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中章
作者:洪流小獸      更新:2021-10-04 12:18      字數:4186
  “對不起……”眉遠目潤的趙栩仿佛被抽去了所有氣力般,一瞬癱坐廊下,泛紅眼角不斷溢出清銀水澤,半是失望地哽咽著慘笑,“你一向嫉惡如仇,我卻要你救殺師仇人……實在是太難為你了。”

  “即便當今皇帝是旁人,不是你的父親,隻要他逆行背民,我也不會救的。”易宏抬袖為她擦去兩頰淚痕,看她垂首無言冷心模樣不禁歎道,“隻是……要你在國家大義和父女親情間抉擇取舍……哎,也是為難你。”

  趙栩自嘲般苦笑一聲,扶欄緩緩站起,慘白如紙的麵上淚痕漣簾,如杏紅目似認命般絕望緊閉,水晶樣兒的一雙淚珠再次快速滴落。她僵硬地搖了搖頭,氣若遊絲地歎息:“罷了……”

  易宏想不到有什麽更好的理由可以一寬趙栩傷心,隻得攬臂扶如風拂柳微微晃的她站定,端其戚戚楚楚,亦隨她而歎,淺淺道:“栩兒,我……我要走了。”

  趙栩本就沉重的心再次被一瞬抽痛,倏爾回首凝望,一對遠山黛頻頻蹙緊,雙目紅怔。看著易宏冷麵灑脫,她反而更不舍道:“走?你才來應天幾月……那……什麽時候回來?”

  “應天是個傷心地,我應該……”易宏深吸一口氣,努力扼住離別傷感之意,淡然一笑,輕握她手,道,“不會回來了。”

  “不回來?”一天之內連遭兩重打擊的趙栩抓住易宏扶臂纖掌,汗津津的酥手無措地攥緊,目心盈盈閃動,盡是清銀淚光,螓首低頷,克製不住心底泛溢的酸楚而頻頻抽噎,聲線戰戰,再度落淚道,“為……為什麽?”

  易宏不忍再看如此春日華韶般的美人傷感悲泣,隻得如多年前二人分別時那般輕輕將趙栩帶入懷中,柔柔拍撫她的肩背,歎閉雙目,狠定心腸,冷冷訣別:“我身體不好,要緊著剩餘不多的時間,做完我該做的事。”

  “身體不好?”趙栩怔了片刻,忽然想起當日在燕王府,易宏曾為趙棣擋下一杯毒酒,而後還閉門謝客,休養了好一陣。她環顧四下無人,促而抱緊易宏,附耳低問:“是因為那杯‘銀月棲鳳’嗎?”

  易宏細想:若是把情人蠱的真相告知實在幹係太大,不如就縮留重點好了。她點了點頭,補充道:“六年前,你父皇曾經派過一個刺客在我的飲食裏下藥,早已傷我根本,又逢燕王府的事……眼下……”

  六年前?下藥?傷根本?這些事為什麽她不知道?她從小崇拜的、高高在上的父皇——居然會對一個商人使下毒這樣的卑鄙伎倆!六年前易氏尚未至如今氣候,他就這般警惕防範?易宏一向心細,他派去能在她身邊下毒的細作……暗中培養了多少年?這還僅是易氏,應天沈氏、江北糧王、漕幫淩氏……這些在抗疫中響應易宅的江湖巨富,難道都曾遭遇父皇逼害,才對朝廷這般……趙栩不敢置信地後退了好幾步,君臣朝堂博弈讓她疲累,君民的勾心鬥角讓她惡心。

  趙栩強忍滿腹的堵懣搖首倒退,一步踩空台階刹那向後傾倒。易宏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在重重打擊後心神虛弱而癱倒的趙栩。

  易宏短短幾句話,卻仿佛讓趙栩一瞬經曆所有陰詭寒冬,令其霎時震醒,卻也更加失望。

  這一刻,她的世界真真崩裂塌碎,有的隻是對晦暗而露骨真實人間的種種厭惡。

  趙栩側枕易宏薄肩,昂首凝視這張她思慕六載的玉麵清容。她難以想象這般花樣年華的靈毓人兒,小小年紀便已經曆這多坎坷磋磨。

  “那你還來應天做什麽——”趙栩一聲低叱,像極了愛而不得地埋怨,卻又透著十足的心疼憐惜,“這副身子不要了嗎!好好珍重不成嗎?”她牢牢抱住易宏纖腰哭得泣不成聲,頷首埋在易宏肩領,任由淚水濡濕彼此衣衫。

