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人心
作者:白禾雀      更新:2020-03-01 19:17      字數: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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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靖與秦子芊拚命趕路,終於在十天後到達了臨州城外。

  一路上風平浪靜,越往北走,越是消停。莫說盜匪了,連個潑皮無賴都不曾見過。

  或許,是臨州出事後官兵加強了戒備;也可能,是事發後人們紛紛逃離,以至於這一帶變得無比冷清,連宵小之徒都不屑光顧了。

  投宿的時候也是,無論大城小邑,多數的客棧都因為客人太少而歇業了。就算是開門迎客的店,也處於一種門口羅雀的狀態,店裏的人都懶懶散散的,根本提不起什麽精神。

  牽一發動全身,一場浩劫幾乎廢掉了整條驛路啊。

  蕭靖望著臨州的城牆,眉頭緊鎖。

  “消息傳過來用了二十天,咱們在路上又耽擱了好久。破城的事都過去兩個月了,怎麽我看這臨州還像座死城似的?”

  秦子芊點頭道:“這一路才看到四、五輛車,實在冷清得很。拉貨的車倒也有兩輛,可上麵都蓋著布,看樣子是……唉。”

  蕭靖默然。他曾在附近看到一處亂葬崗,想來貨車上拉的都是屍體,要送到那邊埋葬。

  保守估計,臨州的罹難者約有一萬多人。可是,就算死者眾多,也沒有兩個月還清不完屍體的道理啊?

  幸虧現在是數九寒天。屍首丟在外麵,跟放在太平間冰櫃裏差不多,倒也不怕引起瘟疫。隻是,本地官府的效率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蕭靖沉吟了片刻,道:“也不知那些棄城而逃的人回來了多少。若是能多回來些,這臨州倒還有些希望。”

  臨州的周邊是連綿的群山。逃走的人們也是因為城外的地形複雜才敢跑,若是一片大平原的的話,誰還敢逃?人可跑不過四條腿的牲口!

  這樣的地形不僅賦予了臨州“易守難攻”的軍事屬性,也把它變成了北方的商貿樞紐。現在,這裏卻變得死氣沉沉,實在讓人唏噓。

  進了城,蕭靖才發現根本沒地方安頓。

  因為商賈雲集,臨州最興旺的就是酒店業,整個城裏星羅棋布地坐落著大大小小數十家客棧;可惜,兩人轉遍全城,都沒找到一家營業的店麵。

  問起來,客棧裏的人要麽逃散,要麽被殺;個別店家倒是在兵荒馬亂時保全了自己,可客人被殺了一大片,一時半會也沒法開門做生意。

  不得已,兩人隻好借宿在了一位老人的家裏。

  借宿,自然不能白住。蕭靖客客氣氣地塞給年邁的老婆婆一塊銀子,她卻堅持著不肯要,說得急了,她幹脆放聲大哭,道:“老身也沒幾天好活啦,要錢還有什麽用?老頭子被殺千刀的北胡人砍死了,小孫女也被他們糟蹋了,後來投了井……俺那兒子倒是出了城,可到今天還沒回來。若不是還盼著能看看兒子,老身早就隨老頭子去了!

  家裏人都不在了,相熟的街坊鄰居又死的死、走的走……每天晚上一閉上眼睛,俺就夢到他們滿臉是血的在跟前哭,他們哭,俺也跟著哭,沒有一天不是哭醒的……

  現如今,能有個人陪俺說說話,就比什麽都強。你要是非得給錢,就到別處去,讓老身自生自滅吧,死了也幹淨……”

  蕭靖還沒來得及勸慰,秦子芊先紅了眼睛。兩人一路上都以兄弟相稱,這會她也不管那麽多了,直接就坦白了自己是女性的事,又扶著婆婆到後麵說話去了。

  蕭靖偷偷擦了把汗。這一路上,秦姑娘還真是變了!以前的她固然會跟著難受一下,可絕不會輕易拋卻男人的偽裝;經曆過那個雪夜,她不僅比以前隨和了不少,眼窩也淺了很多啊。

  過了好久,秦子芊才擦著眼角走了出來。蕭靖隻好假裝看不到她的異常,待她整理了一下情緒,兩個人才匆匆茫茫地完成了分工,各自去采自己負責的內容了。

  采訪總算開始了。

  蕭靖折騰了好久又經曆了無數了波折才抵達臨州。因為過程太艱難,憋了一肚子火的他攢出了衝天的幹勁。

  不過,事情沒他想得那麽簡單。他就像一個憤怒的拳擊手,明明在拳頭上蓄滿了力,揮出去卻打在了一團棉花上,根本無處著力。

  可以采訪的人實在太少了。

  這裏是古代,沒有照片或手機視頻。要想還原當天的情景,隻能向親曆者詢問,再記錄下他們親眼目睹的那些慘事。

  但是,蕭靖一直牢記著那條至高無上的原則: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揭開被采訪對象的傷疤!除非,他自己願意訴說,並且說出那些經曆不會對他造成任何潛在的傷害!

