦急地湊到江婉邊上。

  ??“小姐……”

  ??圓圓甚為驚訝，顯得極為不知所措地慌亂道，“小姐你怎麽了？別哭……”

  ??江婉隻是搖頭，緊緊將臉埋在唐氏懷裏不回答。

  ??原本深陷於震驚的唐氏此刻也冷靜下來，仔細地打量她的模樣，這一瞧便瞧見了她一身撕碎的衣裙和滿身青紫痕跡。

  ??……莫非？！

  ??婦人美目瞪大，心頭浮現出個不好的猜測來。

  ??畢竟曾是含香樓的頭牌，又已早知誕下一女，她對她這滿身痕跡模樣極為熟悉。當下一顆心沉到水底，心疼地摟緊她，“沒事的，孩子……沒事了……”

  ??剩下的話她也說不下去了，畢竟是看著江婉長大的，此刻見她如此她也忍不住渾身顫抖，驚怒險些背過氣去。

  ??見狀，一旁的其餘幾人也或多或少猜出來什麽，俱都怔在原地不在多言。

  ??然而這其中還有一人例外。

  ??早在江婉推門而出的時候，唐語凝便渾身一震，一雙媚眼似是驚恐，又似心虛地左飄右移不敢看她。

  ??此刻見她如此，她雖沒說話，但自始至終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尤其那顫抖與唐氏的驚怒不同，好像更似是激動。

  ??……這個女人，不對勁……

  ??立在門邊的團團恰好在她側後方，將她全部的姿態盡收眼底，眉頭緩緩皺起。

  ??“小……”

  ??心疼地看著江婉，她輕聲開口想要安慰，旋即想起什麽似的忽地噤聲，不再言語。

  ??音落的一刻，她眉眼輕抬，視線掃過唐語凝顫抖的肩膀，目光意味深長。

  ??.

  ??自那夜之後，江婉就搬到了唐氏母女的別院裏，和她們以及團團圓圓待在一起。

  ??最初兩日她噩夢連連，沒有兩名小婢女陪伴根本無法入眠，即使睡著到了午夜也會哭醒。後來幾天似是稍微恢複了些，雖看著仍有些鬱鬱寡歡，卻也基本沒什麽大問題了。

  ??見她這樣難過，幾人倒是默契地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提。

  ??但默契的也不止她們，還有一個人。

  ??“小姐，方才來了位姑娘找您，這會兒正在前廳坐著呢。”

  ??團團推門進屋，滿身寒氣頃刻間被暖爐飄搖的熱霧驅散，給她略顯嚴肅的臉龐帶上些溫情。

  ??女子正坐在桌邊執筆繪畫，素白的衣裙長長垂在凳邊，烏發雪肌美如水墨畫。聞言她一抬頭，眉眼間浮現出幾絲困惑，“哪位姑娘？”

  ??“奴婢也未曾見過她，她隻說有事找您，隻求一見。”

  ??江婉秀眉微蹙，仔細思索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可能是誰。

  ??輕輕放下筆，她索性也不再想，點點頭便披上大氅出了門往前廳去。

  ??然而待到了地方，她先是一愣，隨後便意外地站住了腳步。

  ??“江小姐。”紫衣女子衝她單膝跪地，右手撫著左肩行了個標準的異域禮，“冒昧打擾，深表歉意。”

  ??來人正是江厭離手下唯一的女將，黎歌。

  ??她冷豔的臉上神情淡淡，目光疏離，此刻說的是抱歉，看起來卻並不似有絲毫愧疚。

  ??“黎姑娘？”看見來人，江婉十分詫異，“你太客氣了……快快請起！”

  ??任由她將自己扶起，黎歌較之常人略大的烏眸先是瞟了堂中的團團一眼，繼而才看向江婉，“江小姐，我今日來是有事想告知於你，可否借一步說話？”

  ??聞言江婉更加奇怪，卻也毫不猶豫地點頭同意，“當然……團團，你先出去等我吧，這裏不用你伺候。”

  ??身形瘦削的丫鬟聽她命令，眉眼低順地一福身，便垂著頭走了出去。

  ??屋內一眨眼隻剩下了兩人，周遭靜得鴉雀無聲。

  ??“黎姑娘，來，快請坐。”

  ??江婉衝她微微一笑，隨即引著她走到桌旁，毫無架子地拎起茶壺倒了杯，“你我之間不必拘禮，有什麽事你直說便是。”

  ??目光自她溫雅的笑容掠過，黎歌原本不想坐，但接過她遞來的茶杯後頓了頓，最終還是坐了下來，“多謝小姐。”

