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不赦之罪(三)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453
  七月半,地官赦罪。

  ??帝都城內,坊門早已關閉,士兵巡察。

  ??然而這一切並不妨礙坊中的熱鬧。

  ??大小廟宇道觀,燈火通明。僧人誦經,施食鬼魂。道場建醮,超度亡魂。

  ??反觀那白日時恢弘明亮的宮殿群,夜裏卻當真清冷得不像話。

  ??沒有月光的夜晚,宮人敲擊著聲音清脆的樂器,在孤獨的宮室間宣告著時辰。慘白的夜明珠將他們的影子映在門窗之上,浩浩湯湯的宮人如同被驅趕的羊群般湧動著人頭,一個個將影子移過。

  ??華光俱滅,隻有紫黑色的荷燈散落在漆黑的河水中,點點燈光匯聚在一起,鋪就成一條長長的金色道路,指引著擺渡的亡魂。

  ??而與此同時,天地日月四處祭壇,正從長夜中醒來。

  ??準備一年之久的祭祀,從這個黑夜開始。

  ??帝都南郊,天壇。

  ??一身玄衣袞服,那個讓天下人都為之臣服跪拜的身影出現在圓台麵前。

  ??宣帝的目光順著九層漢白玉欄杆向上攀登,然後盯著那尊顏色斑駁的巨鼎,目光中帶著虔誠與留戀。

  ??翠綠的琉璃瓦上反射著火光的顏色,奇異的彩芒在透明的瓦片上不斷跳動,像窯中炙烤著的陶瓷一樣變換。

  ??沒有柴垛和稻草,赤火無端而生,將圓台以下變成一片金色海洋。流淌的火焰追尋著人的蹤跡,像一個個飛舞的精靈。

  ??落葉在卷入赤海的那一刻起便化為齏粉,一如虔誠獻祭的靈魂。

  ??高大健壯的武士們身披黑色羽衣、頭戴黃金麵具,執劍在圓台上起舞。赤裸著上身的士兵們擊缶而歌,堅硬的胸膛被火光炙烤出一層蜜色。

  ??清酒自氣息純淨的玉器中倒出,濃烈的酒香中混合著香草的氣味,順著圓台的縫隙滲入地下。

  ??被割去舌頭的祭品們在火海中漸漸扭曲,低啞地發出嘶吼和嚎叫,捆著鎖鏈的身體不斷打滾掙紮,生命像風中飄落的葉子一樣打著旋兒慢慢凋落。

  ??白色的殘破衣片從金色的海洋中飛出,純潔得像是羽毛,輕盈而易逝。

  ??帝王的臉上無悲無喜,那雙映照著火光的黑眸如鏡子般平靜,跪拜的姿態始終隻為他所崇拜的神明。

  ??燃燒的聲響在這夜裏有些突兀,卻讓他感到無比愉悅。仿佛那些不是一個個逝去的、有罪的靈魂,而是為帝國燃燒的燈燭。

  ??光明不熄,帝國永固。

  ??帝都北郊,地壇。

  ??隆重禁製的白色國師服下,一雙幹淨枯瘦的手持著圭玉,圍繞著方台行走。而他身後所跟著的,是神情肅然、口中不斷吟誦經文的青衣道人們。

  ??而方台之下,是由四十九個白衣少年組成的整齊方陣。他們的眼神懵懂而無措,兩兩之間,白淨的小手上端持著一個沉重的獸麵紋青銅方觚。

  ??地麵的劇烈震動讓方台下的少年們都驚恐地俯身叩首,仿佛這樣就能安撫地下那隻正在發狂的巨獸。

  ??因恐懼而不住顫抖的少男少女們相互對望,卻被旁邊的士兵用嚴厲的眼神斥責。

  ??沉重的獸吼從地下傳來,讓這群十一二歲的孩子們嚇得險些驚呼出聲。手上的青銅觚卻像是黏住了似的,未曾晃動分毫。

  ??也或許,是他們把那件東西看得比什麽都還要重要。

  ??紫黑的靈獸之血在清風中散發著花果般的香氣,濃稠的液體順著少年們的整齊的動作而填入地麵上的紋路。

  ??冷卻的血液在微弱的月光下泛不出光彩,而是暗淡的紫黑色。它沿著繁複的花紋,將灰白地磚上那些曲直的線條都填充上了內容。

