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傳人(二)
作者:驃騎      更新:2021-07-21 13:35      字數:7137
  路麵漸漸寬闊起來,最後飛馳過一座兩側有欄杆的大橋,橋下黑沉沉的河水緩緩地流著。向前望去,又是一片盡是磚堆和灰泥的單調的荒地,四野闃然。隻有巡警的沉重而有規律的腳步聲,或者偶爾有某些留連忘返的狂歡作樂者在歸途中縱歌濫喊,才間或打破寂靜。一堆散亂的雲緩緩地飄過天空,這兒那兒一兩顆星星在雲縫裏閃爍著微弱的光芒。林長楓頭垂胸前,仿佛深思入幻。

  ??警察後來在退潮後的碼頭上,又找到了新的證據。不是蕭克先生本人,而是他的上衣。這件上衣無遮蓋地遺留在退潮後的泥灘上,衣袋裏每個口袋都裝滿了硬幣——四百二十一個一分硬幣和二百七十個五分硬幣。無怪乎這上衣不曾被潮水卷走。可是人的軀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那房子和碼頭之間的退潮,水勢洶湧。看來很可能是這沉甸甸的上衣留了下來,而被剝光了的軀體卻進河裏去了。

  ??不過,現場所有別的衣服都在屋子裏,難道他身上隻穿著一件上衣不成?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假設李·約瑟,也就是那個瘸子把蕭克推出窗外——可是沒有人親眼看見此事——那時他會再幹什麽呢?當然他馬上就會想到要消滅那些泄露真情的衣服了。這時他會抓起衣服來,拋出窗外去。而在他往外拋的當兒,他會想到:那件上衣要隨水起浮,沉不下去。他的時間已經很少了,因為他已聽到那位太太為要搶上樓而在樓下吵鬧,也許他已從他的韓國同夥那裏聽說有一批警察正順著大街朝這個方向急忙跑來。這時已刻不容緩。他一下子衝到密藏他從乞討中積累起來的銀錢的地方。看到那些硬幣,他能抓起多少是多少,盡量往衣袋裏塞,這樣為的是確保上衣能夠深沉水底。他把這件上衣拋了出去以後,還想再用同樣的方法處理別的衣服,可這時已經聽到了樓下匆促腳步聲越來越近。警察上樓來了,他最後隻來得及把窗戶給關上。

  ??就權當這些都是個有用的假定吧,因為還沒有比這更好的假定。李·約瑟被捕了並被關到警察局裏去,可就是拿不出什麽東西來證實他以往有什麽罪嫌。多年以來他是盡人皆知的專門以乞討為生的人,他的生活似乎是十分安靜和無害於人的。

  ??事情就這樣擺在麵前,很多問題在林長楓腦子裏還沒有清晰的答案。比如,蕭克去煙館幹什麽?他在那裏發生了什麽事?他現在又在哪裏?李·約瑟和他的失蹤到底有什麽關係?

  ??“真理就像足球,多踢幾次才會進門。”想到這,林長楓又眯上了眼睛。

  ??一路顛簸,馬車進入了綠點鎮,前麵一片杉樹林中露出了一片黯淡的燈光。林長楓微微睜開了眼,他仿佛看見,燈光下,坐著一位婦女,她憂心如焚,靜聆動靜的耳朵無疑已經聽到馬蹄得得的聲音了。

  ??馬車在一座大別墅前停了下來。這座別墅坐落在庭園之中。這時一個馬僮跑了過來,拉住馬頭。林長楓跳下車來,順著一條小小彎曲的碎石道走到樓前。

  ??這時,樓門洞開,一位白膚金發的小婦人立在門口,穿著一身淺色細紗布的衣服,在衣服的頸口和腕口處鑲著少許粉紅色蓬鬆透明的絲織薄紗邊。燈光輝映下,她顯得亭亭玉立,一手扶門,一手半舉,情極熱切。少婦微微彎腰,探首向前,用渴望的目光凝視著林長楓,雙唇微張欲語,好象是在提出詢問的樣子。

  ??“啊?”她喊道,“怎麽樣?”起先,她還充滿了希望地喊著,可是一看到林長楓冷峻的表情,就轉而發出痛苦的呻吟了。

  ??“沒有好消息嗎?”

  ??“沒有。”

  ??“沒有壞消息嗎?”

