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眯著眼睛，從臂彎裏探出頭來，袖子裏幾乎灌滿的沙子，摩擦著肌膚，粗糙的感覺難受極了。

  ??順著狄航手指的方向望去，心中一喜。

  ??這是他們來時見到的胡楊！

  ??在陌生的地方遇見熟悉的事物，總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欣喜和安慰。

  ??那棵樹依舊在風中左右搖擺，像個守路人一樣，站在原地屹立不動，黑暗中的掌燈者，黃沙中的指路標。

  ??小小的一棵，帶給他們無邊的希望。

  ??“左兒！”影子朝走在最後的左一喊道，帶著前所未有的興奮和激動，連嗓子破音了都沒意識到：“那棵樹！我們來的時候……呸……”

  ??沒注意，回頭示意時，猛地吃了口沙子，口腔裏明顯的沙粒感把人磨的頭皮發麻，嗓子眼兒幹到冒煙，趕緊重新彎下腰“呸！”了幾口，再說不出話來。

  ??左一聞言，看向吃了沙子的人，他從一開始就覺得前麵有個豎起來的東西，但風沙又大，看的不真切。

  ??走近了點之後，影子又像自己叫喚，支離破碎的聲音被大風碾的稀碎，勉強能知道大意。

  ??果不其然，是剛來這裏的那顆胡楊。

  ??蘇爾幾乎把身體彎到地表，隻能依靠爬行前進，嘴唇幹裂，手臂擋在前頭擋住沙子，時不時抬起來看一看前方的路，她不敢像那幾個糙老爺們兒似的張口說話，她可不想吃一嘴沙子。

  ??狄航拄著拐杖，每走一步，都將拐杖狠狠砸進沙子裏，頭發已經淩亂不堪，他該慶幸這妖風沒有把他的頭皮連同頭發一同掀了。當然，誇張了點。

  ??臨近終點，所有人都顯得熱情高漲，一掃先前陰霾。

  ??狄航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邁去，一行人跟著他，背後的繩索被風吹的彎出一個巨大的弧度。

  ??胡楊在風中歪歪倒倒，仿佛在跟他們招手，催促著四人加快腳步。奈何狂風不解人意，大肆阻攔。

  ??終於，逆風到達終點。

  ??狄航抱著樹幹，回望身後的漫天風沙，不禁歎了口氣，轉頭看向身邊站著的三人，蘇爾跟他一樣，扯著一根枝幹，勉強站穩腳跟，眯著眼，有些不知所措。

  ??影子跟左一扯著手裏的繩索，不自覺看向狄航。

  ??矜貴的落魄少爺慢慢挪動腳步，繞到胡楊背後，彎下腰，開始刨土：“我就是在這裏見到的狄卡，他那會兒披著鬥篷，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幹什麽，現在看來，這下麵應該有東西……給個匕首……挖不動了……”

  ??朝影子伸手，扒拉幾下後，看了眼自己指甲蓋裏嵌滿黃沙，指尖的皮都破了，實在看不下去。

  ??見他沒反應，又抬了抬手，示意他給自己一把匕首。後者不情不願地扔了把過去。

  ??“嬌氣！”忍不住吐槽。

  ??本來剩下的武器就不多了，還要給他一把，簡直是……荒唐！

  ??扔完，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狄航倒是沒有在意這麽多，拿到手後專心挖起土來，很快，樹後就被挖出了個坑，能肉眼可見下麵的胡楊根，隱隱可見根係之中包裹這一個東西。

  ??在陽光下有些反光……

  ??繼續挖下去才發現，那個東西被根係包裹其中，狄航一手扒拉住其中一根，匕首劃過一端，想將它劃破一個口子！

  ??好在影子的匕首足夠鋒利，一下就斷了。

  ??左一湊過頭，往坑裏望了幾眼。蘇爾沒有說話，轉頭時卻發現左一正看著自己。

  ??“你幹嘛？”蘇爾被人看的不自在，皺著眉頭回了句。

  ??後者正在腦海裏努力回想身前人的容貌，奈何隻有碎片化的記憶，半晌，有些氣餒地回她：“抱歉，我還是想不起來。”

  ??蘇爾一陣無語，白眼一翻：“……”

  ??這人看的自己背後發毛：“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忘就忘吧，問題不大。”

  ??左一又看了她一陣，細細描繪她精致的五官，跟記憶做著最後的掙紮，可惜，還是一無所獲：“抱歉……”