  也許……此生……她隻有此時此人,才沒有任何心思負累,沒有算計陰謀,全全,放開心懷。

  哪怕這一刻,轉瞬即逝;這心,也滿是辛苦疼痛;就連這個人,她也從未擁有。

  易宏沒有隻字片語的勸慰,隻是不緊不弛地擁著趙栩,不斷輕撫她如緞長發。

  易宏相信,既算是像趙璋這樣的卑劣小人,也憧憬純粹良善忠孝之人的存在。這也許就是他為何如此維護疼愛兩個女兒的原因吧。她們的青春美好,也許是那暗流湧動的肮髒皇宮中,僅剩的明媚璨陽了。

  趙璋將公主們當做擺脫現實的夢幻希冀,但卻忘了,她們終有一天要親身直麵這繁複的世界,知曉他一切罪惡的行徑。隻怕那刻,他這個曾在公主記憶中英偉慈愛的父皇,即霎時墮落跌墜得連微塵,都不如了。

  待趙栩抽噎聲輕了些,易宏取下腰間一塊玲瓏晶佩,遞到趙栩麵前,像是安慰又像是補償般說道:“這塊龍鳳佩乃金剛石所製,此石堅硬如鐵,是我耗時許久親手鏤刻。我易氏三人每人一塊,凡我易氏門下,見此佩如親見家主。若來日你遇上什麽難事,亮出此佩,我易氏門人定護你周全。就算不是我易氏人,江湖眾眾見此佩也會給我三分薄麵,助你一臂之力。”

  趙栩右手抬袖遮住哭紅半麵,左手徐徐接握晶佩,素白掌心裏的剔透晶佩迎光閃爍七彩燦華。她牢牢將佩攥緊,心中熾痛卻久久不能平複。

  趙栩知道:這並非易宏相護一世的諾言,不過是報償她多次出手相救,讓良心將將過得去的周全之策罷了。

  她多年癡情、真心相待,如今也不過僅剩這塊不會說話的冰涼死物罷了。

  罷了罷了……易宏早就勸她罷了,隻是她瘋迷不改,最終落得孤身碎心的零落下場。

  趙栩始終緘默,如覆線傀儡一般,軟著全身,任由易宏將她扶起,為她理好衣衫頭釵。

  “我不想要這個!”趙栩突然開口,喑啞的嗓音像是久哭而傷心壞了,如絹帛撕裂一般幹澀低迷,但她伸直向易宏眼前的手臂和大開裸露晶佩的手掌都異樣堅決。若隻是補償,她才不屑這人人皆有之物,定要獨一無二者!

  這是趙栩第一次對易宏有所求,亦為最後一次,易宏自然不會反駁她唯一心意。

  “好。”易宏笑得有幾分客套勉強,她實在不知還能有什麽東西可以報償此癡怨女子,也抵消幾許自己心間愧疚。

  “你想要什麽?隻要你要,隻要我有。”易宏朗聲承諾,她倒希望趙栩可以直說,不必似過往那般自苦。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趙栩將晶佩重新吊裝在易宏腰間,勉強自己略略苦笑。可唇角雖翹,眉間卻還是陰雨愁容。她半歎請求般癡癡相望:“我幫你……梳梳頭吧?”

  趙栩雖仍在笑,卻連唇稍都在戰抖。她知道,自己唯這一次機會,若是易宏拒絕……

  “好。”易宏沒有絲毫猶豫,立刻答應,拉著趙栩酥手,快步帶她步入摘星樓三層閨房中。

  易宏揮袍端坐在落地銅鏡前,將紅木妝台上的金淩月形牛角梳反手遞給趙栩。在趙栩接梳之時,易宏取下額頂珍珠錦冠,散開頭發,靜靜成全趙栩心願。

  民間相傳:所謂結發夫妻,即於新婚之夜,將新人頭發各自剪下一縷,辮成一結,置於紅袋或錦匣中。如此,夫妻可得一生恩愛,即便一世命結,來生也能再續前緣。

  趙栩沒想到易宏能如此爽利地答應,她可早就聽說易家公子一向不喜歡外人近侍,更別說是梳頭這樣體己的事兒了,那都得是多年的熟知老仆。趙栩猜,易宏是擔心將致命部位曝露過於凶險,才那般小心,可如今竟這樣全然放心她……

