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憐君何事到天涯(六)
作者:納蘭陽朔      更新:2021-10-19 12:20      字數:5060
  楊水仙看著神龍子,想到自己的父親就是被魏忠賢暗中指使錦衣衛而逮捕下獄,從這裏遭到嚴刑拷打,以至於慘死獄中。她似乎感覺到了父親得氣息,那是一種凜然正氣。她心中卻頓覺翻騰攪動,血液上湧。

  至此方才知道神龍子的用意,就是要來祭奠一下自己的父親楊漣。

  楊水仙心中自然火起,縱身一躍,飛起一腳,重重踢在了“錦衣衛”匾額上。匾額“哐啷”一聲便碎成兩半跌落在地上。門前站立得兩名門官見勢不妙,慌忙跑進院內。楊水仙仍然覺得心中惡氣未消,又在上麵狠狠的踩了幾腳。神龍子拉住楊水仙,搖搖頭,道:“我們是來拜祭的,不是來找麻煩的。”

  話音未落,隻見的十幾個身穿飛魚服,手持繡春刀,戴鸞帶的錦衣衛踏步走了出來,將兩個人團團圍住。

  隻聽得院中一人怒喝道:“是什麽人,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大白天居然敢來錦衣衛鬧事。真是活的不耐煩了嗎?”話說完,田爾耕便慵懶的走出衛所,打著哈欠伸著懶腰。一連幾日,他們都在和魏忠賢商量如何對局,也都未曾休息片刻。今日剛剛從返回衛所,想要好好得休息一番,卻又被人攪了清夢。他心中惱怒,剛想開口在叫罵一番,卻見到站立門前神龍子和楊水仙,心中驚愕,臉色一變,一雙手緊張的不知道該如何放。

  神龍子現在還是錦衣衛緝拿得朝廷要犯。緝捕懸賞告示早已經發出去了,一直也都沒有任何消息。未曾想到,他竟然就在京城裏麵,更是已經來到了錦衣衛門前。

  楊水仙腳底踩踏著錦衣衛得牌匾,一晃眼睛如利劍,緊盯著田爾耕。在眾多的屬下麵前,田爾耕卻又不想露出怯意,故意開口道:“你們是什麽人?膽敢到錦衣衛鬧事?是不是……”

  楊水仙顧不得淑女形象,未等田爾耕將話說完,便破口大罵道:“田爾耕,你這個大混蛋。你作惡多端,早晚會遭到報應的。”田爾耕早已經被朝堂事情搞得焦頭爛額,心緒不寧。見到楊水仙居然在自己屬下麵前如此奚落咒罵自己,心中一股無明業火陡然升起,怒喝一聲道:“給我殺了她。”

  十幾個錦衣衛見到田爾耕如此暴怒,心中驚駭,但是卻又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各個手持長刀出手擊向楊水仙。

  神龍子縱聲一躍,反手推出一掌擊向田爾耕。他知道“擒賊先擒王”的道理。田爾耕聽說過很多關於神龍子的事情,並且在萬善寺中和他交過手,更是知道神龍子的厲害。他見得神龍子一掌劈向自己,順手就要去抽插在腰間的長刀,但是手剛碰觸道刀柄的一瞬間,他隻聽得“喀喀喀”之聲。那分明就是自己骨頭破碎的聲音,就隻覺得自己的手一震劇痛,額頭瞬間便沁出了汗,身體也隨即開始因疼痛開始發顫。

  田爾耕就倒在地上,因痛苦痙攣,在地上打滾,就像是一條狗。

  神龍子就站在田爾耕麵前,田爾耕一雙錯愕的眼神看著神龍子。神龍子臉上帶著壞笑,反手“啪啪啪”三巴掌扇在田爾耕的臉上。田爾耕臉上頓覺火辣辣的疼,一張臉立馬便腫脹了起來,就像是一個豬頭。

