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書生上陣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31      字數:6277
  因為張芝棟的逃跑行徑和長沙全城被焚的結果完全出乎對自己的得意門生張芝棟期許甚高的李高陽的預料,李高陽又氣又急,竟然病倒了。

  ??不過這一病倒也有好處,那就是針對他們師徒的物議,能夠平息一些了。

  ??“李師傅門下高徒,除林君與洪狀元外,真有能為者,張侑樵一人耳。”島津洋子說道。

  ??“也別這麽說,在我看來,侑樵兵略非其所長,這次竟然跑去平定亂兵,我怕他搞不好會把自己陷進去。”林逸青想起了勇於任事的張霈倫,不由得有些擔心起來。

  ??“嗬嗬,林君多慮了,”島津洋子吃吃一笑,“林君以為,這樣一個對林君來說非常重要的人,洋子會讓他自蹈死地嗎?”

  ??林逸青立時明白過來,“原來洋子早就有安排了。”

  ??“直隸境內叛軍不足為慮,張侑樵為人太過憤激,這一次就算是讓他曆練一番吧,些許微功,送他罷了。”島津洋子笑道,“倒是湘省境內叛軍,實有可憂之處,不過話說回來,如今的湘省,不正是林君想看到的局麵麽?”

  ??“果然是洋子最懂我心。”林逸青笑著攬住了島津洋子的腰。

  ??而此時此刻,張霈倫卻陷入了困境之中。

  ??戰事和他原來想象的,要不一樣得多。

  ??在得知叛亂發生的消息後,他第一時間通知了附近的直隸省官員和駐軍,並以隨身攜帶的總理衙門令牌(張霈倫以三品卿銜會辦海防事宜,有總理衙門頒發的巡察各處的青銅令牌)為憑信,調動了附近的練勇平叛,給了叛軍以出其不意的打擊,阻住了叛軍的去路,但卻因為兵力過少,反而給叛軍包圍了,他帶隊奮勇戰鬥,打著打著,竟和大隊失散了。

  ??現在的張霈倫,盼著李忠能及時的給李紹泉帶去消息,使李紹泉派淮軍大隊過來消滅叛軍。

  ??他對自己的孟浪,已經感到深深的懊悔。

  ??他回到自已的土屋,又加了些衣服,將東西收進背囊,放好路上用的幹糧,又小心地從床板裏抽出一把小小的西洋折刀——這是夫人李經珊送給他的禮物。

  ??然後,他轉向坐在牆角端著杯子在喝熱湯的小男孩說:“小米粒兒,天一黑,我就要走了。也許,咱們再也不能見麵啦!我象你那死去的爺爺一樣地愛著你。我想讓你知道這個……”

  ??“為什麽咱們再不能見麵了?”小米粒兒跳起來,把杯子放在床上。張霈倫用他那有些粗糙的手掌親切地撫摸著小米粒兒的頭發,孩子用手抓住了他的棉褲。

  ??“我和你們一起走,張伯伯,你帶上我吧!”孩子懇求道。

  ??“不行的,你還小……”想到孩子一個人可能遇到的危險,張霈倫的眼淚險些落了下來。

  ??“我還小?您自己知道,是我把您從雪堆裏刨出來的!是我給您的傷腳敷的藥!”

  ??“知道,好孩子,我知道!可現在你不能跟我去。我要走很遠,很遠,你還沒有力氣走這麽遠的路——鹽吃的還少哇!快快長大吧,我祝你平安,拿去這個,做個念想兒吧!”他把鑲著外國銀幣的小折刀放在小米粒兒手中,使勁地親了親孩子,把背囊搭到肩上,抓起步槍,急匆匆地向門外走去。

  ??小米粒兒把折刀握在手中,追著喊了聲“張伯伯!”但張霈倫已經走遠了。孩子把短大衣披在肩上,戴上帽子,跑出土屋。大風卷著雪花朝臉上撲來,黑沉沉的夜幕籠罩著整個原野。