  ??“沒有。”

  ??“謝天謝地!請進來吧!你一定很辛苦了,足足累了這麽一整天。”

  ??麥妮爾太太一邊說著,一邊熱情地和林長楓握手,“如果您考慮到我所受到的打擊是來得多麽突然的話,我相信您會原諒我們有什麽招待不周的地方的。”

  ??麥妮爾太太盡管以前沒有聽說過林長楓的名字,但第一次看到他,卻莫名其妙有一種親近感和安全感。眼前這位中國人帥氣英武、眼神如電,跟她平常在唐人街所看到那些黃皮膚簡直是天壤之別。

  ??“親愛的太太,您不必跟我客氣。”林長楓彬彬有禮地說,“幹我們這行的,能夠不招人煩就不錯了。如果這次能夠對您有所幫助的話,那麽我真是深感榮幸。”

  ??麥妮爾太太把林長楓引進了一間燈光明亮的餐室,桌上早已擺好了冷餐:“林先生,我很想問您一兩個直截了當的問題,求您給一個坦率的回答。”

  ??“當然可以,太太。”

  ??“您別擔心我的情緒。我不是歇斯底裏的,也不會動不動就暈倒。我僅僅想聽聽您的實實在在的意見。”

  ??“在哪一點上?”

  ??“您說真心話,您認為我的丈夫還活著嗎?”

  ??林長楓似乎被這問題窘住了。

  ??“說老實話,說啊!”她重複著,站在地毯上目光向下直盯著林長楓,這時他正仰身坐在一張柳條椅裏。

  ??“那末,太太,說老實話,我不這麽認為。”

  ??“你認為他死了?”

  ??“是的。”

  ??“被謀殺了?”

  ??“我不這樣認為。或許是。”

  ??“他在哪一天遇害的?”

  ??“星期一。”

  ??“那未,林先生,也許您願意解釋一下我今天接到他的來信,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聽了這話,林長楓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好象觸了電一樣:“什麽?”

  ??“是的,今天。”麥妮爾太太微笑地站著,高高地舉起一張小紙條。

  ??“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可以。”

  ??他急切地抓住那張紙條,在桌子上把它攤開,挪過燈來,專心地審視。

  ??信封的紙很粗糙,蓋有紐約地方的郵戳,發信日期就是當天,或者說是前一天,因為此時已過了午夜很久了。

  ??“字跡潦草。”林長楓喃喃自語,“肯定這不是您先生的筆跡,夫人。”

  ??“是的,可是信卻是他寫的。”

  ??“我還覺得,不管是誰寫的信封,他都得去問地址。”

  ??“您怎能這麽說?”

  ??“這人名,您看,完全是用黑墨水寫的,寫出後自行陰幹。其餘的字呈灰黑色,這說明寫後是用吸墨紙吸過的。如果是一起寫成,再用吸墨紙吸過,那末有些字就不會是深黑色的了。這個人先寫人名,過了一會兒,才寫地址,這就隻能說明他不熟悉這個地址。這自然是件小事,但是沒有比一些小事更重要的了。現在讓咱們來看看信吧。哈!隨信還附了件東西呢!”

  ??“是,有一隻戒指,他的圖章戒指。”

  ??“您能認定這是您丈夫的筆跡麽?”

  ??“這是他的一種筆跡。”

  ??“一種?”

  ??“是他在匆忙中寫的一種筆跡。這和他平時的筆跡不一樣,可是我完全認得出來。”

  ??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

  ??不要害怕。一切都會變好起來的。已經鑄成一個大錯,這也許需要費些時間來加以糾正。請耐心等待。蕭克”

  ??“這信是用鉛筆寫在一張八開本書的扉頁上的,紙上沒有水紋。嗯!它是由一個大拇指很髒的人今天從城裏寄出的。哈!信封的口蓋是用膠水粘的,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封這封信的人還是一直在嚼煙草的。太太,您敢肯定這是您丈夫的筆跡嗎?”

  ??“我敢肯定。這是蕭克寫的字。”

  ??“信物還是今天從城裏寄出的。喏,麥妮爾太太,烏雲已散,雖然我不應該冒險地說危險已經過去了。”

  ??“可是他一定是尚在人間了,林先生。”

  ??“除非這筆跡是一種巧妙的偽造,來引誘我們走入歧途的。那戒指,歸根到底,證明不了什麽。它可以是從他手上取下來的嘛!”