  神龍子微微一笑,反手抓住田爾耕的衣領,就像是抓起一隻小雞一樣,在空中轉了幾個圈,輕輕一丟,田爾耕就像是一條死狗般跌落在了眾人麵前。十幾個錦衣衛久戰楊水仙不下,忽然見到田爾耕如此模樣的出現在他們麵前,心中不禁感到一種恐懼,都停下手愣在那裏。

  神龍子站在錦衣衛門前,開口道:“我並無惡意,隻想進去燒些紙錢,祭奠一下原左都禦史楊漣。倘若是各位想要保住自己項上人頭,我想大家最好還是不要出手阻止我為好。若是不然,也就莫要怪我手下無情……”十幾個錦衣衛早已經是驚弓之鳥,呆若木雞似得看著神龍子和楊水仙。沒有人想死,更沒有人想要在神龍子麵前找死。他們並不認識神龍子,也並沒有聽過神龍子的傳奇。但是見到神龍子輕輕出手就將田爾耕打趴下,就知道他絕非泛泛之輩。沒有人會傻到給自己找麻煩。

  更何況,他們祭拜的是楊漣。

  錦衣衛中,都是知道楊漣的。楊漣乃是三朝重臣,更是擁立天啟朱由校登基得功臣。但是更令這些錦衣衛敬佩的,卻是楊漣以一個文弱書生,卻能夠承受錦衣衛的酷刑。而且,臨死都不曾低頭……

  沒有人再出手,神龍子臉上一笑,便踏步走進了錦衣衛所。楊水仙見到田爾耕痛苦扭曲痙攣的一張臉,心中比吃了蜜糖都要甜。她走過去狠狠又踢出兩腳,重重踢在了田爾耕的屁股上,發泄著對他的不滿。田爾耕頓覺得更是疼痛難忍,鼻涕眼淚瞬間流下。他想要破口大罵卻又不敢。十幾個錦衣衛呆呆看著狼狽不堪的田爾耕,想到他平時對衛所眾兄弟非打即罵,心中卻也解氣,想要笑卻又不敢笑出聲,隻能在心中暗暗興奮。

  明朝關押各類犯人的牢獄,最為出名的就是錦衣衛所的大牢。錦衣衛所裏麵燈光昏暗,就像是走進了地獄深處。地麵潮濕,不知道是滲水還是死人的血,有一種發黴腥臭的令人惡心到想吐的味道。每走一步,腐臭氣息越重。當年,楊漣就被關在最後一間牢房中。

  父親似乎就站在牢房中,似乎正在看著她,給她招手。他的臉上露著笑,一雙眼睛流露出慈祥。楊水仙揮揮手,父親卻又不見了,隻剩下那昏暗得燈火還有冰涼得牢籠……

  楊水仙雙腿卻又似乎灌滿了鉛,每走一步,似乎都要用盡全身力氣。接近一步,她的心就像是被一柄鋒利得刀刺痛。

  神龍子看著牢房的鐵欄杆,想到那日他悄然進入,見到楊漣的慘狀。他的心又是一陣劇痛。江湖上有很多殺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但是他們出手利索,一劍封喉,不會給將死之人帶來過多得痛苦。但是朝廷對待犯罪之人,伺候著各種令人膽寒得酷刑。有時候無視律法看,逼供結案,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他並沒有敢將這些事情告訴楊水仙,他害怕楊水仙承受不了。

  楊水仙現在已經有些無法承受。

  楊水仙聞著這令人作嘔的味道,看著這間牢房,她很難想象自己的父親如何能夠在這種地方呆下去。她更難想象父親如何在此受刑。

  她後來才聽別人講起,父親被下鎮撫司詔獄審訊,田爾耕許顯純這些閹黨走狗竟然狠心的將錦衣衛的諸多酷刑一一用於楊漣身上,折磨得他遍體鱗傷,氣息奄奄。對於楊漣,他們似乎已經並不是在刑訊逼供,而是將其當成一種樂趣,更是一種“私仇”的打擊報複。後來提審時,父親已經被折磨得無法坐立,許顯純卻讓打手給楊漣帶上桎梏,拖他到堂上躺在地下受審。

