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一入江湖深似海(一)
作者:納蘭陽朔      更新:2021-07-21 08:08      字數:5819
  “駕,駕,駕……”

  ??三位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戴鸞帶的錦衣衛滿臉憤恨的騎著高頭大馬從街角竄出來。他們出現的太突然,沒有任何的征兆。

  ??錦衣衛做事向來都是如此,他們隻聽令於當今皇帝,從來不會將貧苦百姓放在心上。三匹馬兒踏傷了三個小販,踢翻了十幾個貨攤,翻滾的蘋果,梨兒散滿了街道,雞也飛狗也跳,所有人都不得安寧。

  ??幾個穿著破舊布衫的小販咬著牙瞪著眼看著三個人騎馬而過,卻都不敢吱聲言語,都生怕得罪了這些錦衣衛的煞神,自己落下入獄殺人流放的罪名,隻能在心中恨恨的詛咒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三位錦衣衛也並沒有理睬身後這些小攤小販,仿佛他們踩踏本就是應該的。三位錦衣衛在天仙閣酒樓前勒住馬韁繩,抬頭一看天仙閣的牌匾。三人點頭示意一下,就都淩空翻身鑽入了天仙閣二樓。

  ??天仙閣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樓之一。

  ??天仙閣有京城最好的廚子,有京城最好的姑娘,當然也有京城最好的美酒。隻要你有錢,你就可以進最好的酒樓,尋最好的廚子,找最好的姑娘,喝上最醇香的美酒。

  ??天仙閣二樓上共有十幾張桌子,現在都坐滿了喝酒吃肉的客人。三個錦衣衛的到來,十幾張桌子已經空了十張有餘,所有人都悄悄的起身逃下樓去,都恨自己少長了兩條腿。所有人都不想和錦衣衛有任何一點牽扯,悄然的結賬就走出了客棧。

  ??事情總有一些意外,偏偏有兩個人卻沒有動。他們不動,是因為他們不想動更懶得動。

  ??靠窗坐著的是一位身穿錦衣絲帶,年輕俊朗的的約莫十六七歲年紀的後生,後生一雙眼睛看著窗外的京城。他的對麵坐著一位身穿青衣長衫四十歲上下的漢子。

  ??桌子上除了幾樣簡單的小菜和一壺好酒,還放著一柄玉竹簫,竹簫上還掛著一件玉墜。

  ??靠牆的角落裏還有一張桌子,一位披散著長發,身上穿著一件用百十塊殘布縫合而成的如乞丐服一般的醉酒漢子趴在桌上,顯然是已經醉倒了。

  ??他身上還背著一個用破舊爛布縫合而成的布兜。他的嘴裏嘟嘟囔囔的說些話語,仔細聽去,卻是一句“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

  ??身穿錦衣絲帶的年輕俊朗的後生輕輕一笑,醉酒漢子念叨的是宋梁山泊呼保義宋江在殺掉閻婆惜後發配江州,在江州潯陽樓飲酒,乘著酒興作了一首《西江月》的詞文,“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怨仇,血染潯陽江口。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籲。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

  ??這本是一首反詩,大有對朝廷不滿不敬之意。

  ??後生心內也是一陣嗟籲唏噓。當今皇上躲在深宮隻顧自己手中的木器工藝,不顧朝政,卻早將大明王朝朱家江山,千萬百姓拋卻腦後。朝廷大權握在魏忠賢和客氏夫人手中,朝政更加混亂不堪。

  ??外有遼東滿洲韃子虎視眈眈,隨時都可能突破山海關。內有川陝流寇橫行,大明王朝江山岌岌可危。

  ??聽得那落魄乞丐一言,“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一句,自己心內更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若遂淩雲誌,將這顛倒乾坤扭轉。他看這醉酒的漢子喝多了酒,酒後吐露心聲真言,也就沒有理會於他。

  ??三位錦衣衛躍上二樓,將這醉酒的漢子圍在中心。三人同時出手就將這醉酒漢子用鐵鏈鎖了起來。漢子仿佛是真的醉了,醉的不省人事,連動都未動,他好像現在還不知道自己以後會成什麽樣子。

