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徐若穀的猜測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296
  朱雀門街之西第四街,街西從北第八坊——長壽坊,長安縣領。

  ??這兒離西市近,常有異邦人出入,

  ??油膩的黑色木桌上是細微的劃痕,從桌角磨損的痕跡不難看出其曆時已久。淡淡的腥膻味從隔著暗紅垂布的灶房傳來,兩個年紀相仿、麵容相似的少年睡眼惺忪,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嗦羊肉粉。

  ??“呲溜——”徐若水麵無表情地將最後一口粉吸起,卻突然臉色一變,滿臉通紅地咳嗽起來。

  ??唾沫很不經意地噴了些在對麵徐若穀的身上,徐若穀瞬間麵色一凜,僅有的那瞌睡也醒了。

  ??“水,手巾。”被咳得眼圈泛紅的徐若水使勁踹了兩腳後,徐若穀認命地起身去給他倒了杯水。

  ??徐若水好容易用手巾按著嘴猛咳了會兒才停下來,長呼口氣後去拿水,手一模杯子就快速彈開了,臉上還沒緩過勁的少年惱火道:“徐——若——穀——你燙羊毛啊!這麽燙的水孝敬你哥,長進了你!”

  ??“別瞎動。”徐若穀吃飯從小不比他哥,總是慢條斯理的,他頭都沒抬一下,隻是護著自己的碗,生怕沾了徐若水的唾沫。

  ??“若水,別老是欺負弟弟。”

  ??女人約莫三十上下,不像一般婦人那樣綰著發髻,而是紮著英氣的高馬尾,彩色的發繩編織了數條細長的辮子。

  ??晴娘是老徐同父異母的妹妹,她母親是打漠鼎國來的舞女,身份低賤,因此隻做了妾。

  ??可晴娘自小剽悍,從來不以自己庶女的身份而別有思慮,反而因為煩惱家中規矩莊嚴,成年後便帶著自己該有的嫁妝,十分不知禮數地離了家。

  ??徐家雖已沒落,到底祖上也是被封過國公,勳貴之家,極重規矩禮節。

  ??徐滸不是家中長子,自小讀書讀不進,吹牛胡侃天下第一。父母親看他是個不中用的,也不大管他,隻管設法讓他進了金吾衛,吃穿用度不愁,也不大管他。

  ??直到後來聽說他非要收養兩個沒名姓的孩子,又不肯找個官家女子成婚,這才真正惱了,兩邊大吵一架,徐滸算是正式和家中決裂開來。自此斷了家中接濟,僅憑俸銀度日。

  ??晴娘念他是自己兄長,當初自己離家時又被接濟過不少,又可憐兩個孩子無人照料。索性提議他三人棄了原來崇仁坊高租金的院子,而是搬到離左金吾衛遠許多、地價也便宜的長壽坊來。與自己家近些,互相也好照料。

  ??晴娘的丈夫欣然同意,兄妹兩家住得近,自此夫妻兩人的羊肉店也常常成了徐滸和兩個孩子光顧的地方。

  ??徐滸本來就懶得做飯,平日都是在外用食,大手大腳慣了。說實話他俸銀不少,可一要認真過日子,還真不知道該怎麽打算。

  ??好在晴娘凶是凶了些,從來不肯委屈兩個孩子,再加上徐若水嘴甜,徐若穀乖巧,她心裏其實喜歡得不得了。

  ??兩小子剛被帶回去那會兒,晴娘常瞧見他們披頭散發的樣子。她也清楚不是徐滸對他們不好,而是他自己實在不會照顧人。

  ??晴娘和她丈夫本來就沒有孩子,對那兩個眉目清秀、性格乖巧的小孩頗有好感。一來二去也不管徐滸好不好意思,常常招呼著兩兄弟來店裏用食。還是兩小子懂事,過意不去,主動擔了些跑堂和灑掃的活,讓夫妻倆甚是欣慰。