  想到此處,楊水仙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她抓緊了鐵欄杆,眼中不自覺的流出了眼淚。但是她卻為自己父親感到無比驕傲,雖然受盡刑罰,但是楊漣卻仍不屈服,從未向閹黨低頭服罪,更是在獄中用自己的血寫下《絕筆》,陳述“移宮案”的真相,痛斥魏忠賢紊亂朝綱,以彰顯其誌。

  楊水仙忽又想到那些與父親一樣,被喊冤逮捕,受盡酷刑的東林黨誌士,心中又不免一陣刺痛。他們同父親一樣,都是國之棟梁,愛國誌士。也許,正是他們得存在,才能夠讓正氣浩然長存千百年……

  楊水仙心中暗暗發誓,定要殺了魏忠賢這條老閹狗替所有東林黨人報仇。

  神龍子蹲下身,將帶來的紙錢全部燒掉,希望楊漣的在天之靈可以保護楊水仙。神龍子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卷折疊整齊的長布,長布白裏泛黃,血跡斑斑。楊水仙微愣一下,看著神龍子。她將那塊長布打開,那竟是一幅血書。

  楊水仙的心一震,仔細看去,隻見的上麵寫道:“漣今死杖下矣!癡心報主,愚直仇人;久拚七尺,不複掛念。不為張儉逃亡,亦不為楊震仰藥,欲以性命歸之朝廷,不圖妻子一環泣耳。打問之時,枉處贓私,殺人獻媚,五日一比,限限嚴旨。家傾路遠,交絕途窮,身非鐵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義一生,死於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於天?何怨於人?惟我身副憲臣,曾受顧命。孔子雲:‘托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持此一念,終可以見先帝於在天,對二祖十宗與皇天後土、天下萬世矣。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於我何有哉?漣即身無完骨,屍供蛆蟻,原所甘心。但願國家強固,聖德剛明,海內長享太平之福。此癡愚念頭,至死不改……”

  楊水仙激動得已經全身顫抖,眼睛中已經深含淚水,流過麵頰。她知道,這是父親臨終絕筆,卻沒有想到竟然會在神龍子手中?神龍子不是神,卻真的絕對比神還要神。神龍子到底為父親,更為自己做了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神龍子知道楊水仙心中定然難過之極,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言語來安慰她。神龍子已經聽到了她的哭泣,長歎一聲,站起身拉起楊水仙,將她緊緊擁抱在懷中。楊水仙卻像個孩子一樣傷心痛苦,哇哇大哭起來,眼淚更像是決堤得河流。壓抑在她心中得痛苦已經太久,她太需要這樣一種機會去發泄……

  神龍子的心也瞬間碎掉了,他忽然間有些後悔,不住的責問自己,不知道今天帶楊水仙到此是對還是錯。

  楊水仙臉頰掛著淚,看著手上那塊布條,哽咽問道:“我父親的絕筆,怎麽會在你手上呢?”神龍子臉上一笑,笑的卻比哭還要難看。他看著那間曾經關押楊漣的大牢,低聲開口道:“楊大人被害之後,魏忠賢及其黨羽為了毀滅罪證,下令獄中人員仔細搜查大人隨身之物。一牢頭在搜檢大人枕頭時發現了這份臨刑之前書寫的血書。他如獲至寶,欲將其拿去請賞,但在仔細閱讀了這份血書之後,被大人的浩然正氣所感動,於是他冒著生命危險將其保留了下來。”

  神龍子歎息一聲,接著道:“自從大人含冤入獄,我曾幾次進入錦衣衛看望大人。與那牢頭也算相識,每次丟些好處,自然也就給我行了方便。他找到這份血書,知道自己無力保護,更為了避免惹禍上身,便將其交到我手上……”

  神龍子也不想過多得回憶那一幅幅畫麵,心在滴血。楊漣似乎還在這間牢房之中,神龍子似乎還能夠感覺到他的存在。楊漣確實已經不在了,但是他的絕筆還在,就像是他的靈魂,也依然在各個角落。

