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一見他離去的背影，鼻頭一酸，也不再久留，獨自走向荒蕪的鎮子……

  ??狄航和蘇爾見狀，不在多言，跟上影子的腳步。

  ??他現在怒氣橫生，周身的氣場幾乎要把人活活壓到窒息而死，一路上一言不發。

  ??他們心裏都明白，這一別，可就再也見不到了。偏偏就是死都不肯回頭，倔的跟牛似的。

  ??蘇爾跟在他們身後，時不時看了看漸行漸遠的左一。

  ??她實在搞不懂，那片地方，明明什麽都沒有了，還有什麽可留戀的，一個人待在那種沒有生機的地方，圖什麽呢？

  ??對啊，圖什麽呢……

  ??左一一個腳印一個腳印踩在沙子上，身後的一串印子記錄著他去的路，也消磨著來的路。

  ??為什麽呢？

  ??從一開始的逃離，到現在的回歸，這片充斥著金錢和權利的惡臭之地，怎麽還會讓人重新再在這裏留下足跡。

  ??那幾個人，像個帶血的刻刀把名字刻在了心頭，痛的要死，從此再也消磨不掉了。

  ??母親……

  ??他還記得這個悲慘又可憐的中間婦女的埋葬之地，以前的樹林早就成了荒蕪的黃沙，埋骨之地成了廢墟，荒涼地連雜草都不願意生長。

  ??約克鎮，多麽慘烈的一個地名，人性的肮髒在這裏盡數顯露，都是吃人的家夥，人間地獄。

  ??可是就在這片修羅場裏，唯一的溫情在這裏萌芽，他想念母親溫暖的手掌，慈愛的笑容，還有勞累卻又強打起精神笑看自己的目光……

  ??一切的一切，都被這裏的黃沙埋下，找不到痕跡。

  ??鎮長，父親，還有那些見死不救的人……

  ??恨嗎？還是恨的，隻不過，已經久到記不得他們的樣子了。

  ??原諒他們了嗎？好像現在也再找不到恨他們的理由了。

  ??都死了……

  ??可現在想起來，依舊覺得心髒疼痛，血液中還是充斥著一股怒火和寒氣，隻不過淡了很多。

  ??不是不恨，是時間可以衝淡了除了愛的所有感情的濃度，在回頭的時候才發現，原來當初覺得恨入骨血的麵孔，早就被沙石海水衝刷，模糊的不成人形。

  ??左一在黃沙裏走著，忽的想到狄卡，那時候的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無助，一身傲骨滿手鮮血的世家少爺，頃刻之間丟盔卸甲，如是陷進去了，萬劫不複……

  ??想到這，沒來由的笑了一下，原來時光的那邊，還有同病中人。

  ??削瘦的背影在黃沙之上漸行漸遠，地上的影子被拉的又細又長，遠行者成了一點。

  ??沒入這荒蕪的世界……

  ??**

  ??影子依舊走在前頭，雙臂在褲腿旁擺動幅度較大，比起以往，一步一步，力道重的像要把地麵踏碎。

  ??狄航拿著拐杖，在他背後突然說道：“那是他的選擇，生氣也沒用。”

  ??話音未落，走在前麵的男人回頭瞪了他一眼，微紅的眼眶在陽光下有些幹澀。

  ??後者見狀，愣了一下，隨後驚奇的發現：“喲！哭了？”

  ??狄航從沒見過影子掉過眼淚，哪怕是瀕臨死亡的時候也沒哭過，這個發現，就連語氣都不禁輕快幾分，語調上揚。

  ??“信不信老子削了你！”擦了把臉，怒視這個在他看來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掏出手裏匕首，拿在手裏，裝作要刺過去的樣子。

  ??匕首泛著寒光，在陽光下刺眼至極，反光打在狄航精致的臉頰上，那隻清冷的帶著笑意的眼睛落在反光處，瞳孔縮小，像貓兒一樣靈動。

  ??狄航朝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不會的。”伸手把影子亮出來的匕首推回去：“你又不是生他氣，你氣的是自己。”

  ??“……”咬著後槽牙。

  ??這句話好像一瞬間擊中影子的心，連呼吸都忍不住急促幾分。

  ??他說不出話來，隻能惡狠狠地盯著他。

  ??狄航卻對他那要殺人的目光毫不畏懼，依舊無所謂地說下去：“你認為的左一是可以同生共死的兄弟，但是你們待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他真實的想法是什麽樣隻有他自己知道。表麵上看上去沒什麽奇怪的，誰知道晚上睡覺的時候在想什麽。”

