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迷思(三)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3049
  “沒救了。”

  ??銀質的麵具在陽光下泛著水紋般的光澤,青年的下半張臉卻隱沒在陰影中。而隨著他的動作,絲綢般的銀麵在太陽光下如蝴蝶般一滑,沉入高牆遮擋下的灰影。

  ??太子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語氣中透露出絲絲哀慟:“……全是些年富力強的男子,成家立業的年紀,本該孝父母愛子女,在行業裏做出一番事業。”

  ??“然而……邪毒入髓,心智盡失。”青年微微皺眉,“令人何其痛心。”

  ??空氣微熱,卻沉重得像一堵鐵牆,厚厚地壓在人們的心上。

  ??“人不人,鬼不鬼。身體不全,心智墮落。父母何其哀,兄弟何其悲。”大理寺少卿崔明遠捋了把他的美髯,胃裏泛起一陣顫栗的寒冷。

  ??縱是麵對過那樣多窮凶惡極的罪犯,他也依然難以接受自己方才所見過的景象。

  ??那些蠕動的、帶著粘液的,像未成形的胚胎一樣泡在罐子裏的東西,與人類相似的耳朵和嘴巴長在那些像打結海帶一樣的柔軟肉團上,毛團裏是一枚枚圓滾滾的眼珠。

  ??濃稠的深色藥液咕嚕咕嚕地冒著泡,像一鍋煮開了的肉湯。

  ??那樣的怪物,真的可以稱作人嗎。

  ??崔明遠年逾不惑,雖說如今身居高位,年少時卻不過是刑部一小員,也曾在這繁華帝都最陰冷難熬的地方抄狀詞、讀書、跑腿。

  ??後來官服的顏色越發鮮豔好看,他卻依然常常親至牢獄,捧著一杯清茶,聆聽人間的善惡糾紛。

  ??因為他從來都知道,鐵獄中關著的,並不都是惡鬼。

  ??而是一個又一個的人。

  ??天邊一個小黑點順著夕陽的餘暉滑下,“篤篤”響了兩聲後,兩隻金屬鉤爪抓在光滑油膩的桌麵上——一隻木隼。

  ??輕微的響動下,鱗片般精巧細致的羽毛層層向內收縮,最後縮回木隼的身體中。幾乎縮成一個球狀的木製機關表麵出現一個凹槽,凹槽中的木片如彈簧般向上一彈,彈出一張紙條。

  ??崔明遠臉色微變。

  ??“殿下,徐林……死了,”崔明遠將紙條展開,上麵是用大理寺特有一套的密語文字,“押往京中的路上,所有人的手腳都捆綁著,他被幾個仆人生生咬死。”

  ??“也不知為何,他似乎沒有掙紮。隨行士兵每半柱香時間便會察看一次,而發現的時候,那幾個仆從麵色茫然,滿麵都是模糊血肉。當時他便奄奄一息,再不到一盞茶時間便咽氣了。”

  ??“一張小紙條能說這麽多事兒?”太子忽然一笑,打破死寂。

  ??中年人一愣,繼而微笑:“字小,寫得也密。”

  ??對於這位甚少露麵的太子,崔明遠了解極少。反而是另幾位成年的親王,在當地頗有聲望,美名都傳到了帝都。

  ??而本應該最值得關注的、帝國未來的朝陽,倒一直像個透明人,鮮少出現在民眾視野中。也就是成年以後,才漸漸被提起和討論。

  ??但無論如何,都不是他可以怠慢的對象。

  ??“祺幼年離宮,少有接受太傅教導。及冠後常返青宮,受父皇和國師信任,處理事務,雖有能官幹吏輔佐,但依然常常不得要領。”太子言語誠懇,崔明遠甚至能想象出那張麵具下是怎樣認真嚴肅的目光。

