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林長楓看上去確實有些頹廢。原本很在意儀容的他，如今也不修邊幅，即便是下巴上長出了一根根胡須也不去剃掉，整個人好像一下子老了七八歲一般。在他看來，現在好像幹什麽事都沒有意義，林森在船上朝他胸口 射的那一槍，早已讓他是萬念俱灰。他實在想不明白，一個把自己一手拉扯長大、亦師亦父的親人，一個在自己生命中無比重要的人，為何突然要把槍口對準自己？

  ??“難道是我做錯了什麽嗎？”林長楓一遍遍地問自己，又一遍遍地搖著頭，暗自喃喃自語：“不，我沒有，從小到大，我在你心裏都是最聽話的，不管你教我什麽東西，我都是一學就會，從沒讓你操心過。你經常提醒我，幹我們這一行的決不能出錯，出一點點錯都可能滿盤皆輸。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這句話，所以我幹任何事都不允許自己犯錯，包括這次在上海，到白朗監獄救人，從洋人手裏騙走那一大筆錢，我每一步都算到了，沒有一個地方出錯的。要說沒算到，就是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你會開槍殺我，可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這是為什麽？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林長楓一下子跪在地上，抬眼望天，欲哭無淚。

  ??盡管已經立春，但夜晚的河麵上還是寒氣逼人，風從遠處吹來，經過一片蘆葦蕩，竟激蕩起一陣尖銳的呼嘯之聲，在夜空中久久盤旋，讓人不寒而栗。

  ??身後傳來陣陣刻意壓低的呼吸聲。

  ??林長楓扭頭一看，白璐瑤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了自己身旁。

  ??“你來啦。”林長楓淡淡說道。

  ??“嗯，剛弄了些吃的，我給你帶了點來。”白璐瑤說著將一塊用布包著的還冒著熱氣的煎餅遞給林長楓。

  ??看了一眼香氣撲鼻的煎餅，林長楓竟似無動於衷，隻是在嘴角擠出一絲微笑，婉拒道：“謝謝，我不餓，還是留著你自己吃吧。”

  ??林長楓的拒絕，讓剛才還笑容滿麵的白璐瑤一時顯得尷尬。不過，她很快就調整了情緒，繼續柔聲問道：“你在想什麽？”

  ??“沒想什麽，就是一個人靜靜。”

  ??“噢。”

  ??兩人不再說話，就這樣默默凝視著遠方在風中飄蕩起伏的蘆葦。

  ??過了一會兒，白璐瑤打破了沉默：“長楓，我知道你最近這段日子不好過，可，可你不能總這樣消沉下去呀。”

  ??林長楓沒有做聲，從兜裏掏出一根煙，點燃，吸了一口。

  ??“我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人，但我想說，長楓，人還是要多往好的地方看。不錯，你是被你最親近的人射了一槍，可不幸中的萬幸是你終於逃過這一劫了，那你就應該用更積極的態度告訴那些想害你的人，你不僅不會死，並且活得很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我現在怎樣了？”林長楓轉過頭來，冷冷看著白璐瑤，說：“我現在就是想一個人靜一靜，麻煩你先回去，好不好？”

  ??“這段日子給你安靜的時間還不夠嗎？”

  ??白璐瑤也終於忍不住爆發了：“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林長楓嗎？你以為發生這樣的事隻有你一個人心裏難受嗎？你知道我們現在奇門每個人都活在被人追殺的日子裏，有誰像你這樣整天渾渾噩噩、一蹶不振的？長楓，還是聽我一句勸，快醒醒吧。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日本人、巡捕房到處都在抓我們，夜魔至今也沒找到，還有很多的謎團要解開，你好不容易把我們奇門的力量都團結到了一起，難道現在，你因為受了一點小小的打擊，就這樣輕易放棄、功虧一簣嗎……”

  ??“行了，你別說了！”白璐瑤還想繼續講下去，卻被林長楓打斷。

  ??“這件事沒發生在你身上，如果是你，你最親密的人，你的父親、或你的家人，突然向你開了一槍，你會怎麽辦，你又能怎麽辦？”

  ??林長楓站起身來，眼睛瞪得大大的，既像是在跟白璐瑤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是我師父，也是我的養父，他是我林長楓在這個世上唯一最值得信任的人，是他給了我一切，也是他帶我認識了這個世界。可也就是是他，親手朝我胸口開了一槍。他可是我最信任的親人啊，連他都能背叛我，你告訴我，這個世上還有什麽是可以相信、值得相信的？什麽親情、什麽友情、什麽愛情，全他媽是扯淡、騙人的把戲！”

  ??“林長楓，林大人！”

  ??白璐瑤語氣中微微帶著顫音：“該講的我都講了，既然，既然你現在誰也不願意相信，那好吧，我就不打擾你一個人清淨了，而且你放心，從今以後，以後我也再不會打擾你了。”