  正是這份絕筆,才讓神龍子堅定得站在朱由檢身旁,毫無避諱的想要將魏忠賢鏟除。那是楊漣得心願,東林黨誌士得心願,更是天下百姓得心願。

  神龍子隻是一個踐行者。他腳下的道路艱險苦難,而這條路,卻是多少愛國人士的生命鮮血鋪設而成的。

  楊水仙聽後,心中更是難受,哭訴道:“既然你幾次進入錦衣衛,為什麽不肯將我爹爹救出這大牢呢?”一邊哭訴,一邊捶打著神龍子。神龍子知道她心底難受,卻也長歎一聲,開口道:“我也曾想破門而入,將他救出大牢。但是……”

  楊水仙哭的更厲害,兩行淚就像是兩股泉水湧出,拍打著神龍子,道:“但是,但是什麽?”神龍子歎息一聲,接著道:“但是大人一生清廉,剛正不阿。他告訴我,若是劫牢將他救出,如此就讓魏忠賢這些閹黨分子抓住把柄,落下了口實,不是稱了他們的心,讓他們更加有理由能夠借題發揮得作威作福了嗎?那時候就真的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大人雖然受盡折磨,但卻保全了一世英名,定然會被後世所敬仰。”

  神龍子出手打落了牢門上的鐵鎖,推門而入。

  牢房內一張破舊的床,還有一把似乎隨時都會垮掉的椅子。

  神龍子將床拉動到高窗下,將椅子羅放在床上,站上去。如此,方可以勉強的攀到那扇小窗下,太陽最後的餘暉透過這扇小窗射進牢房,這是全天中唯一能夠感受陽光的時候。

  楊水仙並沒有踏進牢房,就這樣的看著他,似乎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父親。他是否也曾這樣,每天去享受這最後的餘暉,感受太陽留下的最後的溫暖。

  神龍子攀住高窗,向外望去,那裏是錦衣衛所的內院,院中卻有一棵大榆樹。他忽然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井底之蛙,正在看著外麵卻又不得的世界。

  神龍子轉頭看著楊水仙,開口道:“窗外有一棵大榆樹。”楊水仙點點頭,開口卻問道:“一棵大榆樹,那又怎麽了?”神龍子跳下椅子,來到楊水仙身旁,看著她,開口道:“當年我有機會能夠進到這錦衣衛所,看望楊大人。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楊大人就是站在那張椅子上麵攀窗看著外麵……”

  楊水仙的眼睛又濕潤了。父親楊漣下冤獄,自己卻從來都沒有能夠到這裏見他一麵。她想要踏進牢房,去感受一下父親當年在這牢房中的境遇。神龍子開口道:“你不打算去看一下窗外的風景嗎?”楊水仙心一緊,踏入了這間牢房。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早已經沒有了父親的氣息,感覺到的隻有冤屈和憤慨。她就看著那張床,父親就曾躺在這張床上度過了他的牢獄生活。

  她出手撫摸過那張破舊的椅子,也許父親那封血書就是在這張椅子上寫成的。這一切,都承載著父親的最後生活的記憶。若是可以,她倒是想要將這張床和這椅子帶出去,供奉在父親墳前。她伸腿,踏足而上,攀住小高窗,向外看去,除了那棵大榆樹,就是內院的房屋,並沒有什麽特別。

  她卻不知道,深處牢獄之中的人,期盼能夠或者走出牢獄。但是走近錦衣衛所的牢獄,幾乎已經沒有能夠走出去的可能,能夠看到窗外已將算是一種奢侈。她開口道:“那隻是一棵榆樹而已,並沒有什麽特別?”

  神龍子點點頭,開口道:“當時我也是這樣回答楊大人的,那隻是一棵榆樹而已,並沒有什麽特別?楊大人聽後卻是一笑,卻讓我頗有些尷尬。”楊水仙卻問道:“尷尬?為何尷尬?”

  神龍子仰頭看向高窗,開口問道:“你可知道,那是我朝楊繼盛在這獄中親手種植的一棵榆樹。”

  楊繼盛。

  楊水仙曾經常聽父親提及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