  ??經曆事情多了的人總是這樣，在別人麵前裝的無比正常，為了融入這個群體，還是不想讓旁人覺得自己孤僻，總是想盡一切辦法隱藏自己真正的想法。

  ??可是，總有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會如同洪水一樣決堤而出，充斥著白天異常清醒的大腦。

  ??“你跟他在一塊兒這麽久，氣的應該是自己沒能早點發現左一的另一麵……”狄航淡淡地說了句：“年輕人，這不怪你，他自己不想被別人發現的。”說著，裝作老道地踮起腳尖，伸手拍了拍影子肩膀。

  ??內心的窘迫與憤懣就這麽被狄航大刺刺地說了出來，影子一瞬間有種秘密被捅破的羞恥。

  ??但是他說的沒錯，左一確實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神秘”，不管是在地下室被訓練的時候，還是跟自己一同執行任務的時候，總有幾個小動作是他理解不了的。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到一名警察家偷個保險箱，過程中，隔壁裁縫鋪傳來男人的打罵聲和女人的哭喊聲，自己得手的時候，想叫左一趕緊走，卻發現怎麽都拉不動，他好像對隔壁的聲音異常憤懣，幾次想殺過去，都被影子攔下。

  ??現在看來，他不應該對這些動作視而不見。

  ??蘇爾跟在這兩人身後，她不在意影子對左一的看法，隻知道現在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由衷的開心。

  ??偶爾豎起耳朵偷聽幾句，沒發表什麽意見，畢竟八卦這種東西，女人的天性。

  ??影子默不作聲，看向狄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有些嫌惡的扯下來，不再看他，隻是往前走著，獨自生著悶氣。

  ??漫天的黃沙，灼燙的驕陽，烘烤大地，整片土地像是烤箱一樣，燒灼著裏麵的一切事物，空氣逐漸變得扭曲，蒸騰所有水汽。

  ??影子走在最前頭，雙臂擺動幅度越來越到，不遠處的天文台逐漸清晰起來，前麵散落一地的磚塊和沙石對影子極為熟悉。

  ??那是左一和影子強製帶著狄航從裏麵衝出來，身後的狼王在鐵籠裏倒地，血流不止。

  ??往日的場景此刻一幕幕出現在他腦海中，跟電影一樣。

  ??三個人出來，兩個人走。

  ??附近的站台上蓋滿沙土，公交站牌被風沙刮蹭的模糊不清，石磚上鋪滿沙粒。

  ??一行人走到站台前，蘇爾轉頭看了看背後“吱呀吱呀”趕來的公交。

  ??還是自己腳步快……

  ??望了望身後的牌子，伸手擦了擦上麵的沙子，“唰！”一下，斑駁的字眼在褪色的底牌上，依稀能看清那幾個螞蟻小字。

  ??“12路……”蘇爾湊近看了看，下意識念出聲來。

  ??狄航踩上石磚站台，他對接下來的旅程十分感興趣，不過興奮之外，又多了絲恐懼，對未知的恐懼。

  ??在約克鎮裏生活這麽久，這下，要到外麵的世界去闖蕩，會會那個叫洛希的，那個長大的自己，還是有些慌張。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荒廢的鎮子是狄航的烏托邦，而外麵的世界則是現實的修羅場。

  ??他對那裏一無所知，空有一身高傲矜貴，沒有實際吃飯的本領，早晚會被他們踩到泥土裏，而那些從骨子裏帶出來的清高，會被他們踩碎，碾壓，磨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這落差未免太大了……

  ??狄卡對他說過，世界上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唯一不變的就是所有事情都在變，他告訴自己，要學會適應和習慣。

  ??狄航眼神逐漸渙散，麵上依舊是清冷孤傲，心裏卻起了波瀾。

  ??腳下的靴子碾了幾下沙土，漸漸踢出一個坑……

  ??影子雙手叉腰，心中還未平靜下來，刀削般的側臉在陽光下，陰影恰到好處，鼻尖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深邃的眼睛眯起，薄唇緊抿，沒有說話。

