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初霽，朦朧的大霧如一層輕緩白紗落在山間，不一會兒霧氣上升，像棉花糖一樣纏繞，將空中的白絮攪弄成不成形狀的白雲，在群峰間飄渺沉浮。

  許仙仙關上窗戶，將手裏厚厚的一遝“日日溫”擱在床頭，決心下樓用個晚餐。

  她打的主意很好，時間尚早，好多人還在外麵瞎逛，或者上演著父子情深、手足情深的戲碼，她此時下去，不用遇上太多人。

  再次恢複“卞霞”的身份，她望著鏡子裏自己那張臉出神，感覺十分微妙。

  粉色芙蓉石打製的小瓊花造型簡單，圓潤可愛，隻有金屬的部分因為發黑而被許仙仙換成了純金，還特意設法裹了一層銀色塗料，使它看上去和原來相差無幾。

  這支短簪在她手裏已經放了五年。

  許仙仙說不清楚自己想幹什麽，她想去見岑永樂，去履行那個孩童時飄飄搖搖的諾言。

  但是誰去見呢，世上早沒有許仙仙這個人了。

  可如果隻是以一個陌生的名頭去見她，又何必。

  壓下那一點混亂的念頭，許仙仙走下樓，向櫃台要了一碗牛肉餛飩。

  她嫌顏色淡了，又加了一勺小米辣，見碗裏剩餘芫荽不多，索性全倒進來。

  此時耳邊便傳來一聲哀嚎：“這這這——你怎麽把芫荽全挑了呢！”

  許仙仙轉身一看，一個十分高大的少年立在他身後，此時一臉悲鳴狀。

  而之所以說是個少年，因為對方長了一副大人身子小孩兒臉，看上去有些好笑。

  許仙仙沒理會他的悲傷，抱著自己的餛飩，快步飄向了窗邊一個隱蔽的座位。

  誰料那少年也一臉悲傷地抱著碗跟過來，撲通一下坐到她對麵，可憐巴巴道：“好姑娘，分我些芫荽吧。”

  卞識微本來是隨著這小姑娘一同加料的，誰知道對方下手這麽快，一手就把剩餘的芫荽全挑走了，這下他還吃個什麽麵條。

  少年低聲下氣地向小姑娘討了討，誰料對方根本不理他，捏起湯勺就要往嘴裏送。

  “別別別別別——住、住嘴。”許東亮一時腦子沒跟上，心裏又急，說得結結巴巴。

  完了，他心裏想。

  果然少女一臉奇怪地看向他。

  卞識微連忙解釋：“妹子啊你這——這餛飩還冒大煙呢，別燙著你嘴。”

  “我不怕燙。”許仙仙麵無表情地和著湯將餛飩一口吞了，牛肉有些老了，但配上小蝦米和紫菜的湯頭很鮮，總歸差強人意。

  卞識微哀嚎一聲，把頭埋在桌子上，整個人都不說話了。

  許仙仙不知道這人發什麽瘋，自己吃自己的，很快餛飩就要見底了。

  這時忽然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亮兒——”

  少年便像詐屍般彈起來，目露哀光，向許仙仙求救：“你幫我遮遮。”

  許仙仙上下打量了一下這身板相當於一個半自己的少年，眼睛真誠地發問：“怎麽遮？”

  少年顯然未能遂願，而那年輕婦人及她身後烏泱泱一堆人已經湧進客棧內，後來發現人太多了，又撤出去些，隻餘下七八個護衛和四五個丫鬟嬤嬤。

  “亮兒，怎麽跑這麽快。”那婦人看上去十分年輕，不像生了這麽大個的兒子的人，也或許保養得極好，頭發梳得很漂亮，兩髻抱麵，是當下最時興的拋家髻，繪彩的金梳背和成套的紅寶金釵讓她看起來更加光彩熠熠，神采飛揚。

  卞識微無處可躲，無奈地捂著臉喊了聲娘。

  “呀是這位姑娘，當真巧了，”女子一看見許仙仙，眼睛都亮了，同旁邊的嬤嬤低聲道，“我先前還說呢，這等好事。”

  那聲音其實依然很大，許仙仙聽得一清二楚，木木地站起身來，招呼了聲“夫人安康”。

  “都安康，安康。”那夫人絲毫不覺尷尬，讓下人給她挪了把椅子過來坐下，朝許仙仙笑道，“你吃你的。”

  隨後同卞識微將許仙仙如何“英勇”對抗那招搖撞騙的無賴，如何如何振振有詞、臨危不懼……全都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以至於許仙仙在咽下最後一個餛飩前，都沒意識到這位熱情夫人口中那位“斬妖除魔”的小女俠就是自己。

  “倒不知姑娘姓什麽，如何稱呼？”那夫人眉眼彎彎，含笑看著她。

  許仙仙有些不自在：“姓卞，單名一個霞字，朝霞的霞。”

  沒料那夫人和少年同時發出一聲驚呼，不過年輕女人的驚呼要更加誇張，她差點握住了許仙仙的手，見許仙仙躲開也不介意，親親熱熱道：“原來是本家的，這可巧了，我們乃是自汴州東牟郡蓬萊縣水雲書院來的，和姑娘同姓。”

  “古語雲‘十五而誌於學’，我家這小子自小喜好讀書，就連抓周時握的都是筆杆子。誰曉得好端端一個水雲書院他呆不住，十五歲一過便抓著行囊要來找他那位宋先生和張先生。”年輕女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怎麽，你叫什麽也給忘了？”

  卞識微這才反應過來似的，愣道：“我娘出嫁前姓王，姐姐隨她姓，我呢是家中長子，姓隨父親，也是父親取的名——‘孰能逃斯理，亮在識其微’，大名卞識微，不過我娘喜歡那個亮字。”

  許仙仙點個頭：“卞識微，是好名字。”

  又放下手裏的湯勺，用手絹擦了擦嘴，才道：“王夫人，卞識微，我用好了，若沒有別的事，先告辭。”

  卞夫人愣了下才知道對方是在稱呼自己，來不及糾正，先出聲挽留道：“書院中尚有事務要打理，我今日便需啟程離開。見小姑娘生得親切，可願同我多絮兩句？”

  許仙仙想不到原因，但還是有禮貌地點了點頭，這下卞夫人眼睛便亮了，差點又要抓住她的手：“尋個安靜些的地方說話。”

  卞識微見狀一喜，對他娘道：“有位朋友總是好的。”

  瞧他臉上一派天真，卞夫人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帶著兩個小輩進了一家茶館，尋了處樓上安靜的地方坐下，隻留下一位嬤嬤，讓其他人在門口等候。

  卞夫人邀了位琴女在屏風外服侍，此時隻有卞識微和許仙仙兩個見麵不到半時辰的小輩，許仙仙好奇問他：“沒有芫荽，你便不吃了嗎？”

  卞識微不想在比自己年紀小的女孩麵前丟了麵子，推說道：“蘇大家曾說過，‘口腹之欲，何窮之有。每加節儉，亦是惜福延壽之道。’”

  又補上句：“我待會兒吃兩個茶點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