  ??說完，她捂著嘴，滿臉淚痕一路小跑走了。

  ??林長楓看著白璐瑤離去的背影，心中輕歎一口氣，眼神依然麻木空洞，沒有一絲生氣，紅紅的煙頭燒到了手指，他竟也渾然不覺……

  ??翌日清晨，林長楓早早就起來了，一個人坐在廠房的後院裏，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

  ??此刻，他已經望著院子中央的一個石頭做的像是給鳥兒戲水和飲水用的小澡盆好一會兒了，他詭異的眼神與這個寬敞的院子儼然格格不入。似乎已經被牢牢拴住，除了鳥澡盆，再也沒有看向別處。

  ??從早上起床來到後院，林長楓就極度迷戀起這個鳥澡盆來，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他就這樣靜靜地坐在這把鳥澡盆對麵的椅子上，因為它比一般的椅子都高。他就這麽高高地坐在上麵一動也不動，良久之後，他終於站起身來，在這個清晨迷人的霞光中，慢慢向鳥澡盆走去。他雙手扶住它冰涼的盆緣，向盆裏望去，盆裏的倒影也在默默的回望著他。

  ??那被微風吹皺的水麵中，他的倒影開始幻化！他看見自己的頭發開始掉落，消瘦的臉龐逐漸浮腫起來，最後，一副幻化而成的、無比熟悉的猙獰臉孔浮出水麵……林長楓猛地仰起頭，緊咬著牙向天空望去，試圖掙脫夢魘……

  ??“林警官，你，你怎麽了？”

  ??歐陽娜發現了林長楓怪異的神情，趕緊走上前去，雙手扶住他的肩膀。

  ??“沒，沒什麽，剛剛好像，好像又做了個夢。”

  ??林長楓在歐陽娜的攙扶下重又坐回到那把椅子上，他像個身體孱弱的病人一樣，麵色蒼白，渾身乏力，額頭上滲出一滴滴虛汗。

  ??歐陽娜把手放在林長楓頭上摸了摸，“林警官，你好像有點發燒了。”

  ??“沒事，休息一會兒就好了。”林長楓微微笑道。

  ??歐陽娜半蹲著身子，有些心疼地看著他，說：“林警官，你可一定要保重身體啊，等你好一些了，我還要跟你一起去喝酒呢！”

  ??喝酒？

  ??林長楓先是眉頭一皺，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想起來了，歐陽娜指的是去年時二人在那個“老地方”的小酒館一起喝酒的事。那晚，兩人幾乎沒有多說什麽話，就隻是你一杯我一杯的相互敬酒對酌，也就是那一晚，讓林長楓看到了歐陽娜古道熱腸、肝膽俠義的一麵。

  ??“對，喝酒！到時候再聽你給我講一講洋人吃魚子醬的故事。”林長楓強忍著腦袋的脹痛笑道。

  ??“林警官，你記性真好，這麽長時間過去了，還記得那麽清楚。”

  ??歐陽娜顯得特別開心，臉上笑得像綻放的花朵一樣燦爛。

  ??對於那一晚，她記得甚至比林長楓都還刻骨銘心。因為林長楓曾經講了一個叫馬太提的英國人為了紀念自己喜歡的福州女孩，將一條馬路命名為福州路的故事。當時，歐陽娜就曾試探過林長楓——

  ??“林警官，我問你，如果你碰到了一個你心愛的女孩，你會這樣做嗎？”

  ??林長楓一愣，想了一會兒，回答說：“我嘛，區區一個小人物，哪有機會去為一條馬路提名。”

  ??“如果有這樣的機會呢？你會把這條路叫歐陽娜路或其他路嗎？”

  ??林長楓禁不住笑起來：“你真會開玩笑。這樣的事不可能在我身上發生。你說的‘如果’是子虛烏有。”

  ??那一晚，是歐陽娜的身體靠近一個男人最近的時候，她甚至已經投懷送抱，就等著林長楓主動出擊，把自己給辦了，可林長楓卻……

  ??想起那晚發生的一切，歐陽娜的表情有些怪異。

  ??“歐陽小姐，你怎麽了？”林長楓問。

  ??“哦，沒什麽……我去給你倒杯水吧，順便請顧先生過來幫你瞧瞧。”

  ??歐陽娜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找了個理由，滿臉通紅地走開了。

  ??不一會兒，歐陽娜帶著顧養年來了。顧養年先搭了一下林長楓的脈搏，又撩起他的上衣，發現原先胸口處的那個槍傷處正往外滲著淤血，裹著的紗布早已染紅了大半。

  ??“最近有什麽症狀沒有？”

  ??“別的也沒有嘍，就是頭暈沉沉的，還經常產生幻覺。”林長楓有些吃力地說著。

  ??“顧先生，林警官怎麽樣了？”歐陽娜關切地問。

  ??顧養年看上去神情有些凝重，“看來是昨天逃跑過程中運動劇烈，傷口有些感染了。”

  ??“那要不要緊？”

  ??“沒事，我帶了些消炎藥，你回頭跟我去拿一些，替他敷上就好。”

  ??顧養年輕輕拍了拍林長楓的肩膀，語重心長，“長楓，自己多注意休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看著一臉關切的顧養年，林長楓默默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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