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盡, 江府幽靜的花園小徑上，兩道人影攜手而行。

  ??江婉的手被男子緊緊握住, 酣熱自二人肌膚相交處變得清晰, 她清眸上望，接著月光與昏暗的燈籠光看他。

  ??光下，他精雕細刻般的側臉半隱於黑夜, 靜美如魑魅。

  ??“怎麽了？”

  ??許是覺察到她的視線, 男子側眸，目光散漫地落在她身上。

  ??“一直看著我, 為何不說話？”

  ??聞言女子微怔, 隨即輕哼一聲, 撇開頭不看他, 也不回答。

  ??江厭離墨眉一揚, 卻並未挑明, 而是將她的手往自己又拉過來些，雙手包住自顧自地道：“手怎麽還是這麽涼？明日我再讓人給你做些厚衣裳來。”

  ??“……你放開我。”

  ??她的聲音悶悶地，小手也不安分地往外抽。

  ??月色之中, 她柔美清麗的小臉似被籠了一層銀輝, 朦朧至美。偏那麵上的幾分不悅, 破壞了這份美。

  ??瞥了她一眼, 江厭離卻並未鬆手, 反而更將掌心柔夷握緊了些。

  ??“怎麽了？”順勢拉著她帶進懷裏, 男子深邃的黑眸俯視著她, “你在生氣？”

  ??這並非是個問句，他尾音雖是上揚的，語氣間卻盡是篤定。

  ??“沒有！你放開…你弄疼我了……”

  ??女子別扭地不承認, 被他抓得狠了, 有些委屈地癟嘴道。

  ??他這才放開她，執起她被自己捏紅的小手輕輕按揉。

  ??“婉婉，”欺身上前，在她耳邊溫聲呢喃，他低哄般開口，“別瞞著我…告訴我，怎麽了？”

  ??他想知道她的一切，無論開心還是難過，每一分思想每一絲感受。

  ??江婉並不是刁蠻的性子，此刻被他一番追問，原本的鬱氣便已散了大半，隻麵上仍有些失落的樣子。

  ??“我聽說黎姑娘是你的心腹，跟了你整整五年？”她撇了撇嘴，偏過頭不想看他，“早有耳聞黎姑娘貌若天仙，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說這話時她倒沒什麽嫉妒，隻是聽來仍帶著點酸溜溜。

  ??江厭離頓然明了她是在氣什麽，忍俊不禁地輕笑，故意道：“是啊，黎歌當年在西域便是遠近聞名的美人，今日又盛裝出席，的確美不……”

  ??他話還沒說完，麵前女子便猛地推開他轉身要走。

  ??“別走，我還沒說完。”

  ??見她真是惱了，他也不再逗她，伸手一拉便輕而易舉地將人拽了回來，“黎歌是美，可你難道沒聽過越美的東西越危險這句話？”

  ??江婉被他抱著掙脫不開，索性便冷著臉聽他說。

  ??目光瞥見懷中人始終一臉不悅，江厭離蹭了蹭她發頂，淡淡一笑道：“黎歌是西域王族培養的殺手，又擅長馴獸用毒，死在她手下的人數不勝數……她是美，可也同樣危險。一般人不該肖想，也肖想不起。”

  ??“可你並非一般人。”她被他逗得正窩火，此刻依舊沒好氣地回。

  ??男子仍是笑，不置可否。

  ??“是啊，我並非一般人，”他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顯得有些縹緲，“我是怪物。這世上隻有你一個人肯要我。”

  ??他說得風輕雲淡，仿佛在談論什麽隨意的尋常東西一樣。

  ??原本還在吃醋鬧脾氣的女子一怔，當下心口一疼，一股鬱澀之氣湧上胸臆。

  ??“……我不許你這麽說，”轉過身正麵向他，江婉伸手摟住他的腰，皺眉仰頭道，“你不是怪物！”

  ??她手臂纖細，但莫名地，此刻擁抱他卻似給了他無上的安心。

  ??江厭離定定望進她清泉般的黑眸裏，隻覺長年空懸的心仿佛找到了依靠，緩緩沉靜下去。

  ??“是也無所謂…婉婉，我隻要你。”

  ??情難自已地吻她嘴角，他克製地抬頭，輕撫她臉頰安慰，“別多想，黎歌是我手下最忠心的將領。”

  ??話已至此，江婉輕“嗯”一聲，點點頭。

  ??其實她也並非真的在意，隻是畢竟女兒家，有些吃醋罷了。不過這會兒早已不再介意，尤其是得了他如此鄭重的回應之後。

  ??甩甩頭將紛雜思緒拋開，女子的神情忽地嚴肅，眉頭微蹙出聲道：“阿離，有一事我需得向你坦白……”

  ??正欲領她往回走的人一愣，不解問，“什麽事？”