  ??“不,不,這是他的親手筆跡啊!”

  ??“很好。不過,它或許是星期一書寫的,而到今天才寄出來的。”

  ??“那也倒是有可能的。”

  ??“照這樣說,在這段時間裏也可能發生許多事。”

  ??“哦,您可別淨給我潑冷水,林先生。我知道他準沒出事。我們兩人之間,有一種敏銳的同感力。萬一他遭到不幸,我是應當會感到的。就在我最後見到他的那一天,他在臥室裏割破了手,而我在餐室裏,心裏就知道準是出了什麽事,所以馬上跑上樓去。您想我對這樣一樁小事還會反應得這麽快,而對於他的死亡,我又怎能毫無感應呢?”

  ??“噢?您還記得他是哪隻手割破了嗎?”林長楓問。

  ??“我想想。”麥妮爾太太思索了片刻說:“想起來了,是左手。我當時還拿海綿幫他止血的。”

  ??林長楓若有所思,繼續慢條斯理說道:“夫人,我見過的事太多了,不會不知道一位婦女所得到的印象或許會比一位分析推理家的論斷更有價值。在這封信裏,您確乎得到一個強有力的證據來支持您的看法。不過,倘若您的丈夫還活著,而且還能寫信的話,那他為什麽還呆在外麵而不回家呢?”

  ??“我想象不出這是怎麽回事,這是不可理解的。”

  ??“星期一那天,他離開您時,沒說什麽嗎?”

  ??“沒有。”

  ??“您在唐人街那條巷子望見他時是不是大吃一驚?”

  ??“極為吃驚。”

  ??“窗戶是開著的嗎?”

  ??“是的。”

  ??“那末,他也許還可以叫您了?”

  ??“可以。”

  ??“據我所知,他僅僅發出了不清楚的喊聲。”

  ??“對。”

  ??“您認為是一聲呼救的聲音嗎?”

  ??“是的,他揮動了他的雙手。”

  ??“但是,那也可能是一聲吃驚的叫喊。出他意料之外地看到您所引起的驚奇也可能會使他舉起雙手,是嗎?”

  ??“這是可能的。”

  ??“您認為他是被人硬拽回去的嗎?”

  ??“他是那樣突然地一下子就不見了。”

  ??“他可能是一下子跳回去了。您沒有看見房裏還有別人吧?”

  ??“沒有,但是那個可怕的人承認他曾在那裏,還有那個韓國人在樓梯腳下。”

  ??“正是這樣。就您所能看到的,您的丈夫穿的還是他平常那身衣服嗎?”

  ??“可是沒有了硬領和領帶。我清清楚楚地看他露著脖子。”

  ??“他以前提到過唐巷沒有?”

  ??“從來沒有。”

  ??“他曾經露出抽過鴉片的任何跡象嗎?”

  ??“從來沒有。”

  ??“謝謝您,麥妮爾太太。這些正是我希望弄得一清二楚的要點。麻煩您能再弄點吃的嗎,吃完早點睡一覺,明天也許要忙碌一整天呢。”

  ??一間寬敞舒適的房子,放著一張床。盡管他剛才說了要早點休息,而且這一晚的奔波也確實讓林長楓精疲力盡了,可他卻毫無睡意。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當心中有一個解決不了的問題時,就會連續數天、甚至一個星期,廢寢忘食地反複思考,重新梳理掌握的各種情況,並從各個角度來審查那問題,一直要到水落石出,或是深信自己搜集的材料尚不充分時才肯罷休。

  ??就像今晚,他脫下了上衣和背心,穿上一件寬大的藍色睡衣,隨後就在屋子裏到處亂找,把他床上的枕頭以及沙發和扶手椅上的靠墊收攏到一起。他用這些東西鋪成一個東方式的沙發。他盤腿坐在上麵,麵前放著一包剛拆開的香煙和一盒火柴。在那幽黯的燈光裏,隻見他端坐在那,嘴裏叼著煙,兩眼茫然地凝視著天花板一角。

  ??灰褐色的煙霧從他嘴邊盤旋繚繞,冉冉上升。他寂靜無聲,紋絲不動。燈光閃耀,正照著他那山鷹般的堅定麵容。

  ??一夜很快過去了,夏日的煦陽正照進房來。林長楓的嘴裏依然叼著一根煙,旁邊隻剩下一個空空的煙盒,輕煙繚繞盤旋,冉冉上升。

  ??“真該被人一腳從這兒踢到唐人街去!”