  ??投入錦衣衛大牢,不死也要扒層皮。

  ??三人用力拉扯,醉酒漢子便向後倒去,重重的仰麵摔倒在地。三個人又是拳打又是腳踢,但是醉酒漢子還是沒有動,就像是死人一般,他似乎已經忘記了疼痛,任由三個人的拳腳敲打在自己身上。

  ??“蹬蹬蹬”的聲音傳來。

  ??斜眼歪鼻,滿臉橫肉,腰挎長刀的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穿著一件寬鬆的錦衣長袍就走上了樓。田爾耕的右耳朵被人用刀削平了,隻留下一個小小耳洞,猛然看去,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他看著被鐵鏈鎖著的醉酒漢子,哈哈一笑,道:“又是一個朝廷叛逆。光天化日,公然說些對九千歲不敬的話,一看就是東林一黨餘孽,居然還有如此膽量跑到此地發瘋,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將他帶回錦衣衛,嚴刑拷打,讓他知道我們錦衣衛的厲害,讓他知道和九千歲作對的下場,看看他還有沒有同黨。務必要將他們一網打盡,免除朝廷後患。”

  ??三個錦衣衛抱拳施禮,開口道:“遵命。”

  ??靠窗坐著的身穿青衣長衫的漢子看不過去了,剛想發作,卻被那年輕後生製止了。年輕後生閉起眼搖搖頭,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眼前的一幕他已經看的太多,他的心早已經麻木了。

  ??自從錦衣衛暗中殺害了楊漣等東林六君子後,錦衣衛就沒有消停過,這樣的事情似乎每天都在發生。凡是有出言不遜者,做事違逆者都被冠上了東林一黨餘孽的罪名,抓捕進錦衣衛大牢。

  ??但是進入錦衣衛大牢的人,能夠活著出來的卻寥寥無幾。

  ??醉酒漢子被三個錦衣衛架起來,但是他的頭卻朝著窗前兩個人瞥了一眼。醉酒漢子卻是一張英俊灑脫的臉,放蕩不羈的神情。他的雙眼明亮的就像是鷹隼,清澈透明又深邃,他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臉上露出一種不被人察覺的笑意,他的笑很是詭異。

  ??青衣長衫的漢子看清他的眼更看清了他的笑,仿佛在嘲笑他們的懦弱不作為。他感覺到一股無名的寒氣襲來,身下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青衣長衫的漢子看著那醉酒漢子那張臉,似乎想起了什麽,但是卻又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斷。

  ??田爾耕將邋遢乞丐漢子的布兜翻了一個遍,除了一柄已經生鏽的飛刀,裏麵並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醉酒漢子不是乞丐,卻比乞丐還要窮,最後的幾個銅板都換了酒飲下肚去。

  ??田爾耕反手“啪”的一巴掌就打在了乞丐漢子臉上,震得手卻有些生疼,狠狠的罵道:“拿著一柄刀,想殺人嗎?莫非想要劫牢不成,你們這些朝廷叛黨。”田爾耕橫眉豎眼說完話,“啪啪”又是兩巴掌打在乞丐漢子臉上,就像是一個欺壓百姓的地主老財,將對所有人的不滿發泄在這個醉酒乞丐身上。

  ??乞丐漢子並沒有說話,他似乎連還手的力氣都沒有。他的眼睛並沒有因飲酒而變得迷離,卻更顯得通透光亮,就像是兩柄刀,一直都看著臨窗的年輕後生和青衣長衫的漢子,但是兩個人卻都沒有動。

  ??乞丐漢子微微一笑,繼而仰頭哈哈大笑,幾張瓦片都被笑聲震落,摔掉在樓外的長街上。青衣長衫的漢子心內一驚,此人內力如此精湛醇厚,又為什麽要故意落入錦衣衛手裏,莫非他真的要劫牢或是有什麽其他企圖呢?