  ??相處得多了,脾性自然也就摸清楚了。徐若水雖然嘴甜,依舊是個愛惹事的小猴子,沒少挨過晴娘的打,勸架的反而是她丈夫。

  ??晴娘手重,常年的屠宰工作讓她的手臂充滿力量,肌肉的弧度在她用力時輕易便透過衣裳顯露出來。

  ??被那樣一雙手擰肉的的感覺,徐若水是忘不了的。

  ??所以晴娘的聲音一傳入耳朵,徐若水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縮了一下瞳孔。

  ??用徐若穀偶爾壞心眼時的話來形容,那就像是老鼠看見了貓。

  ??平心而論,晴娘長得不算特別漂亮,但就是能有能讓人一眼記住的本事。她的骨架比一般女人高大許多,嗓門又大又亮,教訓起人來毫不含糊。

  ??初次見到晴娘時,她也是圍著那樣一塊粗糙而油膩的布料,手裏是一把鋒利的剔骨刀。

  ??那時的晴娘比現在還要可怕,一邊朝兩個孩子吹口哨,一邊“哐哐哐”地剁羊骨頭,血沫四濺。

  ??常常衝刷血水和收拾碎骨的經曆讓徐若水兩兄弟一度以為自己進了賊窩,怵得像兩隻鵪鶉,每日可憐兮兮、畏畏縮縮地端茶倒水。

  ??就是現在,能管得住徐滸和這兩小兔崽子的也唯獨晴娘,其次她丈夫,老徐是說話最沒份的那個。

  ??晴娘那一眼掃過來,像是把徐若水身上有幾個壞心眼子都數清楚了。徐若水嘿嘿一笑,拍了下徐若穀的肩,咬牙切齒道:“好弟弟,慢慢吃,可千萬別——嗆著!要真嗆著辣椒也沒事,哥——給你倒熱水去!”

  ??徐若水隻管低著頭嗦粉,眼皮沉沉地垂著,像是根本沒聽他哥說什麽。

  ??晴娘懶得理會他們兩個,她一嗓子高聲道:“四兩羊肉餛飩,上咯。”

  ??“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唔——”徐若水自覺地把吃剩的湯碗放回灶房,回來的路上不住打哈欠,走回桌邊時剛一開口沒忍住,又打了個大嗬欠,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鴨蛋。

  ??“我覺得——”徐若水捂著嘴巴,神情也懨懨的,“你那日興許是看錯了。既然你我都知道那是個心思嚴謹之人,她哪能同樣裝束。再者——屋脊上那塗油抹膏的,她是能踩著瓦在房頂上飄不成。”

  ??“唔——反正,”徐若水篤定道,“你說她是個女鬼我都信,就是不信有個一身白衣夜裏在房頂上飛的姑娘。”

  ??“嗯……”徐若穀唔噥了句什麽,突然將吃羊肉粉的碗往前一推,遭不住地趴到桌案上,眼皮合上大半,又不知為何始終露出一點眼白。

  ??徐若水隻覺得自己兩個眼皮子直跳,比誰更重似的往下墜。他看著伏案的徐若穀,心中忽然燃起一點攀比的心思,垂著腦袋把自個兒腰板挺直,愣是不沾桌子。

  ??然而腦袋卻無法控製地往下垂,每一垂便是一次驚醒,徐若穀一驚醒便趕緊變回原來姿態,一秒都不怠慢。

  ??“這倆孩子,跟著二哥瘋什麽去了,半點精神沒養足。”晴娘瞥了眼拜神似的徐若穀,再看了眼手握著筷子趴在桌上的徐若水,眼裏是止不住的嫌棄,同時又稍微有些心疼。

  ??吃朝食的人已經將店內位置占了一大半,許多是相熟的鄰裏。其中一個嘴裏啃著包子,含含糊糊道:“不是說查什麽案子來著,白日裏跑了兩個坊,晚上回來像是也沒歇著,燈油不知道燒了多久才熄。”

  ??“小兔崽子能查什麽案,還真當大理寺和京兆府是擺設,他倆查案?怕隻是想趕個熱乎。”晴娘嘴上擺出一副不信任的樣子,卻還是忍不住道,“但這哥倆確實機靈,論背書寫字,我看著比那些太學生也不差。他們要當真去念書,恐怕是要中進士的。”

  ??有人哈哈笑起來:“晴娘這話可忒沒見識,若水若穀兩個都還是毛孩子,貪玩。太學生可就不一樣了,那都是些什麽人,都是未來朝中穿紅穿紫的人。和咱們普通人家的孩子根本不是一道的,這要往哪裏去比。”

  ??“若穀和若水可不是普通孩子。”晴娘最經不住有人瞧不起,她心裏本來還有兩分不肯定,一聽可不樂意了,“前年有位碧雲天的道長來店中小坐,不多時便瞧見兩個孩子,說是有靈修的好根骨,要認他們倆做徒弟。可二哥偏偏不肯信認定了是裝瘋的人拐子,還差點動起手來。那回事你們記不記得。”

  ??“這哪裏不記得,”那人不自覺揚了聲音,仿佛聲音不高些他就沒氣勢似的,爭先恐後道,“結果那位道長果然使了仙術,一柄飛劍使得哐哐響,把當前的瓷碗削成八瓣來著。”

  ??別人沒聽過沒見過的,便好奇起來:“那後來呢?”