  ??從地壇上空俯瞰,血液從不同的節點匯入石刻的巨陣,在描繪完整塊巨大石刻忍冬花紋後,盡管液體不斷從方觚傾向地麵的凹陷,石刻紋路中流淌的液體既不減少也不增多。

  ??就好像,那些匯向中心的新鮮血液,已經向地下不斷灌注,祭祀給了他們最敬愛的神明。

  ??帝都西郊,日壇。

  ??不同於天地二壇,處於西郊的日壇並未陳設祭壇,而是在本該築起高台的位置,設置了一口足有一丈為直徑的圓井。

  ??光線昏暗的圓井周圍,因為刻意安排,而隻有七個手捧玉盤的侍女。璀璨的光芒從玉盤上發出,將侍女們的臉自下而上照得一片雪白。

  ??而井邊,坐著一個保養極好的美婦。

  ??盡管眼周已經起了細紋,卻依然無法掩蓋她臉上的光彩,單從那雙會說話般的明眸,便能看出她年輕時的美貌。

  ??那種從容而自信的氣魄,比她的外表更加令人驚豔和欽佩。

  ??藍色的鱗片在水中泛著粼粼的光,比一切珠寶都更加迷人。

  ??蕭玨看著井中的鮫人,目光柔和繾綣,如同注視著自己的情人。可她說出來的話,卻像是惡魔的誘惑,語調柔和而透露著可怕。

  ??她向那年輕的鮫人低語:“伊迪絲,你說過的是不是,你說,你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被稱作伊迪絲的紅發鮫人目光中露出一絲淒然,漂亮的藍色魚尾在水中輕輕攪動著。他注視著眼前那不再年輕的婦人,既迷戀又痛苦。

  ??“去吧,到地下的深處,去侍奉帝國的神明。然後回來,回來見我。”熾熱的呼吸落在他的耳畔,蕭玨在他發間落下輕柔一吻,“這將是,你和我的榮耀。”

  ??一件件充滿濃鬱靈氣的靈器從玉盤上飛起,然後緩緩沒入水中。被璀璨光芒包裹的美麗鮫人目光憂傷而堅定,紅色的長發漸漸沉入不見底的古井中,波動的水紋最終歸於平靜。

  ??眼中的柔情一點點沉寂,美婦輕笑一聲,將滿頭珠翠拋入井中,一絲不苟的頭發驟然鬆散開來,綢緞般的秀發披散在肩頭。

  ??蕭玨雙手一撐坐到井沿上,身體後仰著看向被雲層遮蓋大半的月亮,像少女一般童真地晃動著雙腿:“今晚月色真好,是吧?”

  ??無人敢言。

  ??帝都東郊,月壇。

  ??與日壇幾乎同樣陳設,一口無瀾的圓井孤獨地設置在祭壇中心,而周圍則站著,對帝國最忠心的子民們。

  ??在帝都曆史悠久的三大家族中,白家應當是當今子嗣最單薄的。

  ??而在月壇這不到十個白氏嫡係子弟中,白弈是唯一的長輩。

  ??他向來嚴厲,後輩們對他既敬重又畏懼,哪怕是稍有出息些的,在他麵前也是不敢多言。

  ??但無父無母的白柳兒是個意外,即使是資格最老的老太爺都對她寵溺得不像話,更別提與他父親一母所生的白弈。

  ??甚至於這樣嚴肅莊重的祭典上,因為身份高貴而擔任這一神聖使命的白氏族人中,竟然混雜了一個異性的卑賤奴仆。

  ??這些子弟哪怕有些紈絝的,也自持身份,表麵好歹修飾一二,因此從來看不慣白柳兒的跋扈行徑,當然其中也不乏嫉妒。

  ??但看不順眼歸看不順眼,遇見瘟神繞著走就是了,畢竟全家上下都護著,即使有什麽心思也從來不敢展現出來。

  ??但這賤婢算個什麽東西,從黑市裏買來的,再下賤不過的肮髒玩意兒,平日裏也敢在他們麵前裝清高?不少人都將對白柳兒的怨恨轉移到李洵之身上,暗地裏給人使了不少絆子,留下的盡是麵上瞧不出來的暗傷。

  ??他們也知道李洵之是個不會告狀的,因此還鬧得挺起勁。隻是越長大之後他與白柳兒越近,少有分離的時候。因此他們失了樂趣,又開始不懷好意地嚼舌根,猜測白柳兒和那賤奴之間有何苟且。