  ??青衣長衫的漢子也很奇怪的看著他,他看見田爾耕從乞丐布兜中翻出的那柄飛刀,臉色卻是一變。他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斷,這個醉酒的乞丐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龍子。

  ??他又為何如此模樣的喝醉在這地方?為什麽任憑著田爾耕等人的淩辱而不發作呢?難道他早已經猜出了自己,一直在等待著自己出手相救嗎?

  ??青衣長衫的漢子握緊了雙拳,猛然間站起身,他的拳頭隨時都會出手,打破他們的腦袋。但是他沒有出手,他的胳膊已經被那年輕後生拉住了。

  ??年輕後生一雙放射著怨毒的眼睛直盯著田爾耕,搖搖頭,卻沒有開口說話。

  ??田爾耕虎威發完,轉頭間方才發現臨窗而坐的兩個人,臉色一變卻瞬間恢複常態,冷哼一聲,心內道:“怎麽在這裏遇見了信王爺,真他奶奶的晦氣。”他心中雖憤然,卻還是慢慢踱步走到臨窗桌前,麵露笑意,抱拳施禮道:“小人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見過信王爺。擾了信王爺的雅興,小人真是罪該萬死,但請信王爺降罪,小人定當領命,即便死也無憾,決計不讓魏公公知曉。”

  ??一番話說的冠冕堂皇,無半點諂媚,卻帶著幾分令人厭惡的恐嚇之意。

  ??信王爺也隻能微微一笑,卻也並不發作。田爾耕乃是魏忠賢手下“五彪”之首。打狗還需看主人,魏忠賢把持朝政,朝中上下都是他的人。自己雖然乃是當今皇帝朱由校的親弟弟,先帝禦封的信王,想動手都要思慮一番。

  ??“決計不讓魏公公知曉”這句話,分明就是在向他示威,雖然令信王爺氣憤,卻也是無計可施,奈何不了田爾耕。

  ??身穿錦衣絲帶的年輕俊朗的後生就是當今皇上同父異母的弟弟,信王爺朱由檢。朱由檢乃是光宗第五子,天啟皇帝朱由校的異母弟,母為淑女劉氏,先帝冊封的信王。

  ??朱由檢臉上露出笑意,並不生氣,點頭讚許道:“田指揮使公務煩忙,近來一直為捉拿朝廷叛逆盡心盡力,解朝廷之憂,寬皇上之心,此乃是忠臣良將之所為。我也定會瞞過魏公公麵奏聖上,對你褒獎才對。你也大可放心,回家等待皇上對你的賞賜。”

  ??田爾耕聽他一言,看著身旁三個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臉色一變。他自然知道朱由檢此話的弦外之意。自己身為錦衣衛指揮使,走在京城大街小巷,誰不給他三分薄麵。倘若是遇見別人,他定然早已經將其扣上叛逆的帽子,押進錦衣衛大牢了。

  ??朱由檢乃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先帝親封的信王,乃是皇親國戚,自己卻又不便發作,隻能忍氣吞聲。他心中卻無法消減怨氣,想道:“皇上的親弟弟又如何,若不是九千歲讓給你留麵子。本指揮使也早就將你送進大牢,活剝了你的皮。”

  ??青衣長衫的漢子見田爾耕臉色一變卻甚是不解,信王爺的話有什麽魔力嗎?轉念一想,方知話中緣由,如果瞞過魏忠賢讓皇上褒獎,就是不將魏忠賢放在眼中。如此,更是將田爾耕變成了自己的人,如同反叛魏忠賢一般。魏忠賢雖然不能明目張膽指責信王爺,但是要讓一個田爾耕消失在世界上,簡直就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想到此,方覺得信王爺卻是心機之重,三言兩語就將剛剛田爾耕對他的不敬反推回去,田爾耕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現在就像是一隻被信王爺戲耍的猴子。

