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鳴島的學堂分兩種，一是給別人上的，二是給葉家少爺上的。

  ??這裏的別人，不包括趙簟秋。

  ??趙簟秋自小被父親送來空鳴島，畢竟是寄人籬下，一開始說話做事都極為小心，生怕得罪了那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混小子。

  ??葉家家主對他那獨子期望極高，學堂的教書先生一開始請了整整七個，後來嫌那琴棋書畫中看不中用，於是撤了。但也還有那經書策論兵法文章的功課，小星闌對此是苦不堪言。

  ??趙簟秋倒是認認真真，臨帖抄書工工整整、文章字句也堪活用，不懂就問，頗得幾位先生喜歡。反觀葉星闌，那叫一個少爺作派。要麽睡大覺，要麽就是和先生頂嘴，再要麽就是抓蟲子去逗趙簟秋哭，也不知道是來讀書還是來給趙簟秋陪讀的。

  ??這次數一多，剛開始趙簟秋還被他那些小把戲給嚇著，時間一長都能對著一幹醜陋蟲子乃至癩蛤蟆波瀾不驚了。

  ??趙簟秋還沒作何反應，這教文章的老先生倒是不高興了，把打擾他乖乖學生讀書的葉少爺視作天下最大的潑皮無賴，一狀給告到夫人那裏去。

  ??自此，葉星闌最開心也不開心的事發生了。

  ??他再也不用去學堂了。

  ??不用聽那些老頭子嘮叨，但和趙簟秋說話的機會也少了。

  ??倒也不完全是因為他頑皮，而是先生教的東西他看一遍聽一遍就會，實在無聊才耐不住性子。再說也沒有那個先生受得住他的鬧騰，索性這文章由他自己看，先生隻需時不時給他出些試題、策論來考驗就是。

  ??然而乖乖學生趙簟秋還沒安靜讀上兩月書，就又被這混小子給揪去當聽眾了。

  ??倒也不是在學堂，否則這老先生還不給氣得吹胡子瞪眼的。

  ??那年趙簟秋七歲，以氣禦器的功夫剛學會沒多久。在葉夫人的鼓勵下，自己嚐試著禦船在近海抓魚。

  ??葉星闌看了心裏癢癢，也想下去抓魚。表麵上卻裝作個巡視的衛兵似的，東瞧西瞧就是不說自己想幹什麽，還故意邊踱步邊搖頭。

  ??奈何他娘眼裏隻有小簟秋，假裝沒看見他的舉動。

  ??這可苦了葉星闌，等了一會兒他又換了個法子，一會兒對他娘說“你看趙簟秋她劃船好慢啊。”

  ??一會兒又假裝不在意地問他娘：“她抓的魚多嗎？”

  ??最後眼看著要中午了，急得像個上躥下跳的猴子，對他娘說：“你看她抓的魚那麽少，肯定不夠咱們中午吃。”

  ??“我看挺多的。”葉夫人倒隻是平平靜靜掃了他一眼，“八條魚，你有幾個肚子吃。”

  ??“錯啦，七條！”葉星闌急得馬上就要跳起來，突然反應過來時他娘正笑吟吟看著他。

  ??“就這一條船，你問問簟秋準不準。她要是準你上去，你就能一塊兒抓魚去。”

  ??“那是我們家的船！”葉星闌委屈道。

  ??“什麽石頭腦袋，和你爹一樣不開竅。”葉夫人恨鐵不成鋼地往他頭頂招呼了一下，然後無比溫柔地朝著海邊喊了一聲，“小秋兒，星闌找你有話說。”

  ??趙簟秋剛回過身，就看見一個小腦袋縮到葉夫人身後，然後又被後者一臉笑意地給揪出來。

  ??正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葉星闌。

  ??“葉夫人說你找我有事，什麽事？”趙簟秋早已習慣他的捉弄，看他那麽久不說話也沒有不耐，隻是在猜想他又會幹些什麽。

  ??“你……”小葉公子總算是開口了，“你有沒有聽先生教過《秦婦吟》？”

  ??“你是來考我功課的？”趙簟秋奇怪道。

  ??“不是，你隻管回答我，不要多問。”葉星闌皺著眉，一副小大人的樣子。

  ??“先生教過。”趙簟秋老實答道。

  ??“那好，我問你……裏麵是不是有個過路的使君？”葉星闌還是皺著眉，和平常嘻嘻哈哈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這還不是考我功課！”趙簟秋聲音剛一高就又被他嚴肅的神情給怔住了，隨即小聲回答，“有。”

  ??後者滿意地點點頭，似是欣慰：“那我再問你，使君問羅敷的第一句話是什麽。”

  ??“你問我這個做什麽？”趙簟秋實在不知道他想幹什麽。

  ??誰料這小小孩童突然神氣：“我就知道你答不上來。”

  ??“我怎麽就答不上來啦，”看葉星闌神情一變，趙簟秋就知道這位小葉公子是又在捉弄她，於是氣鼓鼓地說出那個心裏早有的答案，“寧可共載否！”

  ??“可！”葉星闌比紅了臉的趙簟秋還激動，兩三步就跳上了靠岸的小船，嘴裏還很無恥地念叨著，“我答應了，你也上來吧。”

  ??那時的海麵再平靜也是有波瀾的，而此時的黃泉河，卻光滑得如同一麵鏡子。連片的小白花停在水麵上，如同凝固。

  ??一葉小小的木舟停於河畔，船夫躺在船上，用鬥笠蓋住自己的臉，鼾聲陣陣。而河岸上，卻有一個始終不肯過河的青衫少女。

  ??她不打算過河，船夫也不催她。

  ??她像個孩子一樣蹲在岸邊數數，數的不是螞蟻，而是船。

  ??她在數，從這裏過了多少船。

  ??結果，一隻手用完了不夠數，兩隻手也不夠數。

  ??所以她後來不數了，而是站起來，沿著河流往上遊走。

  ??脫離身體的遊魂並不算完整，往往會意識模糊、記憶殘缺，沒有身體的他們就像是被拔去爪牙的小動物，既恐懼又無力。不知來處，亦不知去處，他們就是隨風飄蕩的柳絮，在黃泉河畔迷路的遊魂。

  ??可她是趙簟秋，不是普通的女孩子。

  ??青衫的少女很憤怒，她知道自己不該在這裏，所以她沒有上船。可令她更憤怒的是，無論如何她也想不起自己要去哪裏。

  ??所以，時隔七年，當一個看不清麵容的模糊影子站到了已經長成少女的趙簟秋的身側，然後問她：“可與同行？”時，她說：“我不上船，我要往你來的地方走。”

  ??船上的船夫翻了個身，鼾聲停了一瞬又立刻再起。

  ??少女這才發現，無論自己向上走了多遠，那艘小木船卻好像從來都在自己身邊。

  ??“我在找一個人。”那個影子對她說。

  ??“什麽人？”少女問他。

  ??“一個很重要的人，”那個影子抱住自己的頭，像是很沮喪的樣子，“可我想不起來她是誰了。”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