  ??貴族子弟們自覺地與白柳兒和那個賤婢分開距離,即便是性子親和些的,也被拉著站了隊。兩個少年少女被孤立出來,不遠的距離卻像是一道鴻溝,展現著毫無保留的惡意。

  ??白柳兒卻像是毫無察覺般神色悠然,比平日乖巧數倍、衣著嚴肅數倍地站在原地,等待著儀式的開始。

  ??李洵之的手心早已攥出了冷汗,心裏不知在想著什麽。

  ??反倒是平日性情古怪的少女,此時轉性了般,安撫地看了他一眼,柔柔地微笑著,恬靜得像一朵靜開的木槿花。

  ??無聲的等待之後,隨著圓井上鑿刻的符文亮起,激動的貴族子弟們一個個上前。

  ??匕首在手心化開一道痕跡,鮮血順著手掌彎曲的弧度淌落在石井的刻痕上,符文上冒出一股白煙,光芒盛上兩分。

  ??而返回的那個少年明顯變得虛弱了些,像是被抽取了力氣似的,頭腦有些昏沉。他晃了兩下腦袋,眼前的重影消失,仿佛剛才那種力量流失的感覺隻是錯覺。

  ??少年回到原來位置,不再多想,臉上洋溢著明顯的欣喜與自豪。

  ??而這樣的表情,在返回的一個個白氏子弟身上,得到了複製。他們都自豪於自己對家族和帝國的奉獻,他們是特殊的,是更加高貴的血脈,這樣的認識讓他們越發興奮。

  ??“柳兒,你來。”白弈沉默地看了少女一眼。

  ??李洵之的心一顫,忽然被一隻溫熱的手拉住,白柳兒朝著李洵之眨了個眼,然後用撒嬌的口吻道:“小叔,我要和他一起。”

  ??這——成何體統!眾人俱是一驚,隨即一怒。如此神聖、純潔的祭祀,麵對著神明,她竟敢提出這等無理的要求——讓那個肮髒卑賤的奴隸踏入白家的祭壇?!

  ??她一定是瘋了!

  ??人群中不乏有人喊出她的名字:“白柳兒,你別太過分,帶這賤奴來月壇已是逾矩,你還想如何!”

  ??白柳兒輕笑了聲,難得沒和那人吵起來,隻是柔聲道:“你一個側室生養的孩子,誰給你的資格來數說我。就是在我身邊當條狗,我也嫌你麵目可憎。”

  ??“你——”那人麵色立刻難堪起來,他母親原非正房,乃是之後扶正。他因此一直有些介懷,最愛在那些庶出子弟前強調自己的身份。

  ??此刻被白柳兒一句“側室”所擊,恰好中了他的忌諱,自然怒不可遏。

  ??好在白弈及時出聲,沒有讓他們繼續下去。

  ??倒是另外一個男子在背後出聲:“筠兄的措辭雖有些不當,其實是憤怒之下一時失言,但也是因為心係家族,不欲令旁人染指聖潔之地……這外族之人,踏足我族祭壇,確實有些不妥呀。柳兒妹妹不如再想想。”

  ??他看似言語溫和,其實和大部分人心思一樣,對白柳兒和她身邊那賤奴充滿嫌惡。

  ??外姓之人,的確十分不妥。白弈有所猶豫:“柳兒,你讓他在這裏等你就是了。有小叔在,你怕什麽。”

  ??白柳兒把目光在方才說話那人身上轉了一圈,卻沒有回懟,而是用一隻手搖了搖白弈的胳膊,甜絲絲道:“小白兔是不能放在狼群裏的,我一走開,他還不得被這些人給吃了。你看看他們的眼神,像是要殺了我似的。”

  ??若是可以,白筠已經把這個瘋女人殺了千八百回,他見白越不說話,臉色難看道:“你怎麽能這樣說你的兄長們。”

  ??少女用手指著那個素有溫潤之名的堂兄,冷笑道:“兄長?是在背後對我冷嘲熱諷的兄長,還是在我危難時落井下石的兄長?我爹娘早成了鬼,可沒能耐沒給我留下這樣的兄長。”

  ??白筠的臉色更加難看,堪堪維持住自己的表情,露出一絲痛惜之色,沉聲道:“小叔,柳兒妹妹年幼不懂事,這些話雖然誅心,我便也當是無意。隻是這樣惡言惡語,難保不是那賤奴所教。若是日後不加約束,任由那賤奴——”

  ??“夠了。”白弈又不是眼瞎的,還能被兩三句孩子的話挑撥。

  ??白筠的眼中露出一絲喜色,他暗中算自己扳回一局。誰叫那李洵之不知好歹,之前招惹過他。以為有個白柳兒把他護著,整日故作清高。

  ??哼,他心中暗笑,賤奴就是賤奴,現在是有白柳兒那個瘋女人護著。等她什麽時候對他沒了興趣,隨意給打發走,日後他一兩句話的事,就能叫他跪著眼巴巴地求自己。

  ??“去吧。”

  ??所有人都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個聲音的來源。

  ??然而白弈麵色不變,隻是對著李洵之輕輕招手,重複道:“去吧,但不準站到陣法裏去。”

  ??白柳兒歡喜地捏了捏那隻比她大一圈、生了劍繭的少年的手,不顧李洵之極不自然的神色,朝向那口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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