  ??蘇爾瞥了他一眼，估計還在氣頭上。

  ??這男人，心胸咋這麽狹隘……

  ??身後的公交車緩緩駛來，破舊的橡皮輪胎拖著一箱沙土，生鏽的鐵皮，染上血手印的碎裂車窗，裏麵固定著的座椅，對影子來說都太熟悉了。

  ??12路公交車在站台前問問停下，駕駛座上空無一人，蘇爾和狄航往裏頭望了望，狐疑地看了眼影子。

  ??走在前麵的男人沒好氣地扔下一句話，率先上去：“我是坐它來的，是詭異了點，但是跟約克鎮比起來小巫見大巫。”

  ??說完，嘲諷似的瞥了眼身後的兩人，那眼神像是在嘲笑這兩人沒見過世麵：“要是怕就別上來。”

  ??話音剛落，狄航便邁上一隻腳，手裏的拐杖伸在前麵，時不時往地上敲幾下，確認沒事後，才踏上第二步，如此往複……

  ??蘇爾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看的影子直直朝他們翻了個白眼。

  ??他尋了個相對幹淨的地方坐下，放下身後的背包，靠在座椅背上呼出口氣，心中五味雜陳。

  ??去了一趟約克鎮，把最好的兄弟留在那兒了。

  ??兩個人來，一個人回，說心裏沒有落寞是假的。

  ??三人全部上車。

  ??“嗞————呀————”

  ??生鏽的車門關起來十分費力，尖細的聲音被拉的老長，像玻璃來回摩擦黑板的聲音，折磨著他們的骨膜。

  ??聽得狄航牙疼，蘇爾幹脆坐在地上，也不顧髒不髒，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感覺，反正要回去了，可以找個酒店好好洗一洗。

  ??狄航從口袋裏掏出張方巾，靠近鼻尖，依稀能聞見淡淡地香水味，找了個靠近影子的座椅，擦拭上頭的沙土，直到自己滿意為止，才坐上去。

  ??手裏的拐杖一刻也沒有放下，這東西就是他的支柱，不管是父親還是家鄉，對他來說尤為重要。

  ??影子的臉依舊臭的很，雙手抱胸，一句話也不說，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

  ??狄航知道他沒有睡著，這種環境下，賞金獵人怎麽可能睡得著。他嘴唇囁嚅了幾下，還沒想好怎麽說。

  ??垂眸思索了半晌，窗外的風景往後倒退，無邊無際的黃沙遮蓋了一切生機，跟天連在一起，陽光透過碎裂的玻璃窗，在車裏打出多道光線，有幾道折射出彩虹，落在自己身邊。

  ??“你……”狄航開口道：“我出去之後能不能住你那裏？”

  ??他放低了自己高傲的姿態，對影子詢問。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和左一這兩個外來客在狄航心裏，有了改變，經曆過生死的人，總是能不自覺地拉進彼此的感情。這點，影子是最清楚不過的。

  ??狄航目光落在影子身上，等著他的回答。

  ??說實話，他不確定……

  ??畢竟跟他經曆過生死的左一選擇離開他，他們不僅經曆生死，還一同生活了那麽長時間，自己還隻是幾天。

  ??就在狄航以為他不同意，打算自己到外麵謀求生路時，影子歎了口氣，似是妥協：“行啊，記得付房租。”

  ??“……”蘇爾聞言，不禁在心裏吐槽：見錢眼開的家夥，這還隻是個孩子……

  ??狄航倒是沒想這麽多，一口應下：“那我先欠著，等以後有錢了還你。”

  ??眼裏一掃先前憂鬱，歡歡喜喜地看著過路風景。

  ??慢慢的，窗外黃沙逐漸消失，換成高樓大廈，一切的一切都是狄航沒見過的模樣，鎮子裏的建築與現在的建築完全不一樣！

  ??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街道邊小攤小販多的不成樣子，所有人，要麽西裝革履，要麽簡約大氣，衣服是從沒見過的樣式。

  ??狄航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其他人，詫異地目光下意識回到影子身上：“這……這是……”

  ??這哪裏是有點不一樣，簡直是整個世界都變了！

  ??影子大驚小怪地看了眼結巴的狄航，不禁打趣：“幹什麽，鄉巴佬進城第一次啊？”

  ??這位矜貴落魄的貴公子，此刻清冷孤傲的眼睛裏充滿震驚，深入骨子裏的教養讓他沒有再看到這一切的第一時間尖叫出來，但是瞬間擴大的眼眶暴露了他震驚的內心。

  ??蘇爾看向熟悉的環境，整個人心情瞬間激動起來，看向影子，險些熱淚盈眶，喃喃道：“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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