  ??蘇爾笑了一聲，沒再說話。

  ??他們的初見是在約克鎮的街上，那個時候的左一還是個小屁孩兒，手裏拿著一堆漂亮的石頭，蘇爾則是幫忙出去辦事，小孩兒碰巧撞到她身上，石子散落一地，小時候的左一眼睛很大，發現自己撞人之後，很慌亂，手足無措的樣子被回去的蘇爾笑了好久，“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孩兒趕緊道歉，連忙撿起地上的散落的漂亮石頭跑開。

  ??蘇爾見他那兩條小腿倒騰挺快，看方向，應該是鎮長家附近，當時就覺得事情不對勁。隨即跟了上去，跟蹤一個小孩兒自然不在話下，他到家後，獻寶似的把手裏的漂亮石頭塞到一個中年婦女手裏，蘇爾認得，那是他媽媽。

  ??婦女倚靠在牆上，坐在床頭，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淤青塊布滿整個胳膊，脖子上還有被掐過的印子，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好的地方。年幼的左一把石頭捧到她麵前，充滿稚氣天真地問她：“母親，我長大了嗎？”女人沒有說話，隻是慈愛的摸了摸他的頭，蘇爾躲在牆後看著她，那雙眼睛裏遍布心酸疼愛，同為女人，自然能理解這個孩子是她唯一的支柱，孩子接下來的話更是讓她的內心柔軟到發酸：“我長大了就可以保護母親了，然後不要父親！”

  ??稚子純真的口氣帶著堅定，把婦女的心柔軟的一塌糊塗，幾欲落淚。

  ??此刻，想死不能。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嫁到這種人家裏，偏偏有了自己的天使，若是自私點自己就這麽去了，擺脫了毒打，讓左一孩子怎麽辦……

  ??他還這麽小，怎麽麵對那個畜牲父親！

  ??蘇爾在牆後目睹的一切，婦女懷裏的漂亮石頭異常耀眼，有幾塊晶瑩的仿佛天上星河裏的星子，又像是落到心裏的酸楚淚花。

  ??她被派來搜集情報，有關鎮長家的一切情報，屋內發生的這些，是要被報上去的，但以老爺的做事風格，這對母子怕是凶多吉少。

  ??蘇爾有私心，對他們的遭遇很是同情，回去的時候便特意漏了這一段，這才保得他們一段安穩時光。

  ??不過她不知道的是，沒過多久，這個可憐的母親就死在了孩子父親手上……

  ??左一看向蘇爾的側臉，小巧的臉龐帶著些許沙塵，頭發被吹的往後，露出光潔白皙的額頭，蛇一樣的眼睛眯起來。

  ??蘇爾的側臉其實很好看。

  ??他轉過頭，不再回想，視線落在影子身上，張了張口，卻沒有出聲。

  ??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靜默半晌，狄航一手握著拐杖，一手握著個帶著沙土根係的瓶子，依舊扭曲：“找到了！”他站起來，將它擺在眾人麵前。

  ??依舊是熟悉的克萊因瓶。

  ??影子“哼。”了聲，伸手接過狄航遞回來的匕首，塞進口袋。

  ??隨著克萊因瓶破土的瞬間，狂風立刻停止！就連樹上搖搖欲墜的落葉都停止搖晃！

  ??一息間，魔幻的仿佛換了個天氣。

  ??陽光依舊熱烈，空氣把狂風撕開一道裂口，世界安靜了。

  ??眾人呼出口氣，詫異地看向四周，心髒一瞬間被揪起來，嚴陣以待，過了半晌，並沒有任何異動。

  ??把武器收起來的時候，不遠處出現一輛公交……

  ??破破爛爛布滿黃沙和血手印的車廂，“吱呀”亂響的閘門，一切都顯得那麽熟悉又陌生。

  ??12路……

  ??“又是那輛公交車。”影子說了句。

  ??左一回應：“它不應該在天文台停嗎？我們下車的時候是在天文台啊，怎麽會在這裏出現？”

  ??暗暗皺眉，覺得事情不對勁。他眼睛看向狄航手裏的瓶子，難不成……

  ??算了，左一又道：“保險起見，還是到天文台上車吧。”

  ??影子聞言，點點頭，同意他的話。

  ??蘇爾往後望去：“可是它在開過來，我們要不要先往天文台過去？”

  ??“走吧。”狄航說了句，見身後的破爛公交開的很慢，感覺跟一堆廢鐵似的，對它的運行能力感到深深地懷疑，天文台離這裏不遠，一會兒就到，走過去，看著時間空隙，綽綽有餘。