  ??“方才席間辜將軍提到的朝廷十萬兵…此事與我脫不開幹係……”

  ??江婉語帶愧疚，將當日在宮中向皇帝討兵的來龍去脈與他說了一遍。

  ??“那時我尚未恢複記憶，也不知叛軍之首竟是你。身為南陽人，我自當以家國為重，於是便求聖上增兵十萬……可如今看來，這一步實在是走得大錯特錯！”

  ??晚宴之時她聽辜泰幾人簡單提了提朝廷給秦氏撥兵之事，這令她倍感心焦。因為如今這場戰爭於她而言，打的已不再是簡單的叛軍了。

  ??此刻聽她講了經過，那人卻並未如她所想地發怒，僅是一笑道：“原來你是在擔心這個？別怕，朝廷並未增兵十萬，隻有三千罷了。”

  ??三千？！

  ??江婉愕然，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見她一臉懷疑，江厭離略一沉吟，張口解釋，“這些年我往南陽宮中與朝廷派了不少密探，兵部和軍中的探子紛紛報信，齊盛北的確是隻派了三千兵。”

  ??說時，似突然想到什麽，他鳳眸眯了眯，“這點我也甚是奇怪…雖說他長年昏庸不問政事，以致軍權有所旁落，但派兵之事他想做到仍舊易如反掌……這回虛晃一招，大概是他暗地裏也有什麽打算。”

  ??齊盛北乃當今南陽的聖上，卻也是天下聞名的昏君。

  ??自他十四登基，十五年來不興土木亦不修軍防，整日沉迷煉丹修仙，四海遍尋異人術士。加之皇宮有個國師作為親信代理國事，他更是放縱得肆無忌憚，以至民不聊生，舉國怨聲載道。

  ??在此情況之下，數名老臣以死覲見，要求皇帝分權，將兵政兩權分派給朝中人代為理事，以防因他昏庸無能使國家覆滅。

  ??如今的調兵之事移至兵部，由前朝將門尤氏相理，平日裏增兵也是由他們管理。皇帝對此素來不聞不問。

  ??因而此次他下旨增兵本就稀奇。而旨上寫的十萬兵，實際隻派了三千，這就更令人不解了……

  ??“宮中之事素來複雜，出兵與否斷不會因你一兩句話決定。皇帝這麽做自有他的打算，你不必多想。”

  ??江厭離思索完畢，見懷中人仍是一副惆悵的樣子，安慰道，“何況朝廷這些年養了群疏於訓練的廢物。便是真來了十萬兵，也不過是再多一些送死的人罷了。”

  ??唇角不自覺地微勾，他半帶譏誚地冷笑。

  ??瞥見他的笑，江婉忽然感到胸中鬱結，沉默了半晌後，半是無奈半是憂愁地開口——

  ??“阿離，”她美眸輕眨，莫可奈何地歎道，“你真的……要打南陽嗎？”

  ??其實這句話，她想問他很久了。

  ??雖說如今朝廷腐敗，帝王昏庸，可南陽到底是她的國；論身份，她也還是宮中的女官。

  ??如今她已站在了他身邊，若繼續打下去，有朝一日她勢必要看著往日相熟的人們走到自己的對立麵，要看著她的國家覆滅，百姓被俘……到那時，她又當如何自處？

  ??而她又該如何麵對他呢……

  ??此言一出，一時間四周空氣都已凝固，唯有風聲靜默地穿行在二人之間。

  ??一身玄衣的男子許久未開口，隻是將女子的長發捋到耳後，專注地盯著她出神。

  ??“婉婉，”好半晌，他終於開口，卻並未正麵回答，“你知道的，天下之事，從來都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說得清……我想要的一直隻有你。”

  ??深深凝著她溫潤的杏眼，見自己的影子清晰地倒映其中，江厭離恍惚，黑眸微閃，“可如你所說，我不是一般人，我想留住什麽，要比常人艱辛困苦百倍。”

  ??聲音戛然而止，剩下的話他沒有再說，而是忽然將她打橫抱起，徑直往前走去。

  ??“夜深了，回去吧。”

  ??沒有給她任何再問的機會，他撇開眼，俊美的麵龐淡漠地朝向正前方。

  ??被他抱在懷裏，江婉身上傳來陣陣暖意，一顆心卻是冰冰涼涼地向下沉了沉。

  ??但她也什麽都沒說，隻抿了抿唇，靜默地垂下了眼簾。

  ??夜，清冷而漫長。

  ??……

  ??城門口——

  ??身著粉裳的女子緊貼在牆邊，屏氣凝神地聽外麵的動靜，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快，往那邊追！”

