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芙蓉糕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682
  許仙仙微曲著膝蓋,正捶著自己的小腿,試圖快些奪回身體的掌控權。

  ??被點到名的她訕訕地笑了兩聲,一邊轉動著腳踝,一邊裝訥:“這我哪兒知道。”

  ??顧引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突然問:“吃點心嗎?”

  ??大概是被小丫頭那見鬼般的愣神表情給逗笑了,顧引難得對她多說兩句話:“我以為你也嗜甜。”

  ??盡管語氣平平,這顯然是個問句。

  ??許仙仙很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也”字,腹誹道:“誰說小洛愛吃甜我就愛吃。”

  ??白衣青年卻是將紙扇往手心一敲,眼神更加悠遠,仿佛在思索著什麽。

  ??……

  ??帝都的雨不多,下猛了卻也急人。原本熱鬧的街道像是被那瓢潑大雨一下衝散了,行人紛紛到簷下躲雨,無論是有傘還是沒傘的,都被這場突然而至的大雨淋得步伐匆匆。

  ??眼看雨越下越大,不少心存僥幸的人也都歎了口氣衝進雨簾中,不一會兒,街道上的人竟是寥寥無幾。

  ??不遠處一家閉了門的店鋪前,隱隱能看見一抹紫色身影。仔細一看才知是個少年,身上衣衫倒是沒濕多少,卻不知為何一雙靴都浸成深色。

  ??紫衣少年手上把玩著一柄蝴蝶刃,薄刃在他指尖飛速轉動,翕忽如蝶。分明是極俊逸的一張臉,神情卻淡漠無比,雨簷下甚至顯得有些臉色蒼白。

  ??忽然一聲略帶驚喜的“世子殿下”,少年一振袖,將手快速背到身後,同時肩膀擋到他身後的木柱上,原本挺直的脊背瞬間放鬆,沒骨頭般倚在柱上。

  ??少年挑了挑眉,漂亮的丹鳳眼裏噙著笑意。

  ??繪製著墨魁的精致傘麵被雨水衝刷得又透又亮,大朵的墨紫色牡丹像是開在了傘上,嬌美而秀麗,就像傘下豆蔻年華的清雅少女。

  ??少女一看見他眼睛便亮了,臉上是藏不住的喜色。卻依然不失儀態,端端正正地將雙手交叉在胸前,行了一個福禮。

  ??然後才開口道:“這雨下得好大,冬娥沒想到世子殿下也在這裏。”

  ??大約是冷的,少女的鼻尖透著一點紅。她的動作略有些拘謹,表情卻十分生動,一笑便像是能讓人暖起來。

  ??徐嬤嬤很不滿地輕咳兩聲,未出閣的女子,怎可與外男如此親近。平日裏教授得儀態端方,怎麽這會子倒是笑得毫不收斂,像個沒見識的鄉下丫頭。

  ??許旭州看了眼她身邊垮著嘴的嬤嬤,忽然輕笑一聲,不知怎麽握住傘柄,順勢一彎腰便進入傘下。

  ??驚得少女小呼一聲,低下頭去往後退了半步。

  ??徐嬤嬤更是被這登徒子般的行徑給氣得說不出話來,若非還顧忌著眼前人身份特殊,她怕是能當場變了臉。

  ??“範家妹妹這傘好大,不知能不能渡我一程,去前麵的迎鳳街上買盒點心。”少年的聲音很好聽,清冷中帶著一絲微揚的笑意,在雨聲中顯得尤為靠近。

  ??向來被稱讚“聰穎明事”的範冬娥卻像是突然失了方寸,感受到從頭頂傳來的溫熱呼吸,腦子一下糊糊塗塗的:“世子殿下若是不嫌……”

  ??徐嬤嬤的臉色一下沉如鍋底,揚聲道:“世子殿下可要自重,我家小姐尚未婚配,何能與世子共持一傘。小姐年少不明事理,世子殿下自不該不懂這層道理。”

  ??少年嘴角輕揚,斜睨她一眼。

  ??徐嬤嬤心裏一跳,心道果然是個沒修養的南蠻子,縱是生了副好皮相,骨子裏也不過是個不知禮義的蠻子。誰不知道當今皇後方誕下十七公主,聖上榮寵甚佳。

  ??連帶著範府也受了不少賞賜,比起往日更是風光。

  ??哪像這從蜀地來的南蠻,平白有個“世子”之名,實則紈絝不端,哪裏有個正經人家的形容。倒是那城裏的女子們,好生放浪,個個趨之若鶩。

  ??徐嬤嬤沉了口氣,繼續道:“——早聞世子殿下風流之名在外,卻也該知道,範府的嫡小姐可不是——”她冷笑一聲,卻沒有把話說完。

  ??那大公子貪玩好耍些和他混在一起便算了,當個酒肉朋友也算不得什麽。冬娥可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明珠般剔透的好女兒,可萬萬不能像那些尋常女子般眼皮子淺。

  ??“說完了?”少年好整以暇地看著徐嬤嬤,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就是這樣一副表情,居然讓徐嬤嬤心頭沒由來地一悸,把原本要說的話生生吞到了肚子裏。

  ??他轉過頭來對範冬娥道:“走麽?”