  ??張霈倫此時還不知道,他已然走錯了方向,而他的運氣還不算壞,一支奉李紹泉嚴令前來營救他的淮軍部隊,恰好和他相向而行。

  ??陣陣刺骨的北風迎麵撲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風中飛舞。為了擋風,衛汝貴豎起了大衣領子,坐在大鬆樹下的一根枯木上。

  ??“我一點也不喜歡寒冷的天氣,”德國教官雅尼克凍得縮起來,結結巴巴的用乾語說道,“我已經習慣了家鄉波希米亞的溫暖的氣候。”

  ??“冬天對我來說可簡直是一種享受!”衛汝貴得意地說:“在我們這邊兒,每年冬天我都要到森林裏去打獵,在那兒住上十天半月的,挺不錯,可真美!特別是滿載而歸的時候,你知道,那是多大的快樂!”

  ??“我怎麽會知道?我原來是個園丁。一走進鮮花盛開的果園,就感到一切是那麽美,真是妙不可言。隻想天天呼吸那芳香的空氣,盡情地享受生活的美……”

  ??“哎,你呀……不好好的在家裏呆著,跑到咱們大乾來賺銀子!想過好日子,這很好。可是咱們得先把正事兒辦完,把那些亂黨全幹掉!讓那些混帳王八蛋聞風喪膽,不寒而栗,叫他們一輩子都記著,再告訴子子孫孫,永遠再不敢跟咱們舞槍弄炮……”

  ??衛汝貴正想繼續說下去,這時一名衛士從土屋裏跑了出來,向他們敬了個禮,說道:“大人,鮮魚湯好了。”

  ??“走走走,過去喝點兒熱乎的!暖暖身子再出發也不遲!”衛汝貴對德國教官說道。

  ??兩個人進了寬敞的襯有薄木板的土屋裏,鐵爐子上大銅鍋裏的魚湯正在翻滾,香味撲鼻,不由地喚起人的食欲。

  ??瘦削的,現年五十五歲的衛汝貴有一頭蓬鬆的濃密花發,一雙深陷的深黑色的眼睛閃閃發亮。他親熱地讓部下們坐在自己的對麵。衛汝貴身體健壯,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皮袍,褐色的皮帽的正中,戴著一塊白玉。

  ??他用長柄的銅勺靈巧地舀起一勺魚湯還帶著一塊魚肉,遞給雅尼克。

  ??“嚐嚐吧,已經熟了。要是喜歡,我請你吃個夠。”

  ??雅尼克喝下了長柄勺裏的魚湯,津津有味地嚼著那塊煮得爛爛的魚,衛汝貴拿起勺子,在兩隻刻著魚形花紋的大木碗裏盛滿了香噴噴的魚湯,“給外邊兒的送去,你們稍等一會兒。”他向衛士們吩咐道。

  ??幾分鍾後,幾個衛士拿著空托盤回來了。衛汝貴親手給他們斟上了燒酒,慷慨地請他們喝魚湯,他自己也喝了個夠。

  ??熱湯和燒酒喝過之後,部隊重新出發,衛汝貴騎在馬上,不時警覺的望著周圍。

  ??“這個張女婿,可上哪裏去找哇……”他看著周圍一片白茫茫的原野,低聲嘀咕道。

  ??作為一名戰陣經驗豐富的將領,他搞不懂,張霈倫為什麽要這麽冒失的衝在最前線。

  ??在這之前,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張霈倫會象林義哲那樣,是一個隱藏得很深的軍事天才。

  ??想起和林義哲在苔灣同日軍血戰的日子,衛汝貴不由得噓唏不已。

  ??“大人,有個小孩子,持林逸青林爵爺的銀牌拓令求見。”一名衛士打馬過來,對衛汝貴說道。

  ??聽到衛士說出林逸青的名字,衛汝貴不由得吃了一驚。

  ??“快快帶過來!”

