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修的身體結構和人修差異很大，他們沒有存儲靈力、協助運轉周天的靈宮，而是直接以妖丹為起始，通過對妖丹的吐納而在經脈中運轉靈力。

  ??妖丹為妖修精元，相當於金丹修士所凝練出的金丹，卻又不止於此。

  ??盤踞於心脈的靈氣始終無法為妖丹吸收完全，也的確是讓人頭疼的事情。

  ??小丫頭認真起來的樣子，神色專注而微微皺著眉，和平時在他麵前一派活潑的樣子相差甚大。

  ??許仙仙閉著眼，靈力與體內的神鑒相互感應，靈宮微微發熱，平靜的鏡湖表麵泛起一圈圈漣漪，像被木漿攪動般一層疊過一層，如同輕盈漂亮的水藍色紗裙。

  ??洛亦澤從來是個閑不住的，但又和小丫頭那種瞎折騰不同，比起那種因為無聊而不停找事情來做的閑不住，他更像是靜不下來。要他端端正正坐上一炷香時間，他寧願去讀天書。

  ??但小丫頭也是一番好意，他總不能辜負人家。

  ??怎麽能有這麽懂事的丫頭呢，洛亦澤的目光停留在少女微抿的嘴唇上，突然異想天開，要是自己以後生個這樣的丫頭，那豈不是很省心。

  ??聽話、懂事、長得也俏，聰明、機靈、不會被騙，能打、能扛、還不會哭鼻子。

  ??比起以前部落中那些要麽哭唧唧要麽傻兮兮，再要麽瘋癲癲的母狐狸們，許清瓏簡直是件貼心小棉襖。

  ??要是沒耽擱這兩百年，說不準他狐狸洞都已經挖了五六個。洛亦澤一想到這裏，就憤憤地歎了口氣。

  ??那重藍色的幕布隔在他們之間，洛亦澤莫名被小丫頭一派嚴肅的神情給觸動，不自覺地坐直了。

  ??洛亦澤無聊地瞎想了一會兒，開始數小丫頭眼睛上的睫毛，數到兩百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打岔。

  ??“哎我說小丫頭——”

  ??紅色的瞳孔如同一顆璀璨的寶石，又好像蒙著一層暗淡的暮色，原本清澈如井水的雙眸驟然變換，眼神微壓，給人一種不寒而栗的壓迫感，如同一條暗中蟄伏的毒蛇。

  ??洛亦澤長著嘴，一時沒了聲音。

  ??他可愛的小棉襖呢？

  ??但很快他發現了怪異之處，許仙仙的右眼依然緊閉著，而這隻仿佛與他對視的赤紅左眼，雖然看似睜著，卻目光空洞，根本不像是在看著什麽東西。一定要形容的話，那隻眼睛異於整張臉的神態，就像是一個不屬於少女身體的部分，機械而僵硬地被觸動了開關。

  ??少年被那隻眼睛“看”得有點怵，他把交疊的雙臂從腦後伸出，不自然地疊在了放平的雙腿上，試探道：“小清瓏？”

  ??赤紅的左眼真如機器一般不會眨動，那種被注視的感覺讓他想到了朔天丘的禁地入口，那兩隻眼睛有銅鈴大的雙頭狐。

  ??少女顯然陷入了某種狀態之中，並沒有理會他，而是如一尊雕像般，始終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而那隻赤紅的左眼，微微轉動了一下。

  ??洛亦澤吞了口唾沫，又喚了一聲：“許、許清瓏？”

  ??少女的聲音終於幽幽地傳過來，很緩很低，像是把她平時的語速放慢了兩倍：“小——洛——哥——別——動——”

  ??洛亦澤顫顫地“哦”了一聲，說不清楚那種後脖子發涼的感覺，就好像自己是一條被完全剖開、躺在砧板上的魚。

  ??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許仙仙對他的情緒一無所知，眼中隻有波動著水紋的藍色鏡麵。

  ??穿越蒼綠色的衣衫，由皮到骨，靈識緩緩地沉入洛亦澤的身體。緩緩運轉著的靈力讓整個身體的縱橫經脈都浮現在眼前，而最矚目的是那顆被綠色狐火包裹著、正緩緩轉動的渾圓金丹。

  ??她是第一次如此近地觀察到金丹的形狀，微微的興奮過後是更加小心。

  ??說是渾圓其實有些牽強，因為那枚金丹並不完整。

  ??最觸目驚心的，便是金丹表麵皸裂的痕跡，如同四散開的黑色樹枝，給人以破碎而脆弱的感覺。

  ??最中間那道痕跡最深，貫穿了整顆妖丹，如同被巨雷攔腰截斷的樹木上留下的焦黑裂痕，沉默地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那樣輕描淡寫的描述，留下的卻是那樣難愈的沉屙。