  ??範長樂回望了一眼臉憋成豬肝色的徐嬤嬤,出乎他意料地沒有猶豫,而是很快地點了點頭,輕道了聲好。

  ??傘確實很大,能輕易容下兩個人。清新的雨水氣息中混雜著少女身上的淡淡暖香,少年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不動聲色地向外挪了挪。

  ??走出屋簷,雨聲大了許多。街道上已無行人,倒是有些半開的鋪子。

  ??一離開那位嬤嬤,範長樂整個人明顯都鬆快了許多,她抬著臉想問句什麽,眼神卻落在了少年握住傘柄的手指上。

  ??許旭州的皮膚是沒有什麽血色的冷白,身形清瘦而挺拔,長如鴉羽的睫毛此刻正低低地垂著,它的主人大抵正在思考什麽。

  ??帝都這樣的地方,天子腳下,萬國來朝。名門貴族,芝蘭玉樹般的公子自然不缺。但生得這樣好看的,範長樂再沒見過。

  ??人都說,蜀王一生辛勞,當年在戰場如何威風凜凜,鐵血男兒的風範。卻生下一個這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酒囊飯袋,當真是可歎可惜。

  ??倒也有人笑罵,男兒能生得這樣好看的又有幾個,也算是獨一份。憑這份皮相便能討人喜歡,聖上待他甚佳,將來說不定要讓他尚主。

  ??世子紈絝,不堪當用。

  ??這是範侍郎對他的評價。他當時撚著胡子歎氣:“蜀地常年饑荒,亦多小民作亂。若是他承襲爵位,不知道會不會亂翻了天。蜀王自喪妻後性情大變,聖上原本有些提防,刻意將世子接入京中。名為世子,實則為質。我倒當真看不清這小子,不知哪來的膽子,不規規矩矩地到太學念書,反倒是在京城裏折騰出這麽多浪花來。”

  ??又道:“這幾年我倒是越來越看不懂聖上了。誒對了,跟你哥說別和他走太近!”

  ??範長樂不記得自己那時說了什麽,隻隱隱知道自己心裏想的是,紈絝便紈絝吧,好歹還是在帝都。

  ??恍神回來,少年骨節分明的手指上沁出細細的血珠。

  ??少年回過臉看了她一眼,範長樂小巧的鵝蛋臉上顯出一絲慌亂,杏眼中倒映出的少年身影動了動。

  ??許旭州旁若無事地收了傘,將寬大的傘麵從兩人頭上移開。原來已經走到了地方,糕點鋪獨有的香氣撲鼻而來,她看見少年偏過頭來問她:“吃芙蓉糕麽?”

  ??“怎麽?不喜歡?”少年笑容一漾,還是那副輕佻的語氣,“範家妹妹今日渡我這一程,一路都是芙蓉香,我差點便以為你是天上來的芙蓉仙子了。芙蓉仙子用芙蓉香,卻不愛吃芙蓉糕麽?”

  ??範長樂被少年燦然的笑撞暈了眼,直到最後提著糕點盒往外走了好久,被徐嬤嬤追上來又是輕斥又是埋怨也久久沒有緩過來。

  ??直到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臉色蒼白的少年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麵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將手上的芙蓉糕緩慢地送入嘴中,在掌櫃將店門關閉之後,身體靠著著櫃台慢慢滑到地上。

  ??金黃色的芙蓉糕入口鬆軟,酥皮中混合著蜂蜜的香甜,溫熱的觸感接觸到冰冷的嘴唇,竟有些灼人。

  ??光線昏暗的室內點亮了燈,是暖黃色的。

  ??許旭州卻覺得此刻冷極了。

  ??“世子,那範家小姐……”小廝打扮的人將少年衣物解開,腹部赫然一道猙獰刀傷。另有一人從後堂提了藥箱過來,動作快速地開始上藥包紮。

  ??少年閉了閉眼,然後慢慢睜開。頭上已經布滿了密密的冷汗,他緩慢地咀嚼著手中的芙蓉糕,把指尖最後一點碎屑用手巾擦拭幹淨,然後啞聲道:“無虞,我下了藥,她沒有察覺。”

  ??濃重的血腥味在空氣中散開,淹沒了香甜的糕點香氣,在封閉的屋子裏壓抑得可怕。

  ??“此番凶險異常,世子何必親自動手。”那小廝打扮的青年包紮手法嫻熟無比,不一會兒便清理好了傷口。

  ??掌櫃是個胖胖的中年人,小眼睛笑起來時眯成一條細縫,嘴唇厚厚的,看起來十分敦厚。

  ??正是這位十分敦厚的中年人,此刻神色嚴肅,嘴巴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等到小廝處理好傷口後,沉默半晌才開口:“還有三個。”

  ??少年用手撐了下地要站起來,卻不慎碰到了手上的傷口,輕嘶一聲。

  ??“這又是怎麽傷的?”小廝緊張地將世子的手捧起來,燈下很容易看見食指指側那條細小的口子。

  ??小廝鬆了口氣,他還以為是什麽大傷。

  ??中年人卻神情更肅:“世子傷了手?”