  趙栩神色終於輕鬆了一些,易宏待她,終究是有些不同的。

  趙栩俯下身,撩開裙擺,半跪一旁,先為易宏細梳發梢。這部分的頭發最為幹枯,易打結,隻有先行梳通潤油,才能梳整體七尺長發。

  “宏哥哥的頭發……還是這樣又黑又亮,不像普通塗脂抹粉的俗物,僅細微香氣,隱隱約約,若有若無。”趙栩長舒口氣,緩緩心神,仿佛拉家常般,淡然神色,淺淺笑道,“我記得第一次見你,你一襲賽雪白衣,騎著墨黑高馬,擊退攔路眾匪。蔥鬱綠林裏,打殺爭掠間,我卻隻見你白袍烏發,在斑駁陽光下獨自奪目。”

  易宏微微側頭,通過銅鏡,終於又再次看到趙栩青春美麗的麵上顯現以往嬌柔微笑,杏眸中滿是閃光熠熠。

  “你力排眾匪,來到我的身邊,問我可有受傷。那一刻,你的聲音、你的樣貌就都深深印在我的心上。”趙栩麵向窗外陽光,微笑莞爾醉人,徐徐道,“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俊美少年,不是端居雲上的神,也不是誘人心魄的妖,而是天地萬物集所有精粹的仙靈。陽光照在你的肩頭,仿佛有幸為你鍍上一層光圈,絕世出塵,璀璨無雙。”

  易宏歎了口氣,將頭埋低些,心中愧悔也更深一層。

  “我不忍將眼眸錯開,直看著你出神,也沒有回答你的話,卻問了句:敢問公子姓名。”趙栩挽起易宏長發,輕輕打理,又道,“你笑了,貝齒潔白,星眸閃亮,回答我說:在下易宏,容易的‘易’,宏達的‘宏’。這個名字,從那時起,就開始陪伴我度過一切悲歡愁苦……”

  發梢梳完,趙栩起身欲為易宏梳全發。目光方落於其額頂,趙栩便在其油青長發間發現幾根赫然明分的白發。

  易宏才二十三歲,怎麽就生了白發?趙栩一時間瞠目結舌,眼神直直盯著那幾根白發,纖指顫巍巍將它們挑起。欲開口,聲未出,淚先落。

  易宏若非平日操心太過,便一定是因毒藥傷身,腎不固發,故青絲轉華。

  一想到易宏曾受過的傷害全因趙氏而起,趙栩所有美好的回憶都不敢再說出口,她又有什麽資格要求呢?難道易宏對她還不夠寬宏優待嗎?

  鳳羽莊、夢妝軒每一季的鮮品,易宏都先送公主府一份;她對易宏說過自己喜歡看花,公主府四時新鮮瓜果花卉便從未間斷……這些年,縱使易宏從未滿足她對於情愛的幻想,但總歸是一直惦念關照。

  難不成她要什麽,易宏不給,就是易宏相欠嗎!

  纖指抖得厲害,那輕飄飄覆於趙栩素掌中的白發,像是一把把尖銳長刀,不斷刺痛趙栩脆弱的心房,仿佛要逼迫她放棄!忘卻!還這白發主人,一個平靜自在。

  趙栩抽噎著咽下滴落於唇邊的溫鹹淚珠,咬唇忍下所有不忍,緊握梳子,強笑朗聲道:“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有頭又有尾,此生共富貴……卿心素有隱苦衷,奈何世事總相隔,願君勿念卿之去,努力加餐把錦歸。”

  從銅鏡中端看趙栩,一直冷麵未語的易宏也倏爾落淚。她明白趙栩以己比妾,視她為夫,即將離別,囑托所有祝福的心思。這個被她利用、被她欺騙、被她冷落的女子,終究放不下腹內深情,化為所有祝願,與她強笑離別。

  六梳已畢,趙栩滿是不舍地緩緩放下手中梳子,俯下身,將散落地上的所有落發一根根撿起,握於掌心。在強忍許久,盈滿眼眶的淚水再次滴落前,她沒有一字多言,反身便向樓外跑。

  裙擺翻飛似浪,烏發隨風飄揚,連步搖也從其鬢間滑落,摔在無人問津的樓梯轉角。

  趙栩用盡全身力氣向外拚命跑,她不敢停下,不敢回頭,隻是固執地愈加攥緊掌中幾枚青絲。

  “公……公主?”

  在百花苑外等候的幾人隻見梨花帶雨的趙栩狂奔而出,竟喊也喊不住,惜雪趕緊追去。剩下幾人疑惑得麵麵相覷,唯錢蓉重重一歎。

  “怎麽了,蓉姐?”青月不解道。

  “公子一向不願虧欠旁人,金銀財富倒還罷了,隻是這情……”錢蓉看向曆經風雨多年的摘星樓依舊朱紅琳琅又是深深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