  ??青衣長衫的漢子卻看著田爾耕,想笑卻沒有笑,繼而憤然拍桌道:“那個人不過就是一個乞丐,乞丐到酒樓吃頓飯,難道也犯法嗎?大明律法何在?你們又將當今聖上放在什麽位置?”田爾耕聽得信王爺的話,已經理虧三分,不敢直接和他頂撞,以免丟了人現了眼,他更害怕此事傳到九千歲魏忠賢耳中。

  ??忽見這個青衣長衫的漢子不識抬舉,竟然敢公然指責自己,讓自己在屬下麵前沒有麵子。但是念及信王爺在旁,不便發作。此人既然和信王爺一起吃酒,想必也是他的朋友,自己也是不得罪的好。

  ??想到此卻哈哈一笑,低沉道:“乞丐?乞丐不是人啊。丐幫幫眾遍天下,如果任由丐幫的人散步流言蜚語,擾亂朝綱,江山社稷可就要毀在這些叫花子手上。難道說,你沒有聽見他剛才念叨的那首反詩嗎?”

  ??青衣長衫的漢子臉色變的煞白,他的拳頭已經握緊,青筋迸出,他仿佛隨時都會出手,打扁田爾耕的鼻子。但是信王爺朱由檢的手卻拍拍他,道:“不好意思田指揮使,我這位朋友是個江湖客人,久在江湖行走,並不懂朝堂之上的事情,請見諒。”

  ??田爾耕冷眼斜看一眼青衣漢子,心內道:“若不是信王爺在,老子就將你一起押送錦衣衛,讓你嚐嚐我們錦衣衛的酷刑。在這裏給我吹胡子瞪眼睛的,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模樣。”他卻麵帶笑意對朱由檢施禮道:“王爺的朋友遍布四方,令小人羨慕。但是京畿重地,還是請你的這些朋友們說話做事都小心些的好,以免惹禍上身,那就不好了。如此,不打擾王爺的雅興,小人告退了。”話說完,轉身拂袖就走下了樓。

  ??信王爺朱由檢看著田爾耕走下樓,心中更是氣憤。田爾耕的話在耳邊縈繞,“丐幫幫眾遍天下,如果任由丐幫的人散步流言蜚語,擾亂朝綱,江山社稷就要毀在這些叫花子手上”。誰人不知,大明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當年也就是一個落魄乞丐,一步一步走向成功,打退蒙古韃子,戰勝張士誠,大敗陳友諒,建立了大明江山。

  ??不曾想到,皇兄一心躲在後宮之內做木匠活計,大明江山竟然會落到一個閹人魏忠賢手裏掌管。

  ??朱由檢想到此處,自斟自飲一杯酒,心中感慨,擾亂朝綱並不是這些流民乞丐,而是魏忠賢這個閹人,顛倒黑白,搬弄是非,殘害忠良,導致整個大明到處烏煙瘴氣,令人窒息喘不過起來。

  ??他站起身,推開整扇窗戶,看著不遠處的紫禁城。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皇兄朱由校,躲在深宮做些木匠器械之工,卻全然不顧天下百姓生死,才讓他們成為了乞丐流民。長久如此,乞丐流民都做不到,那他們隻能像高迎祥之流,舉起反叛大旗,成為流寇。皇兄如此不關心大明江山安危,長此下去,大明江山就真的會拱手送於他人。

  ??朱由檢想想山海關外後金滿洲韃子的八旗勁旅虎視眈眈將大明當成一塊肥肉,想想川陝高迎祥之流率領的流民造反。這一切都沒有引起皇兄的重視,在他眼中,仿佛就隻剩下了那些木器工藝。魏忠賢這條老閹狗,禍國殃民,不為皇上排憂解難,卻隻知道胡作非為,真是令人心痛。但是他卻沒有任何一點點辦法。

  ??若是哪一天,後金滿洲韃子攻破山海關,長驅直入,是否真的能夠取得中原?川陝流民在高迎祥煽動下造反起義,聲勢浩大,是否又能夠攻入京城?大明二百年基業真的要毀在自己皇兄手裏?到時候,自己又怎麽向列祖列宗交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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