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電腦桌旁站起來的時候，劉可韋將桌麵的煙盒和火機抓在手裏，習慣性地往宅胖子的座位走去。那個家夥正皺著眉頭盯著顯示器，一隻手握拳撐著腮幫子，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

  劉可韋知道，宅胖子今天的工作安排是設計劇情對白：角色和NPC們在遊戲裏用對話的方式來表達的台詞。

  腦中忽然回想起昨天汪經理的話，劉可韋原本脫口而出的招呼強行從嘴邊咽下，慢慢地轉過身，一個人獨自走向會客室。

  推開金屬門，走上那個逼仄狹窄的小陽台。今天上午的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有一種微醺的愜意，令人懶洋洋地想打瞌睡。

  點上煙，扶著欄杆從24樓的高度眺望濱·江·區的街景，道路上的轎車隻有花生米大小，而行人看起來更隻有米粒那麽一丁點。如果是恐高症患者站在這裏，估計心跳肯定會劇烈地加速吧。

  那場演唱會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一個多禮拜了。他很高興自己在那天晚上能夠說服那位萌生去意的文案策劃改變主意留下來，不知道是不是那場談話中自己的超水平發揮對那個宅胖子有所觸動，自從回到杭州之後，他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漸漸將那份不合時宜的性格藏了起來，在策劃部裏不怎麽主動發表意見，顯得十分低調，但是分配給他的任務，都盡力地完成得不錯。

  雖然還是個新人，所有剛接觸到的工作都需要別人指點，可是策劃部裏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他學得很快，和一般剛入行的新手策劃完全不同。他熟悉遊戲，也熟悉文字創作，隻是在遊戲製作上還缺乏經驗，假以時日，完全可以獨立支撐起文案策劃這一塊工作，而這一天也許會來得很快。

  然而昨晚汪經理那番話，卻將原先一直遮蔽著劉可韋視野的一些障礙物整個兒掀去了，昔日上司，今日上司的上司表達出傾向很明確：為了維持策劃部的穩定運轉，他們這些汪經理的“嫡係”，最好和其他策劃保持一定的距離。文案和數值這兩部分的策劃工作，最好不要主動去過問，更別說是幹涉。

  劉可韋忍不住在心裏發出陣陣的哀嚎，老曹那邊還好，係統和文案的交互並不多，可是對他自己和小佘來說，想要對文案工作視若無睹都做不到，遊戲研發行業裏有一句話叫做“關卡文案不分家”，當初汪經理還是汪主策的時候可是天天掛在嘴邊上說的，無論是場景設計的方案還是NPC的擺放位置，哪個不牽涉到劇情發展？

  “我就猜到你會在這兒，今天的天氣不錯吧？”身後的會客室裏傳來了一個熟悉的嗓門，“老劉，抽煙咋沒叫上我？”

  回過頭，就看見宅胖子那張笑得雲淡風輕的大臉，劉可韋勉強扯起嘴角回應一個有氣無力的微笑，果然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才是幸福的。

  “剛才看你好像在忙著，就沒打攪。”劉可韋回答道。

  宅胖子不以為意地掏出煙盒火機，一屁股坐在塑膠凳上，沒心沒肺地對劉可韋招招手說道：“嗯，剛才在想點問題，有點頭緒了，就來找你嘮一嘮。”

  劉可韋走了兩步，沒有進入會客室，而是在門口的位置停下了腳步，悄不作聲地保持一小段的距離。

  “你又有啥想法了？”他微笑著說，隻是笑容很淡，很淡，幾乎看不出來的那種。

  宅胖子抬頭看了看居高臨下地站在門口的劉可韋，一米八多的個頭幾乎遮蔽了戶外的陽光，“你不坐下說嗎？三言兩句可能說不完。”

  “沒事，坐太久了，就想站一站。”劉可韋搖搖頭，“就這樣說罷。”

  宅胖子聳聳肩，不以為意地開口了：“關於對白，我想能不能加入一點變化。係統那邊設計的方案，我感覺會讓玩家看起來覺得千篇一律，缺乏身臨其境的代入感。”

  劇情對白還能有什麽變化，不就是角色或者NPC的固定台詞麽？這種目的明確，作用單一的表達方式，能琢磨出什麽特殊之處來？

  劉可韋迷惑不解地側了側頭，“具體點說，舉個例子。”

  “比如說，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有一句對白是‘請幫我倒一杯水來。’”宅胖子豎起一根手指，“假若你是玩家，遊戲ID叫做‘卷毛韋’，在這裏，我希望你能看到的是‘卷毛韋，請幫我倒一杯水來。’”

