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傳人(三)
作者:驃騎      更新:2021-07-21 13:35      字數:7074
  這時,在床上坐起來的是一個麵色蒼白、愁眉不展、模樣俊秀的人,一頭黑發,皮膚起滑。他揉 搓雙眼,凝神打量著周圍,睡眼惺忪,不知所以。

  ??忽然他明白事已敗露,不覺尖叫一聲撲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

  ??“天啊!”警官叫道,“真的,他就是那個失蹤的人。我從相片上認出他。”

  ??那囚犯轉過身來,擺出一副聽天由命、不在乎的架勢說,“就算這樣吧。”他說,“請問,能控告我犯了什麽罪?”

  ??“控告你犯了殺害蕭克……哦,除非他們把這案件當做自殺未遂案,他們就不會控告你犯了這個罪。”那位警官咧嘴笑著說,“哼,我當了二十七年的警察了,這次可真該得獎了。”

  ??“如果我是蕭克先生,那麽,顯然我就沒犯什麽罪。因此,我是受到非法拘留。”

  ??“不犯罪,卻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林長楓說,“你要是信得過你的妻子的話,你就會幹得更好些。”

  ??“倒不是我的妻子,而是我的兒女。”那囚犯發出呻吟的聲音說,“上帝保佑,我不願他們為他們的父親所做的事而感到恥辱。天哪!講出去多麽難堪啊!我可怎麽辦呢?”

  ??這時,林長楓坐到他身邊,和藹地拍了拍他肩膀:“如果你讓法庭來查清這件事情。當然那就難免要宣揚出去。可是,隻要你能使警務當局相信,這不是一件足以向你提出控告的事情,我想沒有什麽理由必須把你案子的詳情公諸於報紙。我相信布雷茲特警官是會把你說給我們聽的記錄記下來提交給有關當局的。這樣,這案子就根本不會提到法庭上去了。”

  ??“上帝保佑您!”那囚犯熱情洋溢地高喊起來,“我寧願忍受拘禁,唉,甚至處決,也不願把我的令人感到痛苦的秘密作為家庭的汙點,留給孩子們。”

  ??“你們是唯一聽到我的身世的人。我父親是綠點鎮上的小學校長,在那裏我受過極為良好的教育。我青年的時候酷愛旅行,喜歡演戲,後來在紐約一家晚報當了記者。有一天,總編輯想要一組反映大城市裏的乞討生活的報道,我自告奮勇來提供這方麵的稿件。這就成了我一生曆險的開端。我隻有客串充扮起丐才能收集到寫文章所需的一些基本材料。我當過演員,自然學到了一些化裝的秘訣,並曾以我的化裝技巧而聞名於劇場後台。這時我利用了這種本領。我先用油色塗臉,然後為了盡量裝成最令人憐憫的樣子,我用一小條肉色的橡起膏,做出一個惟妙惟肖的傷疤,把嘴唇一邊向上扭卷起來,戴上一頭紅發,配上適當的衣服,就在市商業區選定一個地方,表麵上是火柴小販,實際上是當票丐。我這樣幹了起個小時,晚上回到家中,發現我竟得到三十八個一美分的硬幣,這使我大吃一驚。”

  ??“我寫完了報道,這些事也就置之腦後不再去想了。直到後來有一天,我為一位朋友背書擔保了一張票據,後來竟接到一張傳票要我賠償二十五美元,我因拿不出這麽多錢,急得走投無路,這才忽然計上心來。我央求債主緩期半月讓我去籌款,又請求雇主給我幾天假。然後我就化起裝來,到城裏去乞討。過了十天,我湊起了錢,還清了這筆債。”

  ??“哦,這麽一來,你們可以想象的到,當我已懂得,隻要我在臉上抹上一點油彩,把帽子放在地上,靜靜地坐著,一天就能掙兩美元的時候,再要我安心地去做那一星期隻能掙這麽多錢的辛苦工作,是多麽不容易了。是要自尊心還是要錢,我思想鬥爭了很久,最後是金錢占了上風,我拋棄了記者生活,日複一日地坐在我第一次選定的那條街的拐角,借著我那一副可怕的麵容所引起的惻隱之心,銅板兒塞滿了我的口袋。隻有一個人知道我的隱秘。這就是我在唐巷寄宿的那下等煙館的老板。在那裏我能夠每天早晨以一個邋遢乞丐的麵目出現,到晚上又變成一個衣冠楚楚的浪蕩公子。這個韓國佬收了我高價的房租,所以他會為我保密。”