  ??突然,他用手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猛地從床上蹦起來,跑到了盥洗室,從裏麵找出了一樣什麽東西,躡手躡腳放進了隨身攜帶的軟提包。看來,他已經找到了開啟這個案子的那把鎖的鑰匙了。

  ??淩晨5點,林長楓盡量放輕腳步走下樓梯,出得房來,沐浴在明媚的晨曦之中。他在路邊好不容易等來一輛馬車,一躍上車,就順著狹長的小路,飛奔而去。路上有幾輛農村大車在走動,它們是運載蔬菜進城的,可是路旁兩側的一排排別墅仍然寂靜無聲,死起沉沉,猶如夢中的城市。

  ??當他驅車經過紐約一帶的街道時,這城裏起床最早的人也剛剛睡眼惺忪地望望窗外的曙光。馬車駛過中央街,飛快地經過沙瑟姆廣場,然後向右急轉彎,來到了唐人街警局。

  ??“誰值班?”林長楓問。

  ??“布雷茲特巡官,先生。”

  ??林長楓直接走到那位叫做布雷茲特的辦公室。這是一間小小的類似辦公室的房間,桌上放著一大本厚厚的分類登記簿,一架電話凸出地安在牆上。

  ??“那位叫做李·約瑟的乞丐現在在這裏嗎?”

  ??“在單人牢房裏。”

  ??“他規矩嗎?”

  ??“哦,一點也不搗亂。不過這壞蛋髒透了。”

  ??“髒得很?”

  ??“對,我們隻能做到促使他洗了洗手。他的臉簡直黑得象個補鍋匠一樣。哼,等他的案定了,他得按監獄的規定洗個澡。我想,您見了他,您會同意我所說的他需要洗澡的看法。”

  ??“我很想見見他。”

  ??“您想見他嗎?那很容易。跟我來。你可以把這提包撂在這裏。”

  ??“不,我想我還是拿著它好。”

  ??“好吧,跟我來!”他領著林長楓走下一條甬道,打開了一道上閂的門,從一條盤旋式的樓梯下去,把他帶到了一處牆上刷白灰的走廊,兩側各有一排牢房。

  ??“右手第三個門就是他的牢房,”那位警官說著,往裏瞧了一瞧。

  ??“他睡著了。”他說,“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林長楓從隔柵往裏瞧,那囚犯臉朝他躺著,正在酣睡,呼吸緩慢而又深沉。他中等身材,穿著和他的行當相稱的粗料子衣服,貼身一件染過色的襯衫從破爛的上衣裂縫處露了出來。他的確象那警官說的,汙穢肮髒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可是他臉上的汙垢還是掩蓋不了他那可憎的醜容:從眼邊到下巴有一道寬寬的舊傷疤,這傷疤收縮後把上唇的一邊往上吊起,三顆牙齒露在外麵,象是一直在嗥叫的樣子,一頭蓬鬆光亮的紅發低低覆蓋著兩眼和前額。

  ??“是個美人兒,是不是?”警官說。

  ??“他的確需要洗一洗。”林長楓說,“我想了個他可以洗一洗的主意,還自作主張地帶了些家夥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那個軟提包,取出了一塊很大的洗澡海綿,讓人吃了一驚。

  ??“嘻,嘻!林,我必須說,你真是個愛開玩笑的人!”那位警官輕聲地笑著。

  ??“喏,如果您肯做件大好事,悄悄打開這牢門,咱們很快就會讓他現出一副更體麵的相貌。”

  ??“行,那又有何不可?”警官說,“他這樣子不會給唐人街警局增光,是嗎?”他把鑰匙插進門鎖裏麵,然後和林長楓兩個人悄悄走進了牢房。那睡著的家夥側了側身子,重又進入夢鄉。

  ??林長楓彎腰就著水罐,蘸濕了海綿,在囚犯的臉上使勁地上下左右擦了兩下。

  ??“讓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他喊道,“這位是綠點鎮的蕭克先生。”

  ??很快,這人的臉就象剝樹皮一樣讓海綿剝下一層皮。那粗糙的棕色不見了!在臉上橫縫著的一道可怕的傷疤和那顯出一副可憎的冷笑的歪唇也都不見了。那一堆亂蓬蓬的紅頭發在一揪之下也全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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