  ??綠色的狐火滋養著破碎的妖丹，而其中一道道柳絮般的細小靈流在心脈盤踞，編織成厚重的白繭，如同一個安穩的鳥窩，托著脆弱的妖丹，向上輸送著源源不斷的靈力。

  ??在許仙仙的眼裏，所有的細微動靜都變得可察起來，她能看見那些靈流如霧氣般纏繞在殘忍的裂痕上，不斷修補、填充著深深的溝壑。

  ??可就像顧前輩說的那樣，太慢了。

  ??許仙仙突然心念一動，她感受到某種熟悉的氣息，正縹緲地從某個地方傳出，極微弱地發出感應。

  ??是懲戒神火！

  ??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探出靈識，果不其然在狐火中發現一絲氣息暴虐的異火。突然感知到的熟悉氣息安慰了異火的暴虐，它興奮地跳動起來，像一條遊魚般靈敏地纏繞上許仙仙的那一簇靈識。

  ??洛亦澤感覺到心脈處細微的變動，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好像突然缺失了什麽。

  ??但小丫頭是不會害他的，洛亦澤忍住了回避的衝動，硬著頭皮沒動。

  ??不行，不可以——

  ??懲戒之火想回到她的身邊，這是許仙仙沒想到的事情。

  ??但不可以。

  ??許仙仙突然有點後悔，她應該提前預料到這種情況的。

  ??如果它回來，那麽小洛哥就會變成原來的樣子。

  ??不可以的。

  ??如果她知道那個聚靈陣會引走懲戒神火，她一定是拒絕的。但既然懲戒神火已經催生了千山紅，千山紅又已經幫助小洛哥恢複了妖丹，那麽這一切……

  ??現在想來，她和聚靈陣其實很像，不過可以移動罷了。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顆心髒跳動速度的加快，與此同時，被懲戒神火纏繞的靈識如同一根帶著勾的絲線，牽引著什麽力量向外。

  ??洛亦澤心口一震，身體不受控製地往前一傾，極近地對上那隻眼睛，不由得心中一怔，呼吸漏了一拍。

  ??“小洛哥，別怕。”熟悉的聲音從少女口中傳出，他能感覺到一股柔和的力量緩緩輸入體內，將那股原本向外逃逸的靈流推回原處，填補了空缺。

  ??她抗拒著那股力量的回歸，而是強硬地用水坎之息將火焰艱難回推。

  ??“別怕。”少女重複著這兩個字，卻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與人修不同，妖族的修煉並不講究五行之說，煉化靈力的過程更加直接和粗糙。淡藍色的水係靈流如潺潺溪水般輕撫那顆充滿裂痕的妖丹，靈力雖稀薄，卻奇跡地展現出強硬態度，向那團結成白繭的靈息費力衝擊，抽絲般一縷縷將其化開。

  ??靈力如微小的羽毛般一片片飛向焦黑的裂痕，前赴後繼地填補著深深的溝壑。

  ??細細的汗珠從少女的鼻尖滑下，結印的雙手也微微顫抖起來。藍色幕布上的層層皺紋加大間隔，起伏增加。

  ??靈識退出的同時，鏡麵陡然坍塌。少女不顧形象地癱坐在地上，臉朝著地麵不說話。

  ??洛亦澤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伸手想將少女扶起來，許仙仙縮了一下手，自己站起來。

  ??她的耳邊突然漾起細小的波紋，肩膀看起來似乎比以前窄了一些。洛亦澤把少女的身體扳過來，嚴肅地看向她。

  ??許仙仙顯然還有點沒緩過神，眼睛倒是恢複了正常的顏色，這讓洛亦澤鬆了口氣。隻是對方表情有些木訥，就像是還沒睡醒似的。

  ??仔細看，眼睛的形狀好像也有點變了。

  ??早已習慣了她的這副形象，洛亦澤才想起來許清瓏會幻術的事情。他的語氣像是提醒姑娘妝花了一樣正常：“小清瓏，你變臉了。”

  ??靈力透支過多，竟然有些影響了幻術，這是許仙仙沒想到的。

  ??她兩步躍過鋼青色的木欄，踩在種著翠雀的一小片土地旁，一掌抹開水麵上的綠藻，有些困惑地捏了捏自己的臉。

  ??許仙仙其實長了一副很具欺騙性的臉。

  ??作為一個不怎麽南的南人，她卻很偏向於江南水城邊那種小巧靈秀的長相。她的頭發烏黑而細軟，像一條光滑柔順的絲綢，眼睛也是那種讓人起不了防備心的杏眼，黑白分明的雙眸太過幹淨，讓人忍不住聯想到某種乖順的小動物。