  ??不一會兒,衛士領了一個小男孩跑了過來。

  ??小男孩見了衛汝貴,躬身行了一禮,衛汝貴注意到麵前的小男孩大概十歲左右,穿著一件破舊的短衣,但後背卻背了一把長刀,不由得又是一愣。

  ??小男孩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白帛,交給了衛士,衛士接過後呈到了衛汝貴的麵前,衛汝貴仔細一看,果然是林逸青的銀牌拓令。

  ??“你是林爵爺麾下忍者?”衛汝貴驚問。

  ??“回大人的話,我是林爵爺麾下忍者,奉命尋護張禦史霈倫大人。張大人此前與亂黨接戰,不幸與官軍走散,還崴了腳,是我將其救起,本欲等候大軍前來,張大人心憂叛軍騷亂,已出走躲避,我不便向張大人透露身份,是以前來找尋大軍,請大人火速前去救護。”小男孩侃侃說著,拿出那把銀色的小折刀,在衛汝貴麵前一揚,“此是張大人臨別時贈送與我的。”

  ??“過來,上馬,帶路。”衛汝貴在李紹泉處見過這把刀,心下再無疑慮,立刻向小男孩招了招手,小男孩將小折刀收好,卻並未上他的馬,而是立於馬前。

  ??“我慣於步行,請大人跟上。”小男孩說著,瞬間便奔出丈許,令衛汝貴又是一驚。

  ??遠處突然傳來了槍聲,衛汝貴吼了一聲,打馬向前追去,部隊也立刻加快了行進的腳步。

  ??樹林中,張霈倫看著漸漸逼進的四名叛軍士兵,歎息了一聲,用發抖的手取出刺刀,向步槍的槍管上裝去。

  ??剛才他打光了所有的子彈,卻隻打死了一名叛軍士兵。

  ??對方還有四個人,四支步槍,而自己能依靠的,隻有刺刀了。

  ??而他並不會拚刺刀。

  ??而他的槍法之所以如此的差勁,是因為他是在得到“會辦海防事務”的任命之後,才跟海軍軍官們學會了打洋槍,到現在時間還不夠一年。

  ??見到自己很快就要命盡於此,張霈倫不禁回想起往事來。

  ??他年紀輕輕,聲名噪起,清流領袖李高陽,濁流大佬李紹泉,均對他青眼有加,他在民間,亦有很好的口碑,連他愛穿的竹布長衫,都成了時人的流行裝扮。

  ??雖然他的形勢總是一片大好,但心裏明白,他看似穩健的晉升路線,其實有著很大的漏洞。

  ??針砭時弊,或者抨擊同僚,言他人所未言,一旦對上上麵的心思,常常是一條晉升的終南捷徑,有許多人就是這麽上來的。但是,走這條路的,大多都是白手起家的新人,真正成熟的官員,盡管“熱中”得緊,都會慎用這一著,原因很簡單,這是一個孤注一擲鋌而走險的路線,一時得意之後,留下風險多多。

  ??官場上枝蔓縱橫,牽一發而動全身,天知道那些倒黴蛋身後都有哪些大佬,而且,死灰真的就不會複燃嗎?

  ??即使那些與張霈倫沒有瓜葛的人,純粹的旁觀者,對於他的鋒利,也未必就有好感。官場中人,看上去修養都很好的,不會隨意臧否人物。他們要麽避而不談,似乎不屑提起他的名宇;要麽提起他就搖搖頭,覺得此人是個麻煩;哪怕是那些自稱最直率的官員,多半也隻會說:這個人,多事!

  ??這就是官場規則,傾軋皆在暗處,霧裏看花,誰也抓不住把柄,在官場上混,就得有那麽一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功夫。即使迫不得已,殺人見了血,也都是經過精確計算,確定所得大於付出的,誰像張霈倫這樣,掄著把大刀就上了場,一路砍瓜切菜似的殺將過來,縱然掙下些身家,也像透支來的。

  ??張霈倫的所得無非是兩項,一是升官,二是揚名,第一項並不可觀,第二項說起來就比較複雜,他的好身手,確實贏得一片喝彩,但是這些喝彩值不了幾個錢,其中有些喝彩,甚至有別有用心之嫌。