  “也就是加入玩家的ID，這能有啥區別，還不是一個意思麽？”劉可韋仍舊是一副沒聽懂的樣子。

  “這隻是最簡單的例子而已。但是我覺得這是遊戲這種載體與小說、漫畫、電影、電視等等其他載體的最大不同，也是最大的優勢，那就是遊戲本身可以直接和玩家個體產生互動！”宅胖子興奮地狠狠握緊了拳頭，“也許看起來平淡無奇，可是這種身臨其境的代入感是獨一無二的！”

  劉可韋顰眉思索了一會，搖頭道：“還是不太明白你的想法，你舉個複雜一點的例子看看。”

  複雜一點的例子？宅胖子揉揉額頭，考慮著要怎樣才能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我們的六道是天神道、妖靈道、地仙道、菩薩道、人間道、幽冥道，對吧？假定是三大陣營分別是神和佛、仙和人、妖和鬼，那麽，已經加入不同陣營的玩家，在麵對同一個陣營的NPC時，對話的態度、語氣和內容，應該完全一致嗎？”宅胖子說得很慢，為了便於劉可韋逐字逐句理解，“如果是你，麵對盟友或者敵人時，要說的話應該有很大區別吧？朋友來了有美酒，豺狼來了有獵槍！明白不？”

  劉可韋摩挲著下巴，陷入沉思後不知不覺地走到桌邊坐下。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要針對不同玩家，設計不同的對白並在遊戲中選擇對應的方案？”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宅胖子用力點頭道。

  這是個很好的想法，前提是有那麽多玩家會去留意這種貼心的設計。可一百個玩家裏麵，有幾個人會有耐心去一句一句閱讀那些冗長煩人的對白呢？劉可韋對此表示悲觀，至少他自己玩遊戲的時候，幾乎都是從來不看對白，直接狂點回車或者左鍵跳過去的。

  “你這是在給自己增加工作量，同時也給老曹和程序增加工作量啊。”劉可韋勉強笑了笑，“自找麻煩不說，還給別人帶去麻煩，有必要做到這個程度嗎？對白這種東西，隨便寫寫不就可以了嗎？國內那些熱門遊戲不都是這樣做的。”

  “我覺得有必要。”宅胖子一臉認真的表情，“最能讓受眾投入的就是作品的代入感，而營造代入感的關鍵就是細節上的感受，每個可以強化受眾認同的細節，都值得多花點心思去揣摩。”

  “問題是沒幾個玩家會去認真看對白吧？”劉可韋忍不住說破了這一點。

  “哪怕隻有一個觀眾，也要認真地完成演出，不是嗎？”宅胖子不為所動，“隻要還有人會去看，就應該要盡力提供最完美的閱讀體驗，這是作者的使命。我想在遊戲研發上應該也沒什麽不同，隻要我們能夠做得到。”

  默默地注視著宅胖子那嚴肅固執的表情，劉可韋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被說服，可是卻無法再去勸說對方。

  出於實際因素，他並不看好這種費心費神的工作態度能夠給這款項目的“錢途”帶來什麽根本性的改變。

  可是從道理上來說，對方堅持要去付出努力的動機是正當合理的，這種態度和做法，隻會帶來好處而沒有絲毫壞處，除了麵前這個文案策劃在對白設計上要付出幾倍以上的工作量，曹係統要稍微修改一下對白係統的策劃文檔和程序那邊會多一些維護工作以外。

  實現這個構思的代價也就是這麽大，擁有六年從業經驗的他甚至可以立即估算出給老曹和程序增加多少實質工作量，嗯，精確到小時來計算。

  唯有文案這一塊要多付出多少，他估算不出來，他沒做過文案策劃的相關工作，更不了解宅胖子打算將這種“因人而異的對白”應用到什麽程度。

  隻不過他相信個構思帶來的好處應該並不大，這不是那種可以立竿見影的預期收益，甚至可能隻有微不足道的影響。

  應該很小的預期收益，對應可能很大程度的投入付出，在他的眼裏，這完全屬於性價比不高的方案。

  值得嗎？這個答案他真心給不出來，畢竟他不是宅胖子，他覺得在這個問題上他沒有發言的立場。莫名其妙地，他想起了自己不知道從哪兒看來的一句話。

  “我不讚同你的觀點，但是我支持你發表言論的權利。”

  這句話是誰說的來著？好像還挺有名似的。劉可韋有氣無力地笑了笑，將早就燒到盡頭的煙蒂在煙灰缸裏戳滅，不再繼續做說服的努力。

  “下次策劃會議上你提出來吧，看看大家的意見，然後讓許主策來拍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