  ??幾名士兵手執佩劍，騎著馬往路的正前方衝去，一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女子鬆了口氣，哆哆嗦嗦踢開麵前遮擋的紙板筐簍，身姿敏捷地自牆角跳出，飛快跑進對麵一間屋子裏。

  ??“凝兒！！”

  ??幾乎是她關上屋門的同一瞬間，背後便傳來婦人的驚呼。

  ??唐語凝一驚，趕忙轉身捂住婦人的嘴，“噓！娘，小點兒聲，他們還沒走遠！”

  ??唐氏連連點頭，淚眼朦朧地撫著她的臉流淚。

  ??“咳咳……語凝……”屋角突兀響起男子虛弱的嗆咳，宋青雲斜躺在一團舊衣鋪成的軟床上，艱難道，“東西…東西拿到了嗎？”

  ??“拿到了。”女子點頭，拍了拍母親的手便起身走到他身旁，“宋大哥，你怎麽樣了？還能走嗎？”

  ??宋青雲連著又喘了口氣，輕輕點點頭。

  ??此時這間廢棄屋內藏著的，正是自江府出逃的一行人。

  ??那日逃府時沒成功，幾人被捉。好在宋青雲又領著私軍來營救了一次，才將眾人帶了出去。

  ??“宋大哥，我拿到鑰匙了，趁這會兒城門守衛巡夜，咱們動作快一點逃出去沒問題！”

  ??將手攤開，唐語凝掌心握著的正是城樓下方專為馬匹通行而預留的小門鑰匙，“我身上還有些銀票，出去之後立即替你找大夫，剩下的包車回京城也還夠……”

  ??說著，她將鑰匙往男子手中一塞，小巧的鐵身因她持久的緊張抓握，都被她掌心冷汗潤濕。

  ??“不行！我家小姐還沒救出來，不能走！”

  ??聞言，原本蔫答答坐在一旁的圓臉小婢女立即出聲反駁，情緒激動。

  ??“圓圓！小聲點！！”她身旁的團團大驚，趕忙捂住她的嘴，“你是想害我們都被抓嗎？！”

  ??小婢女也意識到方才聲音太大，淚眼汪汪地捂住嘴。

  ??……江婉，又是江婉……

  ??經過了這幾日的擔驚受怕，唐語凝本就格外煩躁，如今又聽她這麽說，隻覺怒火中燒。

  ??“你家小姐是自己跑回去的，自己跑回去送死！！”

  ??轉頭怒瞪向她，她壓低聲狠狠道，“何況她如今在江府，若是再回去找她我們都會死！！”

  ??那日若不是為了等她，她們原本可以更早逃走，結果等到了她自己又跑回去，拖累了她們所有人。

  ??“語凝…她說得對……”宋青雲逃離時不小心被追兵砍中，如今傷勢頗為嚴重，“婉婉還在府裏，我們不能扔下她不管……”

  ??“宋大哥！且不說姐姐救不出來，你的傷也不能再拖了！”見他這樣了還想著江婉，唐語凝一陣氣結。

  ??屋外遠處隱隱傳來陣嘈雜聲，女子臉色一白，明白是巡夜的士兵回來了。

  ??……她們快沒時間了……

  ??“快，快……”

  ??連拖帶拽地扶起地上的宋青雲，此刻她也顧不得他的傷勢了，連忙同眾人示意立即逃走，“先往城樓走，不然就沒時間了！！”

  ??說著便率先拉著男子往門邊走過去。

  ??“凝兒，凝兒……你婉姐姐還在江府，咱們不能就這麽丟下她一走了之啊！”

  ??唐氏見狀也極不讚同，畢竟是看著長大的孩子，她心裏還是對江婉有所牽掛的。

  ??“娘，來不及了，咱們必須馬上走，”托著男子，唐語凝有些艱難地伸手試圖拉開門，“姐姐不會有事，那魔頭喜歡她，而且她是自願回去的……”

  ??“可是——”

  ??“我說了，她是自願回去的！！”

  ??急怒攻心，唐語凝沒了耐性，唐氏又是她最親近的人，因而也沒那麽多在意與克製脫口而出道——

  ??“娘你真以為江婉稀罕和你走嗎？！她是禦畫師之女，你以為她當真看得起你，願意與你為伍嗎？！”

  ??原本還欲再說的婦人忽地住了嘴，滿麵蒼白。

  ??粉衣女子重重喘著氣，心頭又痛又暢快，仿佛出了一口惡氣。

  ??“……別說了，咱們必須走，不然就走不掉了！”別過眼不看母親，她用腳將門栓踢開，一鼓作氣就要往外衝。

  ??眼前忽地銀光一閃，唐語凝被刺得眯了眯眼睛。

  ??還未睜開，隻聽門外一聲高呼——

  ??“抓到了！江府逃跑的女眷！”

  ??眾人麵色俱是一變，僵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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