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埋葬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1      字數:2995
  他們在城外給朱家立了個衣冠塚。這家人生前擠在一個小院子裏,死後還是隻占了一方小小的墓地。

  ??“所以,他們早就死了?”恭恭敬敬上了香,小男孩跪在微潮的泥土上,低聲問。

  ??“我進去的時候,剛剛斷氣。”許仙仙看似麵無表情,眼中卻是一動,“然後用了些手段保住他們的魂魄,你伯母和堂兄執念太強,盤踞在屍體內不肯離開。甚至於——”甚至於能憑那份執念又“苟活”了四個時辰,最後死得透透的。

  ??“著急嗎?”許仙仙突然問了一句。

  ??“我會殺他報仇。”小男孩攥著手心的一把紙錢,咬牙道。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我不是君子,我是難養的女子。所以我不想看見……看見我的仇人垂垂老死,不想看見他兒孫滿堂、承歡膝下。”許仙仙低垂的眼裏看不出什麽情緒,說話的聲音極輕極輕,就像一片羽毛掠過,風一吹就跑了。

  ??這句話聽上去不是那麽好,甚至有幾分促狹的意味。

  ??不是一笑泯恩仇的豁達,也沒有的十步殺一人的快意。

  ??但很真實。

  ??沒有人天生會喜歡仇恨的感覺,也沒有人會在苟活和複仇上欣然做出選擇。接下去的路,不是一條兩個岔口,而是籠罩著濃霧的迷宮。讓人沉浸也讓人癲狂,在短暫不安的溫暖和疏離戒備的冰冷中徘徊。

  ??既是享受,亦是折磨。

  ??“我想學殺人。”小男孩認真道,“不是會,而是很懂。”

  ??“我不會。”許仙仙毫不意外他的話。出於先天的身份和後天血統的影響,他十分不受除了大伯外的朱家人的喜歡。在街上被喊打喊殺的日子不少,受過的善意卻太少。就像是一隻流浪的小狗,你踹它兩腳它也不會吠,要是扔根肉骨頭,立馬就能忘了疼,屁顛屁顛跟著你走。

  ??“我學的東西隻用來保全我自己,我自私自利,不為複仇而活,也不為別人的死而活。”林中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許仙仙的聲音格外清脆,就像雨水打擊在石頭上一樣,往他的心裏猛砸了一下。

  ??“殺心太重,就會入魔。”

  ??小男孩下意識摸了摸眼瞼下方,那裏曾經冒出過青黑色的鱗片,那種對血的瘋狂迷戀和遊走在奔潰邊緣的精神狀態讓他不自覺繃直了背。

  ??許仙仙像是想到了什麽,倒吸一口涼氣,喃喃自語般:“或許還有更可怕的。”克製冷血到能控製自己心智的殺神,那已經不是入魔,而是成神。

  ??這邊郊外的葬禮潦草了事,那頭官府的辦事效率也是奇快。沒兩天就叫仵作驗明核對屍身,又找出一截燒黑的燭台,理出個意外失火的線索來,堵了旱魃這樣子虛烏有的說法。朱家一戶是匠籍,平日專折些紙做的小玩意營生,可燃物多也不為奇。但這一家十口人就這麽活活燒死也說不過去。

  ??哪怕是呼救呢?

  ??一個都沒逃出來!

  ??盡管鼻腔和口中都有灰燼,可以肯定是火燒致死,這案子也太過有疑。

  ??沒人知道在這裏住了七年柴房的朱小六,卻有人說得出有個做法事的灰袍老道。

  ??往上交不了差,往下也服不了眾。案子擱著隔著,就修繕了宅院納入官家府冊。

  ??好在是馬頭牆,沒有累及周圍的宅院。

  ??把朱小六洗幹淨之後,確實能看出一副沒長開的好皮相,但也確實瘦得像柴火棒子。和許義丹的病弱氣不同,他是生生餓瘦得皮肉凹陷。

  ??朱小六蹲在許仙仙睡的那棵樹下抑鬱了好幾日,許仙仙怕他再餓得發狂入魔,每頓給他扔兩條兩麵抓的沒摘苦膽全熟到焦黑的烤魚。朱小六不拒絕也不吭聲,每日能理出六根完整的雪白魚骨出來。

  ??許仙仙一度懷疑他要墜魔,即使看不見,她也能敏銳地感覺到他身上氣息的微妙變化。而往往看似平靜的水麵下,早已是暗流湧動。就像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同樣是金丹中期,她哥雖然看上去冷淡嚴肅了些,卻不知比那滿眼笑意的殺神好親近多少。

  ??人多多少少都會些偽裝,藏在暗處的礁石,反而才像是隨時都會爆炸的危險。許仙仙害怕這種安靜,害怕這種躲藏與回避的感覺。潛藏得越深的人越有城府,也越可怕。他們就像是休眠的火山,像海綿一樣將每一點一滴的情緒都積攢吸納起來,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然而最後卻像毒蛇一樣從不經意的角落鑽出,讓人一擊斃命。

  ??算不算是不幸呢。

  ??還是說想明白了呢。

  ??這天朱小六突然像失憶了似的,乖乖巧巧縮著尾巴又叫了她聲“姐姐”。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聲音裏也沒有半點的波瀾。一瞬間,她以為許義丹回來了。

  ??但其實,誰也回不來了。

  ??沒有人能逃避自己選擇的路。

  ??“姐姐說過,同意我跟著的。”許久沒說話,小男孩的嗓子透著嘶啞。

  ??“我不過是個支攤子給人代寫書信的平民……不,是貧民。”許仙仙再次仔細計算確認了手上的餘錢,著重強調道,“隻一點——艱難度日,沒錢養你

  ??“所以——自力更生。”直到聽見這句話,小男孩暗下去的眸子才亮了一霎:“我會折紙,賣得出去。”他硬生生咽下朱大伯常掛在嘴邊的“手藝不錯”,像隻等著主人抱回家的小狗,眼裏是充滿希冀的光。

  ??許仙仙萬萬沒想到,這個“賣得出去”首先體現在他們今日的午餐可以升級。

  ??雖然朱小六還是沒吃飽。

  ??但至少不用吃滿口的炭渣。

  ??原來有這麽多人閑著沒事幹買折紙,相較而言,益州無戰事,代寫書信的人自然不多。一天下來,許仙仙甚至在思考要不要轉行。

  ??於是她幹幹脆脆早早收攤,用靈氣在樹下支撐起一道平麵當書桌,打算體驗一下折紙能給她帶來的樂趣。

  ??“卞姐姐識字,給我起個名字好不好?”正在裁紙的許仙仙突然一怔,險些割到了手。

  ??“我沒有名字,因為伯父伯母前麵生了五個哥哥姐姐,所以叫我小六。”提起以前的事,他已經沒有什麽明顯的反應,反倒是越發在意許仙仙。

  ??“對不起。”他頭一回露出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無措。

  ??“還是……姓朱?”許仙仙小心問道。

  ??“我可是姐姐的弟弟,該姓‘卞’才對呀。”朱小六小小地停頓了一下,解釋道,“這樣才不會令人生疑吧。”

  ??“不好。”許仙仙說。

  ??“怎麽不好?”小男孩微笑著看她。

  ??“這是能代表你過去的唯一印記了。”許仙仙的右眼突然出現了一絲微光,她認真地捕捉著那絲黑暗中的渺小微光,“你不能——也絕不可能埋葬過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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