  ??“此案性質惡劣,涉及甚多,望崔少卿莫拘謹於身份,時時提點。”江祺將魚鱗裝幀的卷冊鋪開,指尖無意在一行行目錄上擦過。

  ??“殿下多慮,莫說查明案情是分內之事,臣既然為臣,便是效忠皇上,太子奉命查案,崔澤民定當鼎力相助。”崔明遠徐徐點頭,略一掃名錄

  ??兵士們從莊內摸出來三四輛馬車,由殿下和大理寺那方商量著撿了些緊要或者難斷的物品和書冊,先送往天機樓,之後如何再議。

  ??兩駕馬車就是這樣裝滿的。

  ??徐若水剛開始還想搭把手,結果被人家莫名其妙瞪了兩眼,便心裏氣鼓鼓臉上笑嘻嘻地自覺退開。直到後來上路,那看著沒比他大幾歲的青年也依然防偷兒似的防著他,眼神不善。

  ??這裏說起來還有件趣事。重要的物件全由地下翻出來的鐵箱裝著,鐵沉簡也沉,那些不知道哪兒來的石壁更沉,等到差不多快裝好的時候,蹲樹下乘涼的兩兄弟隻聽見“哢嚓”後麵接著一聲“轟轟”,齊齊伸著脖子一看,好家夥車轅斷了,整個車廂跟蔥似的半截倒栽進泥裏,鐵箱擠鐵箱撞得咣咣響。

  ??倒不是幸災樂禍,而是實在沒忍住給笑出來。誰能想象出一向清高自傲的仙人賣力地幹起苦活咬著牙搬鐵箱,好容易累了半天裝滿一車,正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態,卻忽然發現本該任勞任怨受驅使的普通馬車給栽泥裏了。

  ??它怎麽就受不起這福澤!

  ??徐若水看見那青年道人一攤手,一臉迷茫的表情,更加好笑,實在沒忍住笑出了個嗝。

  ??那道人聞聲望過來,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羞的,半張臉都憋紅了。

  ??後來又幾人聞聲趕來,看到馬車的樣子也大吃一驚,像是不相信那凡車敢被壓斷。

  ??幾人湊在一起不知討論了些什麽,最終便有了後來徐若水口中的“慢工出細活”。

  ??說慢倒也不太慢,一盞茶時間,新找來的馬車上,叫刻了一圈符。

  ??徐若水想起之前青羨在馬車上刻的那些符咒,一時望出了神。

  ??別人刻符的時候,那青年道人便挑釁地看了蹲在樹根下的徐若水一眼,像是在嘲笑這個鄉巴佬沒見識。

  ??徐若水懶得理這些靈修把腦子修壞了的大爺,低頭附在徐若穀耳邊問:“你說這野路子的和正經教出來的,哪個厲害些?”

  ??刻符那人專注,刻刀下線條十分規整,雖局部有些粗糙,整體卻十分一致,一行相同的風行符咒如同炮製。

  ??徐若穀在樹蔭下用涼水漱口,麵如菜色,聽到此話搖了搖頭。

  ??一盞茶時間後各處均已整裝待發,徐若水乘沒人看見,悄悄拉了拉車頭,輕得跟羽毛似的。

  ??不知為何又忽然想起自己肩膀上給壓出來那兩道長長的紅印子,似是氣憤,重重地“哼”了聲。

  ??看著機靈的人,有時候也不大聰明。

  ??脾性跟小孩兒似的。

  ??稀稀拉拉的人馬開始行走,徐若水和徐若穀受寵若驚地坐上了馬車。

  ??徐若穀這愣頭先不提,徐若水是真想不清楚,國師府那幫仙人們吃飽了撐的,好好的車不坐,為什麽非得步行。反而是他們兩個小輩,無功無祿倆倒黴孩子,蹭著便宜。

  ??渾身怪不自在。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一樸實的農民伯伯被莫名其妙扶上了舒服的遮陽座輦,反而看著一幫勳貴子弟下田插秧。

  ??做夢呢。

  ??“這就叫修行。”下方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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