  ??然而一旦她的臉上露出帶著惡劣意味的笑意，兩隻發亮的眼睛透出狡黠的色彩，人們才會立刻明白過來。扮演著獵物角色的家夥，其實是隻不好惹的小狼崽子。

  ??洛亦澤以一種人類完全無法習慣的姿勢雙腳跳到她旁邊，綠色的水麵上擠進一個腦袋。

  ??許仙仙驚異地發現，兩個人的下頜角很相似，都是那種沒什麽角度的平緩線條。

  ??洛亦澤端詳著小丫頭的五官，不放心地問了一句：“這就是你原本的長相？”

  ??比起那個半路便被刺殺的女官，這張臉顯得過於稚嫩，是個真正的小丫頭。

  ??第一印象已經有些模糊了，但洛亦澤恍惚記得那張臉好像更加圓潤，耳朵好像也沒有這麽小。

  ??許仙仙點了點頭，看上去很乖巧。

  ??洛亦澤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衝動，想去摸一摸她的頭發。

  ??實在太聽話了。

  ??“一點都不嚇人。”許仙仙故意做了個瞪人的表情，看上去氣呼呼的，又有點可愛。

  ??洛亦澤笑了兩聲：“你真像個小大人，難怪我常常忘記你的年齡。在你這個年紀，我除了讀書寫字，就是和同族夥伴打架嬉鬧，還在泥坑裏滾呢。”

  ??“我不打架，”少女的眸子黑而發亮，像是兩塊閃動著光芒的黑曜石，她以驕傲的口吻道，“他們都被我追著打。”

  ??“真沒看出來。”洛亦澤驚訝地看著她，他本以為許清瓏是那種很乖順、不讓人操心的懂事小姑娘，沒想到也有這樣一麵。

  ??當然如果他知道許仙仙當年那些英勇事跡，嘴巴或許會張得更大。

  ??“為什麽要掩藏自己的真實長相呢？”洛亦澤奇怪地問，“你覺得自己不夠好看嗎？”

  ??許仙仙認真地對著水中的畫麵端詳了一會兒，回答道：“挺好看的。”

  ??“真不謙虛，”洛亦澤挑了挑眉，眉飛色舞道，“我以為你們商鼎人都喜歡謙讓推辭的，不過你是挺好看的。但你肯定沒見過比潯更好看的人吧，不，妖也沒有。他雖然氣人，但長得那麽好看，讓人根本沒辦法朝他發脾氣。”

  ??許仙仙一副沉思的表情，從自己的腦海中搜索著形容詞：“就像、就像天仙下凡一樣。”

  ??洛亦澤讚同地點了下頭，然後想起來什麽似的突然壓低聲音，表情嚴肅：“噓，不能誇他，我還生他氣呢。”

  ??許仙仙似懂非懂，反應比平時遲緩了一些。她發問道：“小洛哥，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嘶，你別說，我試試。”洛亦澤有所體會，靈力向掌心匯去，他在地上撿了塊雞蛋大小的石頭，掂了掂，瞄準眼前的池塘，“我給你打個水漂。”

  ??話音剛落，石塊如飛矢般撲向水麵，帶出層層波紋，朵朵水浪跟隨著石塊在水麵上落下的陰影，向前繼續衝刺。

  ??終於，在許仙仙的遠眺下。看見那石塊的速度漸漸慢下，在水中砸出一個巨大的凹陷。

  ??“咚——”

  ??騰向空中的水波像是炸裂開的水球，形狀如同飛竄的火苗，一石激起千層浪，雪白的浪花後超過兩層高的望山樓，在空中短暫停留後重重砸向水麵。

  ??好在隔對岸很遠，許仙仙和洛亦澤同步地撫了下胸口，呼出一口氣。

  ??然而就在她放下心的下一刻，一個眼熟的白色身影從暗紅的木圓柱後探出。青年沉默地甩了甩濕了大半而黏在一起的寬大衣袖，負手向內走去，他的身後似乎還跟了個什麽人。

  ??許仙仙的臉色一僵。

  ??洛亦澤顯然沒注意到那地方，掩不住臉上的喜色，拉著少女的袖子道：“小丫頭你看見沒，那浪騰了兩丈高！我厲害吧！不、不止我厲害，還得多謝你啊！”

  ??他突然注意到少女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問道：“怎麽了，你不高興嗎？”

  ??許仙仙“額”了一聲，還是解釋道：“小洛哥，你好像把水濺到顧前輩身上了。”

  ??這下洛亦澤也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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