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秦受和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781
  離開益州城前,秦家的小少爺秦縱給她了一堆的牌牌。有木的、銅的,大的有五指張開依舊握不住的,小的卻也有不過銅幣大小。大多樣式精致,能從名字上看出是做什麽的。

  ??其實許仙仙很不明白秦縱這個人,他大概方及弱冠,脾性卻是陰晴不定的,做事也想來沒有緣由定準。說他是個好人,外邊那麽多流言蜚語往他身上潑,說他輕浮貪色,沉溺玩樂,是個草包紈絝。又說他乖戾暴躁命,嗜虐好殺,是個玉麵小閻羅。

  ??但就是這樣一個許仙仙以為萍水相逢的人,卻竟然好像真的將她當做了“朋友”。除了一開始嚇唬嚇唬她和朱秉煜外,也就是時常來找她折折紙,說說話,發些對夫子和那些城裏紈絝的牢騷。此外再無別的。

  ??再不就是閑得錢沒地花,請一個小丫頭片子和一個奶孩子去青樓聽曲兒,若非是置座於屏風後,怕是能把鄰座的眼珠子給驚出來。這哪裏是來找風月聽曲兒的,這分明帶孩子來了。

  ??秦縱的身邊總是有很多人,但他們也總是在變。男人、女人,年歲不一樣,各有各的風情,無一不是美人。就是平日裏出個門,到哪裏也是前前後後一幫奴仆擁躉,活像個橫行的小霸王。

  ??香車美人,狐朋狗友,按說他都是不缺的。

  ??但即使這樣,他也常覺得這益州城就和蜀地的天氣一樣悶。

  ??秦四少是秦家最小的兒子,上頭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秦父共娶了四位夫人,可巧兄弟姐妹四個都不是從一個娘胎裏生的。要是換作別的宅邸,還不知道夫人們如何興風作浪、暗中爭鬥,把家中攪得不得安寧。

  ??但秦家四個兄弟姐妹卻相當親近,如今雖隻有沒成家的秦縱和長兄留在蜀地,二哥和三姐都各自在外支著秦記的商號。逢年過節時卻總是相互問候、常常關照。

  ??反倒是老頭子,除了平常一些書信和難得的遇境回音,這七八年裏活像是忘了自己生的四個子女似的,隻在字句中得意且不耐煩地提兩句自己在滄海帝國的發展。

  ??托這位親爹的福,遠隔重洋,秦縱半信不信地了解了那傳說中金玉珠翠砌成的海上國度是個什麽麵貌。

  ??和很多男孩子一樣,秦縱從小就有一個秘不示人的寶貝櫃子。裏麵收的不是房契也不是地契,而是從小到大寶貝的一些玩意兒。櫃子有好幾層,最下麵甚至放著一隻不知那年那月被他玩耍過的木劍,還有一艘請巧匠做的大木船,上麵放了足足兩百人。威風凜凜的船長站在船頭,仿佛遠望著什麽。

  ??秦家的子女都生的極有出息,長兄秦以煦本意從政,在太學時成績極為優異,後來又在殿試中被聖上親自批為第一甲第三名,進翰林院做了四年學士。昔年聖上正值春秋鼎盛,有意削弱相權,也有意壓製三大世家。

  ??碧雲天除九峰修靈外,更有外十二門,六學三軍一館一台再一院,都培養著王國各個領域的新鮮血液。翰林院士皆好文采,才思敏捷、學識過人,頗得皇帝賞識,如同行止輒隨從。

  ??內廷議政四年,卻不知為何突然到了弘文館去做直學士。要知道那裏學生全是些皇族貴戚和高級京官子弟,多不專經業。得入弘文館雖為學子無上榮耀,比其他五學更強出一頭。但其課業比一般太學生的確輕鬆許多,因其家族蔭蔽,試取粗通文義即可。

  ??在這裏做直學士,可比待在翰林院要輕鬆許多。

  ??秦縱那時也就十來歲,人不大,腦子倒挺靈光。平日裏自己是溜貓逗狗沒個正形,連字都認不大全,這當頭聽說他哥去弘文館做了直學士,心裏倒是著急得不行。

  ??他問他爹:“這是升了還是降了。”

  ??他爹一吹胡子,滿不在意道:“都是六七品,什麽升了降了,你問出來也好意思。”

  ??他當下便怒了:“好歹是個官呢,咱家這祖輩幾代,也就出了大哥這一個官。”