  ??就在大家準備上路時，左一卻停下腳步，引得眾人回頭。

  ??“抱歉，我想留下來。”左一低著頭突然說道：“就送你們到這裏……”

  ??話音剛落，氣氛瞬間僵硬起來，尤其是影子，沉著臉。

  ??他渾身上下冰冷陰沉的氣場把人壓的喘不過氣。

  ??蘇爾率先打破死寂的空氣：“那你們先聊著，我跟狄航先過去，決定好了跟上來？”

  ??被提到的人立刻反對：“不行！太危險了。”又轉頭看向影子和左一：“你們兩個先商量著，商量好了再走，注意時間。”又提醒他們看了眼身後的看上去不堪重負的公交車。

  ??它行駛的很緩慢。

  ??“為什麽？”影子冷著臉，深幽的眼神充滿探究看向左一，後者沒有說話。

  ??狄航突然說了句：“為了那塊地？還是鎮上的位子？”他雙手抱胸倚靠在胡楊樹幹上：“鎮子都被我燒了個幹淨，空有個位子有什麽用？”他冷不丁反問一句。

  ??這些話讓左一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裏帶著他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似悲哀，又似不舍。

  ??左一頓了頓，沙啞著嗓子繼續說道，沒有被狄航影響：“那個古戈爾怕是要不來了，洛希不會這麽放過你們……抱歉影子，把你拉下這趟渾水……”

  ??話音未落，還未等左一抬起頭，眼前便一黑，隨之而來的就是劇烈疼痛。

  ??臉上被他打了一拳！

  ??因為慣性往後倒在黃沙上，還有後腦勺砸進沙子裏，耳廓裏進了堅硬的顆粒物，他還未從地上撐起來，衣領就再次被影子扯住，對上那雙失望憤怒的眼睛，他沒有說話，隻是咬著牙。

  ??自從之前聽到左一和狄航的談話，影子就明白這片地方對左一的意義，可是他還是抱著那麽僅存的一絲期盼，以為他能念著和自己刀口舔血的情誼。

  ??現在看來，這絲沒有任何意義的期盼，在此刻徹底破碎。

  ??影子怨不得左一，因為明白他的難處，也怨不得他們之間的脆弱情誼。賞金獵人有了情誼，本就是大忌，不管是對誰，女人，還是兄弟。

  ??恨自己！

  ??他猛地推開左一，後者又砸進黃沙之中，嘴角吃進幾粒沙子，伸手擦了幾下，踉踉蹌蹌站起來，愧疚地看著他昔日過命的兄弟。

  ??對上他的目光，逐漸不敢看他……

  ??左一別過臉，對著狄航把身上一把備用手槍扔給他，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

  ??“吱呀吱呀……”

  ??公交車的聲音越來越近，搖搖晃晃的破爛車影慢慢大起來，上麵的黃沙每近一步就落下一些沙土，輪子下的橡皮車輪陷進黃沙之中，滾動起來著實費勁，幾乎以為它要動不起來。

  ??左一再次對上三人的目光，神情淡然，唯獨不敢看影子：“走吧。”說完，轉身向來時的路走去。

  ??“站住！”影子突然大吼出聲，對著左一的背影，眼眶微紅，隱隱有淚水打轉。

  ??話音未落，後者立刻轉身，手中早就拿好了慣用的槍支，對準影子方向，咬著後槽牙，忍著悲戚和決心：“走啊！”

  ??影子瞳孔驟縮，呆愣愣的看著麵前的人，一瞬間忘記了思考。

  ??他從沒想過左一會拿著槍對著自己。

  ??眼前黑黢黢的槍口正對眉心。

  ??不遠處公交車緩緩駛來，伴隨著嘶啞磨耳的噪音，越來越近。

  ??左一將拇指扣上扳機，麵色決絕，目光冰冷無情，僅剩的一點不舍在此刻被盡數斬斷。

  ??影子雙手垂在褲腿便，關節握的嘎嘎作響，眼眶通紅，怒視麵前冰冷無情的人。

  ??他舉槍前，自己有想過把他打暈了綁回去，現在看來，應該是早就知道自己要幹什麽。

  ??鐵了心要留下！

  ??影子咬著牙：“好！”

  ??這個字幾乎從牙縫兒裏擠出來，充滿濃濃的不甘，閉上眼睛不再看他，轉身離去。

  ??光線照在自己臉上，灼熱，刺癢，眼淚在眼眶裏回淌，滑下臉頰，留下一道晶亮的痕跡。

  ??走就走吧，沒人慣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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