  ??“不久,我就發現我已積起大筆錢財。當然我不是說,任何一個乞丐在紐約的街頭,一年都能掙到將近八百美元(這還夠不上我的平均收入),但我有巧於化裝和善於應付的特殊才能,而這兩方麵又越練越精,這就使我成為城裏為人所賞識的人物。整天都有各種各樣的銀幣流水般地進入我的囊中,如果哪天收入不到兩美元,那就算是運豈不濟的了。”

  ??“我越發財,野心越大。我在郊區買了所房子,後來結婚成家。沒有任何人懷疑我的真正職業。我的愛妻隻知道我在城裏做生意,她卻不知道我究竟幹的是些什麽。”

  ??“上一個星期一,我剛結束了一天的營生,正在煙館樓上的房間裏換衣服,不料向窗外一望,忽見我妻子站在街心,眼睛正對著我瞧,這使我惶恐萬狀。我驚叫一聲,連忙用手臂遮住臉,接著立即跑去找我的知交——那個韓國佬,求他阻止任何人上樓來找我。我聽見她在樓下的聲音,但知道她一時還上不來。我飛快地脫下衣服,穿上乞丐的那一身裝束,塗上顏色,戴上假發。這樣,甚至於一個妻子的眼睛也不能識破這偽裝。不過馬上我又想到也許在這屋子裏要進行搜查,那些衣服可能會泄露我的秘密。我忙把窗戶打開,由於用力過猛,竟又碰破我清晨在臥室裏割破的創口。平常我要來的錢都放在一個皮袋裏,這時我剛把其中的銅板掏出來塞在上衣兜裏。我抓起因裝滿銅板而沉甸甸的這件衣服,扔出窗外。它掉在河裏不見了。其它的衣服本來也要扔下去,但是就在此轉瞬之間,有些警察正衝上樓。我承認,使我感到欣慰的是,一會兒,我就發現我未被認出是蕭克先生,而是把我當作謀殺蕭克的嫌疑犯被逮捕起來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些什麽別的需要我解釋的地方。我當時下定決心長期保持我那化裝的樣子,所以我寧願臉上髒一點也沒關係。我曉得我的老婆一定焦急萬分,我就取下戒指,乘警察不在意的時候,托付給那韓國佬,還匆匆寫了幾行字,告訴我的妻子不必害怕。”

  ??“那封信昨天才寄到她的手裏,"林長楓說。

  ??“我的天!這一個星期可真夠她熬的!”

  ??“警察看住了那個韓國佬。”布雷茲特警官說,“我很了解:“他會覺得要想把信寄出去而不被發現是困難的。大概他把信又轉托給了煙館裏某個顧客,而那家夥又把它一股腦兒地忘了幾天。”

  ??“就是這麽一回事。”林長楓點點頭表示同意,“我相信就是這樣。可是你從來沒有因為行騙而被控告過嗎?”

  ??“有過多次了,但是,一點罰款對我來說又算得了什麽呢?”

  ??“不過事情必須到此為止。”布雷茲特裏特說,“如果要警察局不聲張出去,必須是李·約瑟不再存在了。”

  ??“我已經最鄭重地發過誓了。”

  ??“要是這樣,我想大概也就不會再深究下去了。可是,你如下次再犯,那我們就要全盤托出。”

  ??“林,真有你的,又幫我們破了一件奇案!”不知什麽時候,亞當探長突然從外麵走了進來:“不過,我特別想知道這次你又是怎樣得出這個答案來的?”

  ??“這個答案嘛?是全靠我坐在五個枕頭上,抽完一包香煙得來的。”林長楓笑著拍拍亞當的肩膀說:“哈哈,開玩笑啦。讓我先去吃個早飯,一會兒回來再給你細細道來,好吧。”

  ??紐約有個美麗的綽號,叫大蘋果。聽起來很誘人,林長楓始終弄不明白為什麽起了這麽個雅號。他問過很多華人,都無以為答,隻有唐人街上那個廣東人賣蠔油雲吞麵的牛二嫂有獨出心裁的解釋。她說,紐約是個叫人嘴饞的大蘋果,隻要你肯上樹,都能啃上一口。

  ??這個牛二嫂,其實已經是一個快七十歲的老太了。從林長楓記事起,唐焯仁就經常帶他來吃雲吞麵。小時候,對於牛二嫂“大蘋果”的解釋,林長楓覺得好玩;長大了以後,他竟覺得這近似玩笑的話裏還蘊含著一些哲理。

  ??此刻,林長楓就坐在牛二嫂蠔油雲吞麵館外麵的小方桌上,一直看著胖胖的牛二嫂盛了一碗熱湯雲吞麵,熱情地放在他桌前。

  ??“阿婆好嗎?!”“阿婆”是林長楓對牛二嫂的昵稱,從小到大一直這麽叫,習慣了。

  ??“好嘛!”牛二嫂問,“小林子啊,你師父最近來信了吧?”