  ??最後吵吵嚷嚷,愣是把老頭氣得吹胡子瞪眼,央不住帶他去了帝都,順便去看看自家在帝都的分號。

  ??當然,那時秦縱不知道其實自己才是個“順便”。

  ??蜀地雖不甚富庶,益州城卻像是聚了整個盆地的財氣,奢侈華麗之處,毫不落於帝都下風。

  ??趁著老頭和一幫子家仆手下去清點店鋪,耐不住的秦縱從酒樓裏溜出去閑逛,左逛右逛地看熱鬧,也沒覺出多大意思來。

  ??直到逛見一家點心鋪子,那店麵其實不大,卻不知為何吸引了他。大概是早上出來太早,肚子餓了,又或者那家的糕點香味突然勾住了他。

  ??總之,秦縱那天鬼使神差地進了個寒酸的點心鋪子,進去時瞥了眼招牌,名字叫什麽福昌源。

  ??“上好的雲片糕嘞,您瞧瞧?”那小廝生得尖嘴猴腮,笑起來賊眉鼠眼的,頓時讓秦小公子生了幾分厭惡。

  ??他一瞥過眼去,恰巧看見門邊上蹲了個披散著頭發的小叫花子,這一看他更不舒坦了,也顧不上什麽點心,抬腳就要走,隻覺得自己是腦子抽了才會進來這麽個店。

  ??“我去你大爺的——”秦縱一抬腳出去,那小叫花子便斜斜地往他身上倒,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手上擦過那一頭汙糟的頭發,心裏直犯惡心。

  ??小叫花子瘦瘦弱弱的,風一吹便倒了的樣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害了什麽病。

  ??倒得還挺準,讓你往你秦小爺身上倒,腦袋沒給你磕出個包來,也該給你磕清醒了。

  ??秦縱忍住自己想往他身上踹兩腳的衝動,甩了甩袖子往外走。

  ??誰知那小叫花子還沒完沒了,兩隻手瘦巴巴的看著像雞爪子,倒是挺有力氣,扯著他的衣服不放。

  ??秦縱當即生出了想燒衣服的衝動。

  ??要是林叔在就好了,一腳把這小叫花子踹牆上去。

  ??秦縱掙了兩下沒掙開,另一隻腳踩到小叫花的手腕上:“給你大爺鬆手。”

  ??小叫花子發出一聲有些痛苦的呻吟,聲音嘶啞得難聽。他咳嗽著抬起頭來,淩亂的頭發下藏著一雙亮極了的眼睛,眼睫上沾著濕潤的淚,看起來十分惹人憐愛。

  ??長得真他娘好看。

  ??也就是愣了一秒,秦縱把腳一抬,惡狠狠地喊道:“小叫花,鬆手。”

  ??小叫花惴惴不安地看著他,臉頰上帶著不自然的酡紅,身體隨著咳嗽而不住顫抖。

  ??這他娘該不是有病吧。秦縱琢磨著該如何脫身,背後突然衝出來那小廝,手上還舉著個什麽,口中罵罵咧咧。

  ??還不待秦縱看清楚,他就感覺到自己衣服上力道一鬆,小叫花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

  ??那小廝也是驚了一遭,他隻想著把這小叫花趕遠點,別影響他生意。沒想到這一棍子下去,人便沒聲響了。

  ??秦縱張著嘴,好一會兒才驚訝地問:“死了?”

  ??“哎喲這位少爺,”小廝的眉毛都快撇成個八字了,一聽這話趕緊要去捂這位穿金戴銀的小少爺的嘴,他也著急得不行,“這話哪敢說。我這上有老下有小的,就為一要飯的,還敢攤上人命?”

  ??看見小叫花那一動不動的瘦弱身體,像條破棉絮一樣倒在門邊上,頭發被風吹得遮住了臉,秦縱心裏像是空了一塊似的,說不清是憐憫還是恐慌。

  ??他自小錦衣玉食,受家人精心照料。自己貪玩是貪玩,到底沒像那些沒有教養的孩子般,做出過太出格的事。

  ??此番看到這樣的情景,心中難免有些慌張無措。

  ??“喂,小叫花你醒醒。”秦縱竟然一時忘了嫌惡,用手背碰了碰小叫花的髒臉,熱得有些發燙。

  ??他心裏一緊,總覺得不是什麽好事。

  ??但轉念又一想,怕什麽,打人的又不是他。

  ??秦縱大可一走了之,此時卻不知為何蹲了下來,直到被淋了一盆冷水的小叫花轉醒過來。

  ??小叫花明顯不適地咳嗽了幾下,被浸濕的頭發貼在臉上,眼睛像水洗過一樣清潤而發亮。

  ??捧著水盆的小廝捂了捂心口,虛張道:“沒事了就快走,別擋咱們福昌源做生意。不然來一回還打一回。”

  ??小叫花卻像是沒聽懂似的,不知怕地瞧了那小廝一眼,又抬頭愣愣地盯著秦縱看。

  ??秦縱心裏本來厭惡那小廝,此刻心裏更是多了嫌煩,想也不想道:“你不是說上有老下有小?這一棍子沒敲出人命,多試幾次總夠你進大牢吧。”

  ??小叫花像是被他的聲音嚇到了,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把淺色的衣角抓出了黑黑的手印。

  ??秦縱瞪了他一眼,心裏更加不虞。

  ??沒成想那小廝還要添火:“少爺您金貴,咱糕點也不是放地上賣的呀。誰知道那小叫花身上帶著什麽病,把這病帶糕點裏了還了得。咱們小老百姓不敢得罪您這樣金貴的少爺,總不該趕個乞丐也要看您臉色吧。”

