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赤色幻影降臨在少年的左側，是朱雀的人形，他高大的身影擋住少年視線中那道菟絲子般纖細的身影：“兩百年來，我竟不知道你變得如此仁慈。”

  少年沒有回他的話。

  朱雀的眼中浮現起高塔上那個小小的身影，言語間不知是何心情：“非常鑒的後人無可蔭蔽，也平安長這麽大了。”

  “她從流丹閣到蜀王府處處皆有蔭蔽，行至帝都，這不又來了位前輩。即便是現在，那百餘人的坐席裏，也有她的暗衛。”北門戎的語氣沒有任何波瀾。

  “你究竟是不敢，還是不願？”朱雀是不解的，自結識以來他就知道眼前人的秉性，一個從刀山血海裏踏著千人屍骨走到陽光下的人，斷沒有那所謂聖人君子的婦人之仁。

  “朱雀，你看看她，難道不覺得，太像我們當年。”少年靜默地看著那個將一切情緒都寫在眼睛裏，卻還繃著一張臉來掩飾的許仙仙，內心作出評價——天真、戒備、勇敢、多疑……可惜聰明但又不夠聰明，心狠但也不夠狠。

  朱雀仿佛也沉默了一下，但緊接著連環炮似的憋著火氣斥道：“誰——你大爺的當年生出來是個娘們？還是個這麽弱不禁風的小白皮？她好歹有老子娘哥哥弟弟傍著，你我呢？無父無母地活了十來年，後來若不是師父收留，早不知道被燒死在羅焚山那個犄角旮旯裏，又或者被那些羅刹撕成兩半吃了。而現在，你要拿我們當年跟這柔柔弱弱沒長牙的小姑娘比？”

  “憑什麽？”這一問像是重擊在少年心髒上的一記猛拳。

  少年卻沉穩極了，沉穩得不像他這個年紀的人。

  “會長牙的。”他說。

  天生的猛獸，即使一時被圈養得馴良溫和，但不經磨礪就自有的獠牙和利爪，是她永遠的本能。一旦破除溫室的假象，這頭天真的小狼崽，將會在危機四伏的叢林成長為最好的獵手。

  “要打賭嗎？”深色的瞳孔中，淺茶色的水珠如旋風飛舞，時收時放，刀法不斷變換，如蝶翅翩飛龍魚擺尾。

  “賭什麽？”朱雀同樣看著那個少女，語氣卻是催促的，“既然目前無法解契，你隻需要將她軟禁起來，不死，她就不會為你帶來威脅。”

  熱茶在空氣中早已跌至冰涼，此刻由一拳而飛散為數百顆渾圓的透明珠子停滯空中，無聲無言，下一刻所有珠子失去懸浮的能力，齊齊向地麵砸去，一如暴雨當頭。

  朱雀麵色一動，仿佛已經看見少年被淋成落湯雞的狼狽模樣。

  而他竟然未躲，朱雀的臉上出現一絲訝異之色，卻在數百顆水珠均化作齏粉消散的那一刻沉默。

  少年放下啜飲過的茶杯，原本空空蕩蕩能窺見杯底花紋的綠泥石玉璧，此刻被一層淺淺竹色覆蓋，茶水表麵籠著一層飄渺熱氣，白煙升騰。

  竟是幻術。

  朱雀麵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那豆芽菜似的小丫頭，身影消失前落下兩字：“再議。”

  北門戎笑了。

  許仙仙回望過來的那一刻，少年正好在看她，顧盼神飛，隻是笑意未達眼底。

  “你進步得很快。”

  許仙仙竟然忘了這個人還在旁邊，木木地回了一句“謝謝”。

  “大承氣丸乃是由下泉聖手所研製出的一味丹藥，可清泄熱邪，直攻陽明之熱。在座諸位若有受熱邪之苦者，清肅裏熱，修複內傷，此乃必不可少之良藥。”空中圖形變換，卻並非呈現出丹藥的形態，而是浮現出一行豎著的大字。

  “藍翼龍魚血一合、乃菩實五枚、百年蛟鱗十片……”畫麵跳動著，不斷出現新的藥材，許仙仙在心裏默了一遍，什麽也想不起來，直到目光落在最後出現的幾個字上——三葉寒桑草。

  一株。

  不知是不是這室內太不透氣，北門戎沒由來地有些心悸，盡管隻是很快閃過的感覺，他卻莫名其妙地有些喉嚨發幹。

  緊張？

  那種心跳加快，飛速思考的感覺……

  是她在緊張？

  少年的目光越過欄杆，將幻化出的幾行文字過了一遍，未有所得。

  莫非這販的不是丹藥，而是藥方？

  隻聽一聲弦音驟起，如平地生蘭，音脆而清透，將賓客的注意力重新吸引。王玪笑意盈盈道：“在座皆知下泉聖手一藥難求，尤其是承氣丸這樣難得的高階丹藥。承蒙聖手抬愛，委托我瓊山瑤池出售此丹藥，愈有需者修行之苦痛。”

  正停頓時，樓下傳來一聲不高不低的疑問，是位年逾三十的婦人，團扇半掩麵頰：“那按這聖手的意思，又是龍魚血又是乃菩實的，莫非是要我們自己去尋上麵的仙草靈藥？”

  她的言語不算太冒犯，又恰好問出在座許多人心中疑惑。畢竟大多數藥師都是直接出售丹藥，而將藥方寫出讓顧客自尋材料的，雖不多見，但也是有的。

  許仙仙聽顧前輩說過，這位下泉聖手為人低調，手段高超，幾乎從未在人前露麵，但靈修界處處是他的名聲。

  高階丹藥本是一粒難求，能請動其出手必須誠之又誠，遵其規矩。譬如——

  “聖手親言，承氣丸共需十六種材料，其中十種尚且易得，時時可齊備。而剩下那六種，都是世間罕見之物。龍魚血要五日之內取的，乃菩實必為十日內方熟的，蛟鱗離體不出十二個時辰……而最珍稀的是，由天山冰露澆灌生長的三葉寒桑草，百年方成一株，卻隻有兩個時辰可以采摘，且保存極為不易。”

  王玪話音一落，坐席間便聞得陣陣唏噓，樓上隔音的各間室內，也均有商議討論。

  許仙仙對這些材料聞所未聞，聽不出其中的難得，北門戎卻不由得吃驚。若不出他所料，大承氣丸的藥方應當是參照從前先人留下的承氣丸藥方改進後所得。

  但各種材料本來珍稀，多是陳年積蓄，甚至有保存庫中上百年不忍消耗的。

  仙藥本非凡藥，何必如此苛刻時辰。

  思考間，少年感覺胸口的小鼓打得更加明顯，他不免好奇：“你那前輩勢在必得的便是此物？”

  許仙仙沒瞞他，點了點頭。

  少年好笑：“那他人呢？”

  許仙仙小臉一白，擔憂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