  很多時候,不當的采訪會給本已身心受創的人造成極大的二次傷害。任何傷口都會結痂,心靈上的也不例外;但,如果你在傷口還沒長好的時候就執拗地撕開它,想觀賞那讓人心悸的淋漓鮮血,你就要做好這顆心因為失血過多而徹底死去的思想準備。

  有些或魯莽或職業道德缺失的記者根本就不在意這些。他們在意的是自己的功名利祿,受訪者會如何完全不重要。畢竟,等采訪結束了就各過各的日子,誰還認得你是誰?

  所以,有的受訪者因為反複受到刺激而尋死覓活,還有的人精神徹底崩潰;另一些則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終其一生都沉默寡言,關閉心門拒絕交流,抗拒心理輔導……

  這些事並不罕見。更有甚者,有的人還以消費受害者為榮,那就是更加可惡的行為了。大瑞朝當然沒有能進行心理幹預的心理學專家,任何被人為加重的心理創傷都要伴隨受害者的一生。

  幸好剛才老婆婆不是因為受到采訪而失態。否則,蕭靖都無法原諒自己了。

  不過,如同一枚硬幣,任何事都有它的兩麵性。

  在史官的筆下,臨州的慘劇一定長這樣:“某某年冬,北胡輕騎突襲臨州,城陷,屠萬餘人,帝大怒……”

  完了,就這麽輕飄飄的一句話。

  哪怕淚水、血水匯成江河,史書上也不會為這萬餘冤魂多著一點筆墨。後世不會有人知道,這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是如何來到世上,他們是什麽樣的人,他們有什麽喜怒哀樂,他們死前又經曆了什麽……

  就算有文人墨客為這些黎民百姓一掬同情之淚,再洋洋灑灑地寫下什麽曠世奇文,那八成也是遙相憑吊的抒情之作,既不足以作為見證,也無法還原事件的原貌。剩下的某些文章倒是可以記錄事件的部分情況,可在曆史的長河中,它們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作為新生事物的報紙有著極大的影響力和生命力,相對來說又更加通俗易懂。報紙上刊載的不僅僅是新聞報道,上麵任何一句出自受害者的話,都可能在百年、千年後被當成證言,甚至成為史書的補充和旁證。

  如果沒人站出來現身說法,北胡人罄竹難書的戰爭罪行就將被湮沒。再過些年,臨州慘案也會被忘卻;到了最後,還剩下的恐怕就隻有史書上的那一句話了。

  問得太多太深入,可能會傷害受訪者;什麽都不去記錄,就等於縱容了侵略者,既不能為死難者討回公道,也無法凝聚人心、讓更多的人同仇敵愾。

  這樣的矛盾,是任何一家新聞媒體都必須麵對的課題。進退兩難的蕭靖權衡了許久,也隻能決定多下些工夫,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個下午,蕭靖跑遍了臨州的各處。他探訪了有幸保全一家人卻失去大部分財產的的富戶,鑽進了古代版的“棚戶區”,還和幾位僥幸存活下來的士兵聊了很久。

  最直觀的感受是,所有人都沒有心氣了。

  無論他多麽聚精會神地搜尋,都沒能從任何一個人的臉上看出哪怕一絲的振奮。目光所及處,全是頹喪!

  如果慘案剛剛過去,蕭靖一點都不會感到奇怪。問題是,事情都過去兩個月了!

  他經常聽到這樣的論調:

  “這臨州城算是毀了。可是,俺一直住在這兒,就算想走,也沒地方可去啊?哎,好死不如賴活著,湊合著過吧,反正也餓不死,不就是混日子麽……”

  “再等幾個月看看吧,要是情況還沒改觀,老夫就帶著家人搬到臨縣去。哎,以前就有人說搬家的事,老夫不肯,覺得祖業難離。這下倒好,連祖業都沒了,還有什麽話說?”

  “在下十餘年的苦心經營,都被胡人一把火燒掉了。兄台不必再勸,就讓我當個酒鄉醉仙吧!萬一醉死街頭倒也不錯,一了百了!”

  人們固然為過去的一切感到悲傷。但,更重要的是,大家對未來也充滿了絕望。沒人相信臨州會回複原來的模樣,曾經的樂土,如今隻是暫時棲身的避難所,抑或是用來葬身的墳塚。

  這可不行!

  晚上,蕭靖和秦子芊碰了個頭,一直商量到子時才各自回房。

  第二天上午,蕭靖早早地來到了州衙前,笑容可掬地對值守的差人道:“麻煩通稟州同大人,就說……鏡報總編輯蕭靖,前來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