  ??“我聽聞黎姑娘並非南陽人？既是如此，那便不必守這些規矩，你叫我江婉就好。”

  ??黎歌微怔，再看她的眼神中多了幾分鬆動。

  ??她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絲毫沒有她以為的南陽官家小姐的驕傲自負。

  ??思及此，紫衣女子冷淡的麵色和緩了些，也正經地對她道：“江婉。你叫我黎歌就好。”

  ??她們西域人向來直爽，漢人的稱謂繁複委婉，其實她一直都聽不慣。

  ??“嗯！黎歌！”江婉杏眼彎彎，忽然覺得她也不似外表這般冷酷難相處，“你今日來找我，所為何事呢？”

  ??端著茶杯的女子沉默，半晌後，抬眸直視著她嚴肅開口，“我是為主上來找你。”

  ??……江厭離……

  ??腦海閃過男子奇美無匹的容顏，江婉心口一緊，喉嚨有些發幹，“他……怎麽了呢？”

  ??自那夜過後，他們兩人默契地沒有見麵，他由著她搬出了別院，沒找過她一次，也沒派人給她傳過一句話。

  ??或許他們隻是都不知道，現下該如何麵對彼此。

  ??“主上這幾日行事越發怪異暴戾了，僅是昨日一日，便下令屠殺了數十名朝廷留在赭郡的餘黨。”

  ??仔細觀察著女子臉上的表情，黎歌微微皺眉道：“赭郡是我們攻下的第一郡，原本是應該赦免這批人以服眾的……主上這樣，是在坐實暴君的謠言。”

  ??她說得嚴肅，聽的人更加嚴肅，江婉隻覺耳邊有些嗡嗡聲，滿腦子都是她提到的“屠殺”兩字。

  ??……謠言嗎？

  ??又回憶起前幾日，那人對宋青雲的所作所為，她口中愈發苦澀，勾唇笑得比哭還悲傷。

  ??如今的他，暴虐嗜殺，稍有一絲不順心便要人命……為君如此，稱為暴君難道還隻是謠言嗎？

  ??“……我跟隨主上五年，從未見他像這幾日這樣暴躁失控過。思來想去，除了你，我再想不出其他原因了。”

  ??黎歌將近日那人的異常盡數列舉，而後忽地抬頭，烏眸定定凝視著她，“江婉，你和主上發生什麽了嗎？我從沒見他像這樣傷心過。”

  ??傷心？

  ??原本有些怔忪的女子一愣，清眸微瞠地看向她，“我……我們這些日子，都未曾見過麵……”

  ??“……果然。”黎歌早有預料，此刻聽了她回答也不奇怪，隻繼續問，“你可介意我問問為什麽？”

  ??江婉靜默，見她始終盯著自己，好半晌後輕聲開口，“我那日…對他說了極重的話……”

  ??一五一十將前幾日發生的事講出來，這些日子她其實也憋得難受，加之黎歌的冷淡恰恰令人有天然的信服感，不自覺她便將心裏糾結的一些事也一並告知於她。

  ??自始至終，紫衣女子都隻是安靜地聽著，弧度優美的唇瓣緊抿。

  ??“黎歌，我與阿離……之間有太多的複雜糾結，與旁人是難以說清的。”

  ??輕柔的敘說過後，江婉閉眼歎氣，再睜開時，溫潤的杏眼已積聚起了盈盈水光，“這些東西盡如毫毛斧柯，假以時日，終究會成為我與他的隔閡……可我並不知該如何化解。”

  ??“有時候我會想，當年我是不是做錯了事？我師傅要我奪草，可我卻恰恰將它給了阿離……可我也清楚，若是再來一次，我還會救他……”

  ??一滴清淚，順著眼角滑落，女子絕麗的容顏間，悲慟盡顯——

  ??“如若他當真屠戮蒼生，那便是我為了一己私情，害了天下人。”

  ??這才是她真正介意的東西，不是宋青雲，不是他想強要她，而是愧對這人間眾生。

  ??她救他，護他，是為愛他。可倘若他最終墜入魔途，那往後黎明蒼生，四海八方，所有的罪孽和血債都是因她而起。

  ??她會害死無數人。

  ??寒星般的烏眸深深凝視著江婉，紫衣女子手心微握，將那一盞茶杯握得死緊。

  ??半晌，她忽地啟唇，聲線冷冽道：“江婉，你可知主上當年，是如何奪下西域的？”

  ??江婉困惑，不知她為何突然說這個，於是默默不語。

  ??見她不回話，黎歌忽地勾唇，露出個淺淡的笑來——

  ??“那便讓我給你講講吧，西域易主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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