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林漸深，頭頂高大的樹冠越發遮天蔽日，王者與王者之間互相留下一絲可供商榷的空間，在天空上割裂出一道道既緊密又回避的空白。

  從那些葉脈般斷續而連接著的白色碎線中可以窺知太陽行走的方向，隻是林中光線不佳，卞識微每每以為行至盡頭，走近時便發現又是一程。

  而卞霞那邊顯然更糟，栽跟頭是常事，可惡的是她竟然對此不以為意，反而像風火輪般越走越快，和卞識微保持在一條線上。

  “看到前麵了嗎？”許仙仙指著仿佛被藍黑色墨水浸染了的林木。

  “什麽？”卞識微朝向前方，左探右探，眼眶都要呲開了也沒見這一星半點的火光。

  他語氣幽怨：“什麽也沒。”

  “就在前麵。”少女語氣肯定，也不在意他是否信任，徑直走向前方。

  “你就不能——”卞識微輕搖搖頭，很快跟上。

  深秋，樹木大多蕭瑟，腳下窸窣細響。林中偶爾傳來幾聲動物發出的動靜。或者是鬆鼠或者猴子踩了樹枝在林間跳動，或者是什麽麻雀鳥兒的在林間嗚哇低飛而過。

  總之無論什麽動靜，都能讓卞識微亂顫的小心髒漏跳一拍。

  紅與黑的顆粒跳動著，仿佛在述說著空氣中的不安。身邊的那個影子，像風一樣發抖。

  卞識微自從手被一掌劈紅之後，隻敢虛虛地扶在少女肩上，同時生怕一個不小心碰到對方的頭發絲兒。

  此刻少女一停下來，他沒注意，猛撞上後背。

  和他想象的不一樣，這個總是沒有什麽表情，讓人猜不透她在想什麽，眼神又厲害得很的女孩，身軀竟然是柔軟的。

  不是書上寫的舞娘那樣柔弱無骨，她像一隻還沒長大的小獸，而絕不是兔子鬆鼠那樣的。

  他能感受到少女溫暖的皮膚下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肌肉，那長期鍛煉而形成的肌肉筋骨讓這具身體極富韌性且敏捷有力，令人失掉戒心的外表下，潛藏著蓬勃的力量。

  卞識微立即向後退了半步，落在他身上的卻不是一個脆巴掌。

  “聽見了嗎？”許仙仙的耳邊忽然劃過一連串奇妙的聲響，像溪流的嘩啦，又像羊蹄點過水坑。

  卞識微幾乎要自我懷疑了，他仔細靜下來一聽，卻隻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

  “就在前麵。”少女如是說。

  忽然她又問：“你是在……怕黑嗎？”

  還不待少年回答，許仙仙便不知從哪裏翻出來一盒火柴，然後沒頭蒼蠅般蹲下來一頓亂找。

  卞識微明白她想幹什麽，不解道：“這些樹枝都潮了。”

  “找一根長的，葉子多的。”許仙仙指揮他。

  下一刻少女兩指並起，將樹枝中多餘的水分引出，火柴一劃，便將那孔雀尾巴似的一根樹枝點著。

  眼前頓時光亮，隻是走幾步後卞識微覺得不大對：“我看人家的火把好像沒這麽多葉子，就是一根光棍。”

  許仙仙頭也沒回，在劈裏啪啦的燃燒聲中輕哼一聲：“葉子多才好著呢。”

  卞識微感到小臂逐漸炙熱，結結巴巴問：“那、那它燒得是不是挺快。”

  身前的少女仿佛怔住，又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頭看他，指著那快燒到他手，著得跟鮮花似的樹枝，清喝道：“還不快扔了。”

  又曆一番風波，卞識微終於發現眼前一點白光愈拓愈大，走近看竟是一頭渾身發光的白鹿。

  而它低伏身體，蹄下水聲潺潺，應是正在飲水。

  卞識微立刻壓低聲音：“我們小心些，別把它嚇跑了，說不定是什麽重要線索。”

  下一秒少女聲音如雷：“我也以為。”

  果然那白鹿受其驚動，耳朵倏地抖了一下，做出防備的姿態。

  卞識微正心想著完了，卻見那白鹿抖了抖水，兩蹄一揚，朝二人的方向飛奔。

  少年臉色轉青，腳下卻挪不開半步，可憐巴巴問：“霞妹你能變個盾嗎？”

  卞霞仿佛十分不解，皺著眉問他：“什麽？”

  此刻那頭白鹿已經衝到眼前，卞識微作悲壯狀閉眼。

  聽了幾秒卻沒有什麽動靜，他睜眼卻看見不可思議的一幕。

  隻見那角壯得足以剖開狼腹的年輕白鹿極為溫馴地伏在少女腳下，輕舐著少女沾上不少泥水和草籽的鞋麵。

  卞識微想不出個所以然：“你鞋上有吃的？”

  卞霞目光平靜，看上去是習以為常了。

  卞識微又想起那天遇上的一群猴子：“沒想到你不僅是猴王，還是鹿之……”

  “誒那你問問它那寒泉怎麽走。”卞識微頭一回看見這樣漂亮的鹿角，還是長在活生生的一頭公鹿頭上，剛輕輕觸了一下，就見那白鹿朝他掀起半個眼皮來，目露嫌棄之色。

  這——

  卞識微看了眼少女，又看回那頭白鹿，它此刻又恢複成一副溫馴模樣。

  卞識微有些尷尬地從地上站直起來，雙手背著，極端正的姿態，成了一座木雕。

  “不必找了，”少女撇開那頭白鹿，徑直向前，踩上光滑的鵝卵石。

  細小的水流從二人腳下穿過，一條七彩的羽毛尾巴如拂塵般將二人的腳踝纏住。

  “腳脖子我！”卞識微被一股巨大的拉力拽得身體搖晃，猛地撞向地麵。

  許仙仙反應還算快，可惜手上剛凝出一道水刃，整個頭就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拖進了水裏，頭上的發帶也散開。

  卞識微一眼瞥去，墨黑的長發在寒鐵般的潭水中散開，少女的腿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勢隨著腰部動作向右翻折，像一隻爬行的蜘蛛。

  “哢嚓——”一聲脆響，水潭上一朵烏雲散開，少女的黑發如海草般包裹著她的頭顱，像皮球似的從她斷裂的脖頸上墜入水中。

  臉色難看的少年頓時雙眼一閉，嚇昏過去。

  “嘶——嘶——嘶嘶”趁著那不知是何物的妖怪怔愣，少女一個上勾拳加鯉魚打挺將自己的真腦袋從一團令她窒息的羽毛中搶救出來。

  轉頭一看那頭白鹿早已四肢癱軟地別扭著跑入林中，借著餘光她勉強看見，卞識微半截身子都埋在一團黑暗中，正要定睛一看時，嗖一聲他整個人都被拖入洞中。

  “卞識微！”見少年失去動靜，許仙仙頓時緊張起來，整個人如羚羊般向前方飛撲，就地一滾，手裏不知抓住了他身上的什麽物件，帛帶另一端深入黑暗，完全不相稱的力量將她虎口勒得生疼，帛帶毫無懸念地被撕裂開，黑影將卞識微擒走，一個金屬質的硬東西猛地當麵砸中她的鼻梁。

  黏糊糊的血液從許仙仙的鼻腔中湧出來，她雙膝跪地往前爬了幾步，將那條砸中她鼻梁的帛帶捏在手裏。

  在心中將少年的名字默念一遍，許仙仙攏了攏自己毛獅子般全散開的長發，望向洞口的目光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