  ??從五歲就開始拿刀,能殺人開始,縱使惡鬥到遍體鱗傷,他也從來沒有傷過自己的手。

  ??少年答非所問:“回蜀地後,不動刀了。”

  ??中年人搖了搖頭:“尚早。”又道:“軍器監裴紀,這可是正四品的京官。世子掉以輕心了。此番若不能全身而退,世子可想過後果。”

  ??“裴紀為人庸碌,在其位卻懈怠職事,往往委事於少監。巽涼山綠教煽動百姓,反抗朝廷,統領者與大藺國更是暗中勾連,迷惑民眾,甚至以妖法操持之,使士兵不敢妄動。聽聞此事,那雩川派和流丹閣弟子皆來相助,設法為無辜者解咒。巽涼山一帶植被茂密、山勢陡峭,本不易攻取,需大量鐵傀兵開路。而他裴紀愚鈍至此,竟與潛伏京中、偽裝成甲胄商人的大藺國暗員私通,將受潮報廢的鐵傀兵以次充好,運往巽涼山——”少年冷笑,微狹的丹鳳眼中流露出仇恨的色彩,“阿箐他們數百人的性命,便叫那百兩黃金、拳頭大的夜明珠換去了。”

  ??“阿箐是賤籍,命短。但世子出身不同,福澤還長。來帝都不過一年,世子便已沾了兩場命案。”中年人麵露憂色,改變稱呼道,“屬下覺得不妥。”

  ??“吳叔,”少年用手撐住背後的櫃台,為了不牽動傷口而微佝著背慢慢站起來。凸出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太學那些人罵我沒娘教養。我沒有娘……是他們害的。”

  ??“世子節哀。”吳叔的表情凝重了一霎,依然不忍道,“但世子親自動手,風險實在太大。世子為何不為王爺想想。”

  ??“節哀?”少年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嘴角揚起一抹參雜著不明情緒的笑意,右手緊握的動作使得那條細長的傷口又綻出血珠,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刀尖一日沒浸滿血,我便一日不節哀。”

  ??“至於父王……我本就從來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少年眸光一暗,“自母妃仙去,我便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了。”

  ??剛探了門外動靜的小廝低著頭不敢說話,眼神惴惴不安。

  ??“那世子……究竟想做什麽呢。”吳叔的麵色不由得更加凝重,眉心緊皺的“川”字凸顯出他的憂慮。

  ??“自然是想活。”少年的嘴角勾起一絲無所謂的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輕佻紈絝的模樣。

  ??小廝忙上去扶著他搖晃的身體,卻被許旭州用眼神製止了。他繼續往下說:“誰不愛美酒美人,這點我可沒說謊。但要想當個衣食無憂的廢物點心,還是得先活著。”

  ??又道:“我知道他府上有高手,隻是未設想會傷得如此之重。索性未驚動府中其他人,這樣與原計劃差池不大。唯一沒想到的是範家小姐會在這裏。不過這樣也好,省得我再去芙蓉天逛一身的胭脂味。倒是勞煩吳叔和福瑞一同把巷子裏收拾收拾。”

  ??吳叔應了聲“好”,卻依舊麵露不虞之色,嚴肅道:“世子就未想過,若是有旁的人……或者那範家小姐恰巧走了那條巷子,後果簡直,發現——”

  ??“吳叔——”少年的聲音微沉,目光中露出一絲威壓,讓人不禁心裏一悸。

  ??然而下一刻,少年卻忽然合上眼睛,鴉羽般的長睫毛微微翕動,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在橘黃燈光籠罩得下顯得無比柔和的俊逸臉龐上綻開一個毫無防備的笑容。

  ??一向習慣偽裝的蜀王府世子好像突然卸了勁,朝著長相敦厚的中年人和瘦巴巴的小廝笑了兩下,又輕嘶了一聲,大約是牽動了傷口。

  ??小廝不明所以:“世子在笑什麽?”同時十分緊張地望向他的傷處。

  ??許旭州搖了搖頭:“也不是什麽好笑的事情。”

  ??吳叔同樣覺得莫名。

  ??和以往一樣,在聽到馬車鈴響後,名作福瑞的小廝便要為他隨意裝些點心。

  ??然而這次有些不同的是,在哪個和他身形衣著幾乎全然相同的人走進店內後,許旭州突然回過頭:“再提兩盒芙蓉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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