  ??言罷便扔了個什麽白白的東西出來,嘴上道:“噥,賞你一口吃的,小叫花子往邊上去,別擋我做生意。”

  ??小叫花被砸了一下,頭上沾了些白色的末,不遠處地上是兩三塊相疊的薄雲片糕,已經染上了灰塵。

  ??“小叫花你不會說話呀,都砸你頭上了。”小叫花似乎是受了驚,比起秦縱這般虛張聲勢的,顯然是那朝他扔東西的家夥更可怕,一張小臉顫顫地貼上了秦家小少爺的胳膊。

  ??秦縱忍住撲鼻的難言氣味,揪住小叫花的衣領子把他從地上提起來,然後氣衝衝地瞪著他。

  ??小叫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啞巴?”秦縱皺著臉,終於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小叫花愣了愣,仿佛才理解到他的意思似的,艱難地點了點頭。

  ??然後又猛烈地咳嗽起來,整張臉紅得像煮熟的蝦。

  ??“喲,晦氣。少爺您心善,就快把人給領到醫館吧,省得——”小廝陰陽怪氣地往兩人身上瞧了一眼,手上切著甜絲絲的雲片糕,“我怕他給您也傳上瘋病來。”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秦縱撣了撣沒有灰塵的衣領,看那尖嘴猴腮的小廝越發厭煩,目光沉沉道。

  ??“天子腳下,掉個招牌都能砸中三個官。何況少爺聽口音便像是南邊的,既然不是帝都人,我又怎麽會知道。”小廝的口氣緩和些許,卻依然帶著刺。

  ??秦縱往左右一看,從方才潑水那一下,便已經有許多人帶著好奇地看過來。小叫花把臉埋在他胳膊上,酸餿的氣味有一陣沒一陣地飄到他鼻子裏,讓他火氣更旺,矛頭一下對準了那勢利眼。

  ??福昌源,福昌源,我看今天就滅了你的源。

  ??秦縱的耳朵都氣紅了,額頭上的青筋突突跳。他自小在益州城長大,憑著他爹商會會長這重身份,再者他貪玩雖貪玩,卻從不惹是生非。從同齡到長輩,即使不熱絡,那個和他說話不是和和氣氣的。

  ??他爹雖然不怎麽管他,帶他到鋪子上去轉悠時也時常叨叨,做生意最重要是誠信,再來是和氣。和氣生財是句常說的場麵話,卻也是實打實的道理。

  ??“老虎不發威,你還真當我是來買氣受的。就他娘受氣,那也是受和氣。”秦縱暫且忽略了小叫花倚靠在他手臂上那輕飄飄的體重,思忖半刻,揚了揚下巴,“你說話不頂用,我要見你們掌櫃。”

  ??小叫花突然軟綿綿地抬起頭,瘦小的身體像隻脫離控製的風箏般向後一栽,把秦縱的心著實一驚。

  ??好在他手疾眼快,及時把人撈在臂彎裏。懷裏的小叫花顫了顫,然後小聲嗚咽起來,聲音怪難聽的。

  ??“嚷什麽嚷,你大爺又沒給你氣受。”深吸一口氣後,秦縱自暴自棄地想,回去就把這件衣服給燒了。

  ??“掌櫃?”小廝先是一愣,隨即冷笑起來,“我們家掌櫃的母親可是給白家府上做奶媽的,手下不少鋪子,哪能天天閑著。除非少爺您有多大生意要做,小的替您轉告就是。不過若是幾盒點心的事,想便是不必了。”

  ??“小公子啊,這趙財確實眼珠子淺,說話難聽。但您是外來的,恐怕不知道這白家在帝都的勢力。雖說……唉,還是不得罪的好。”有個心善的婆婆拉了拉秦縱的衣服,又對著小叫花道,“天可憐見,這樣小的孩子。小公子心善,快些帶他去醫館瞧瞧吧。”

  ??感受到從手臂傳過來的驚人熱度,秦縱從鼻孔裏哼了一聲,然後掃了掃四周,被瞥見的人都不自覺地避開了眼神。

  ??“爺記住你這家店了,等著。”秦縱拍了拍小叫花的臉,見對方毫無反應,咬了咬牙然後快步離開。

  ??他娘的,怎麽沒學個輕功。秦縱再不濟還是個半大少年,抱個孩子當然抱得動,更別提這小叫花渾身就沒二兩肉,輕飄飄的。

  ??但他能感覺到小叫花身上越來越燙,心裏不由得擔憂,腳下又快了不少,甚至顧不上什麽儀態,寬袍大袖四張開,發帶都有些鬆了。

  ??什麽德行這是,醒轉來可別再賴著。

  ??感受到小叫花緊緊拽住自己袖口的兩隻小手,秦縱在心裏罵娘,老子充什麽善人,這小子得給爺蓋座廟。

  ??又一邊憤憤地想,哪家小店敢給你秦小爺氣受。管你白家黑家,明兒都得改姓秦。

  ??至於店名兒叫什麽,就叫秦受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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