  ??“這我哪兒知道,熱鬧看完不就走了。”那人沒好氣道。

  ??“後來那道長贈了名帖,留了道號。”晴娘不自覺露出一絲驕傲的神情,下巴朝兩兄弟的位置揚了揚,“這倆崽子啊,是被選去碧雲天參加試煉的。若是通過試煉,日後便要做仙君了。”

  ??說完她便不再說了,回灶房繼續煮羊肉碼料去了。

  ??信的人信,不信的人也沒法子求證。都是來吃朝食的,也就聽個熱鬧,這番話便從耳朵裏穿過去了。

  ??好一會兒才有個中年男人慢吞吞地走進店裏,不少人都認得他,互相道了聲安康。

  ??頂著兩個大黑眼圈的徐滸一從門口進來,看到的就是徐若穀趴在案上翻白眼,徐若水挺著腰杆腦袋直晃,對著徐若穀拜大神的景象。

  ??少年的姿態實在好笑,腦袋像寺廟裏撞鍾的橫木一樣,左右晃蕩,要是頭發上蘸點黑墨,估計已經畫出好多個圓形來。徐若穀也是堅持,昏昏沉沉想著要把腰杆挺直,每每腦袋下坡似的往下一墜,他便一激靈搖晃著往上抬,來來回回脖子畫圈,活像是拜大神,脖子也不知道酸。

  ??徐滸愣是看樂了,也不忍叫醒少年,往嘴裏扔了兩顆黃豆,自己仔細琢磨著味兒。

  ??那日七夕解除宵禁,夜間熱鬧非凡,他自己也樂得開心。除了幾個打架鬥毆的擾亂秩序,旁的愣是和和氣氣,半點讓他操心的都沒有。

  ??沒成想才過幾天,不僅金吾獄裏莫名死了個捅人的嫌犯,又是探花郎宋言安失蹤,據說最後一次有人看見他是在平康坊。得嘞,又是朱雀門東邊的事。

  ??又聽人說什麽宮中太後生疾,天機樓走水。

  ??惹得徐滸連連歎息,卻也始終歎不出個什麽來。

  ??直到那位親自來左金吾衛告訴他們十七殿下走失,並請予協助時。徐滸先是一驚,然後便腦袋轉不過彎來地愣住了。

  ??查案一向是大理寺的事,什麽時候和金吾衛有關係了。金吾衛巡查街道,維持京都治安,護衛皇帝,什麽時候成了查案的。徐滸一時沒轉過彎來。

  ??但公主走失確實不宜聲張,這點他是明白的。

  ??那時他便想起徐若穀和徐若水說的話來,隱隱有了幾分猜測。說不準真如他們猜的那樣,成昭公主貪玩出宮,而太子或許相隨。

  ??至於公主是如何走失……

  ??聽說那宮中侍衛長陵是個武學高手,想來應該不至於和公主一起被擄走。

  ??不日便有外國使來華,這當頭上可不能再出什麽事清了。

  ??徐滸的腦子越動越像團漿糊,索性不想了。

  ??晴娘出來便看見他摸著下巴思索什麽,也沒停下,隔老遠喊了聲:“二哥,你也不怕趕不上點卯?”

  ??晴娘的嗓子粗得不像個女人,偏生叫這爺仨都聽著安心。

  ??徐若穀抬了抬頭,像是醒轉了些,胳膊使勁往外伸了兩下,然後慢悠悠地晃動著腦袋,目光還有些茫然:“老徐,早。”

  ??徐若水也不拜神了,摸著有些酸的脖子,反應慢了一拍,好半天看清是徐滸,才慢吞吞地道了聲好:“老徐,真巧。”

  ??“什麽點卯,不去。”徐滸故意把聲音拖得老長,像是故意想讓誰聽見似的。他賣了個關子,本來晴娘懶得理會,他還是故作神秘地開口了,“別的差事,可比公家事還要緊。”

  ??晴娘不想聽他那些鬼話,麵無表情道:“莫非今日你休沐?”

  ??徐滸嗬嗬笑了兩聲,不再說話。晴娘一怒便給他翻了個白眼,抄著手回灶房去。

  ??“滄海帝國曾有一位紅袍大神官,名為薩雷雷,修因果之道,平日癡迷於推演算法,蹤跡詭秘。然而凡是他所預言,從來不離真相。”顧引收回目光,穿越走廊。兩道是暗下來的暖黃燈光,包裹著他挺秀的高大背影。

  ??“很久以前,我曾有求於他,在頌隱山找了他八年。在這八年裏,我幾乎走遍了頌隱山的每一個角落,虔誠得仿佛一個信徒,卻依然無法阻止在時光流逝中不斷消磨的信心。”

  ??“而就在我在暴風雪中與狼群搏殺得心灰意冷、頹唐消沉之時,天光異色,他一瘸一拐地從暴風雪中走出,神情輕鬆而淡漠。我用身上最堅硬的龍鱗和他交換,他給了我一顆種子和三個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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