  ??“沒有,他人在舊金山呢。”盡管唐焯仁是林長楓的養父,但從小到大,二人一直以師徒相稱。

  ??更何況,在林長楓的心裏,唐焯仁更像是一位嚴師。四歲開始就教他識字,五歲授他內功心法,到了九歲,又開始教他學什麽奇門的法術。小孩天性好動愛玩,哪能受得了這長時間練功的枯燥乏味?每次林長楓在練功時分心走神或偷懶戲耍,一旦被唐焯仁發現,輕則挨他一頓訓斥罰跪,重則就是被用一根粗粗的尺條抽打,絲毫不予姑息。

  ??而且,唐焯仁的教法有時候還與眾不同。

  ??有一天,他坐在屋後一張扶手椅上,看著林長楓在院子裏練樁。當林長楓練完走來時,他一言不發,指著旁邊的一張椅子讓他坐下,點燃了一支香煙,不經意地問:“你常看到樓上房間到大廳的梯級吧?”

  ??“經常看到的。”

  ??“多少次了?”

  ??“嗯,不下於幾百次吧。”

  ??“那麽,有多少梯級?”

  ??“多少梯級?我不知道。”

  ??“為什麽不知道?因為你沒有觀察,而隻是看。看與觀察這兩者之間的區別是很清楚的,而這也恰恰是我要指出的要害所在。”唐焯仁的臉色突然一變。

  ??“你瞧,我就知道共有十七個梯級。因為我不但看,而且觀察了。看是被動的,觀察卻是要自己用心參與的。當你無意識地看時,一連串的感覺輸入不需要做任何處理,隻要睜大眼睛即可。在這個過程中,你很自然地從周圍吸收數不清的要素,卻沒能處理這些信息的深層含義,甚至認不出眼前看到的東西,自然也不會去留意台階有多少級。而一旦學會觀察,你就要集中注意力,從被動吸收狀態轉到主動意識狀態,在這個過程中,才有可能留意到有關台階更深層次的細節信息。”

  ??林長楓當時還不知道,唐焯仁給他講的正是奇門入門之要——眼中有物。說白了就是觀察。隻有具備了超乎尋常的觀察力,能夠隨時調動視覺、嗅覺、聽覺、味覺、觸覺等一切感官上的反應,你才能知於未明、捕捉先機。而奇門心法的最高境界是“眼中無物、心中亦無物”。達到這一境界,則無論麵臨的危險是如何強猛、如何凶惡,盡可當它是清風拂山、明月映江,雖能加於身,卻不能有絲毫損傷。

  ??練功是痛苦的,可對於林長楓來說,每天早上練完功吃早餐也是同樣的痛苦。唐焯仁每次都是定定看著林長楓把一杯加了生雞蛋的牛奶一飲而盡,然後滿意道:“嗯,再來一杯!”

  ??“師父!”一聽這話,他就差一點把最後一口噴出來:“夠了夠了!”

  ??“你最近練功時間加長,消耗太大,一定要補!這是我請人家中醫按照你的情況專門製定的食譜。記住,我唐焯仁的兒子不光功夫要好,個子也要長得高高的!”唐焯仁正色道。

  ??練完功,吃過早餐,林長楓又要換上洋人那套看上去特別扭的製服,到城裏的一家私人學校去念書。不僅學中文,還要學英文,學洋人的一些社交禮節。每次林長楓極不情願地問“學這些沒用的東西幹什麽”時,唐焯仁總是拉長一副臉道:“中西兼學,方成大器!”

  ??在林長楓印象中,兒時最大的趣事就是去茶樓聽戲。唐焯仁愛聽京戲,所以每次聽戲,都把林長楓帶身邊。戲文裏唱的什麽他全然不懂,唐焯仁就會慢慢扭過頭來,一邊抽著雪茄,一邊輕聲細語地跟他講這“英雄長嘯利劍發”什麽意思,還有那“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講的是誰?隻有這時候,唐焯仁才是那個最和藹可親的父親;也隻有這時候,才是林長楓最開心的時候,他從那些戲文裏知道了關雲長、嶽飛、楊家將。他就常常在想,有一天自己長大了,也要像他們一樣,探虎穴入蛟宮,千裏走單騎,成為一個受人尊敬、頂天立地的英雄豪傑。

  ??春秋冬來,花謝花開。幾年來,經過唐焯仁的精心調教,加上林長楓天賦異稟,且善於觸類旁通,奇門中古魔術、幻術、術數等絕活無一不精。隻不過他自己還不知道,唐焯仁所授乃奇門之法。不僅如此,他還在槍械、搏擊、騎馬、舞蹈、音樂等方麵廣泛涉獵,且以全優成績考取了美國常青藤學校,英、法、德、日幾國語言無師自通。

  ??五年前的一個秋天,紐約郊區的一片林場裏,晚霞明亮,光線充足地輝映著百年老樹,鳥聲悠揚,野花悅目。唐焯仁和林長楓各騎著一匹棗紅馬,沿著蕭蕭落葉鋪滿的山路,不疾不徐的,宛如散步般的走在寂靜的山林裏。樹梢上不停有水珠滴落,濕氣很重,空氣裏裹著新翻泥土的氣息,馬蹄踏在泥上,一踩一個腳印,很新鮮的痕跡。

  ??“明天我就要走了。”唐焯仁口氣很淡,但林長楓能從這淡淡的口吻中聽出眼前這位亦師亦父的“難舍”之意。

  ??“恨我嗎?”唐焯仁問。

  ??“怕您。”林長楓由衷地說。

  ??唐焯仁失笑道:“還記得小時候我拿尺條打你的情形嗎?”

  ??“當然記得。師父您凶神惡煞。”

  ??“你也好不到哪裏去,偷奸耍滑。”

  ??林長楓笑了,笑得很純很優雅。

  ??“知道為什麽對你那麽狠嗎?”

  ??沒等林長楓回答,唐焯仁就接著道:“因為你是奇門傳人。”

  ??“奇門傳人?”林長楓好像還是第一次聽師父說。

  ??“不錯。為師我出身奇門,而你將來就是我的繼承人。這也是這些年來我一直對你要求那麽苛刻的原因。”

  ??臨別之際,唐焯仁將與奇門之事統統告訴了林長楓,包括三百多年前,他的祖師們共同起誓守護的那個千古秘密。

  ??“師父,這個秘密到底是什麽?”林長楓還是忍不住問道。

  ??“你懂什麽是天道嗎?”唐焯仁答非所問:“世間萬物皆有規則,是為天道。秘密也如此。到了水到渠成時,該知道的終會知道。而在此之前,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守住秘密。”

  ??“滄海桑田這麽多年了過去,這個秘密還有那麽重要嗎?”林長楓說出心裏話。

  ??“奇門中人重在一個‘信’字,信守承諾,信仰傳承。如果背離了這個‘信’字,不要說什麽秘密,其他一切還有什麽是能夠守得住的?”

  ??說到這,唐焯仁轉過身來,重重拍了拍林長楓的肩膀:“長楓,你要切記!不管這個秘密是什麽,都要千萬守住。一旦失守,就像打開了魔盒,到時候所有的危險就是真的了。你將時時刻刻置身於險境。稍有不慎,就會自我毀滅。所以,身為奇門中人,我們不光要做智者、勇者,還要做受難者、孤獨者、痛苦者。很多時候哪怕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一番話讓林長楓深受感觸,他漸漸明白了從小到大為何師父一直對自己那麽嚴厲,一股敬畏之心從心底油然升起。

  ??微風中,荒草搖曳,陽光明媚,幾座墳塋前烏鵲橫飛,生機盎然。一幅不協調的風景圖上點染了一對父子師徒的身影。

  ??“夕陽垂地,但永不會消亡。要記住,你不是來為秘密送葬的,而是為秘密力挽狂瀾的。大浪淘沙,適者生存。作為你的師父,我希望你能像這荒塋前的青草一樣,勝而不驕,謝時無悔,榮枯自知,永不後退!”

  ??說完,唐焯仁徑自策馬向前走去。

  ??“師父!”

  ??唐焯仁緊緊跟上。

  ??“我會讓您驕傲的!”

  ??唐焯仁回眸一看,林長楓騎在馬上,原先那個又黑又瘦的小男孩如今已成少年,他是那麽的直率、幹淨、倔強、優雅、智慧、自信。

  ??“上次你跟我說,你曾經參加過跑馬場的賽馬比賽,是嗎?”

  ??“是。”

  ??“跑過多少名?”

  ??“第三名。”林長楓聲音洪亮。

  ??“一共幾匹馬跑?”

  ??“六匹馬。”

  ??“成績一般啊。”唐焯仁望著林長楓說。

  ??林長楓有些不悅,臉上卻依然淡然,“至少,大學裏沒有對手。”

  ??“口氣蠻大。”唐焯仁說,“想跟我比比嗎?”

  ??“比就比,誰怕誰!”

  ??“好啊,目的地,山頂。駕!”唐焯仁就喜歡林長楓的這種直率,他雙腿一夾,催馬直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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