  ??比如他說翁叔平的侄子評上先進,容易被別人引為口實,翁叔平不怒反讚,在日記裏寫道:“張侍講原折甚切實,真講官也。”根據他對翁叔平有限的了解,實在難以相信翁叔平有這番心胸,隻有冒著小人之心的風險猜測,一定是自己那折子寫得翁叔平駁無可駁,強詞奪理於事無補,不如幹脆做大度狀,把損失降低到最小。這是一個目的主義者的選擇。

  ??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過程主義者,一種是目的主義者,項羽是目的主義者,最後的關頭,大勢已去,他反要打足精神秀一下身手,對於觀眾,是炫技,對於自己,是過癮,至於這場拚殺絲毫不能改變結局,則不在他的考慮之內,他是一個活在當下的人。劉邦則是一個目的主義者,可以把孩子推下車,任老爸老婆落在敵人手裏,罵他流氓,他笑嘻嘻地混不在意,隻要結果是好的,他可以殺掉自己欣賞的人,卻賞給討厭的人比如雍齒一頂大大的烏紗。

  ??對於目的主義者來說,過程中的不爽、不適、不舒服,在它發生的那一刻,就要當成過去式,“忍它、避它、由它、耐它、敬它、不要理它,再過幾年且看它”,所謂宰相肚裏能撐船,並不是宰相喜歡在肚子裏撐條船,而是,不掌握這項高難度技術,怎麽可能做到宰相?盡管過程主義者做人的身段更好看,但成功,卻總是朝著目的主義者走去。

  ??那麽,他張霈倫自己是目的主義者嗎?

  ??顯然不是。

  ??他應該是個過程主義者。

  ??“非如此不可!”

  ??這句話可以概括他張霈倫那絕不妥協的個性,和生成這種個性的靈魂。

  ??他自幼習學的儒家道德,在某些人眼中,可能隻是科場上的題目,或者取悅大眾的說辭,張霈倫卻奉之為信仰,在這麵信仰的大旗下,他隻能前進,無法後退,“非如此不可!”這是他的座右銘。

  ??張霈倫想起了李紹泉。

  ??李紹泉正好相反,他是一個目的主義者,隻為結果負責,這兩種追求看上去水火不容,但他們卻有相似的一點,那就是,不管站在哪個門派下,他們都不失為一個實在人。

  ??有許多對峙,原本可以不那麽劍拔弩張的,隻是因為沒有耐心聽對方講話,不能相信對方的誠意,懷疑那些儼然的大道理背後,藏著不可告人的想法,每一個字句的意義,都是垃圾。

  ??張霈倫和李紹泉交往,他們都對對方夠實在,張霈倫曾在信中對李紹泉說,“做清流須清到底,猶公之談洋務,各有門麵也。”他下定決心“清到底”是其一,另外,他不把這種“清”,拔高為自己的道德修養,而是實話實說,就是個“門麵”,這種誠實,也是為老江湖李紹泉所欣賞的原因。

  ??李紹泉更是實在得出了名,朝廷派他辦洋務,曾伯函問及思路,他得意洋洋地回答,無他,“打痞腔耳。”曾伯函是個正經人,完全無法理解“打痞腔”三字的精髓,當下大不以為然,其實,他完全可以換成另一套語碼。

  ??李紹泉長期以來,堅持這麽放肆地胡說八道,應該是因為,他享受到了那種說真話的快*感,是的,說真話真的是有快*感的,就像拿一把鋒利的小刀,刷地割開臃腫的包裝,把真相刷地抽出來。但是在一個謊話套話叢生的世界裏,這個愛好顯然是很不妥當的,時人說他“甘為小人”。不過比起“偽君子”翁叔平來,李紹泉無疑要好得多。

  ??同是實在人,張霈倫的真實是嚴肅的,李紹泉的真實是不那麽嚴肅的,張霈倫的真實是一板一眼的,李紹泉的真實是信馬由韁的,張霈倫的真實,是一個縝密思索的結果,李紹泉的真實,更多地來自現實操作中的靈感,他們倆的真實是如此不同,但是,沒關係,是真的就好。

  ??他們倆分別是過程主義者和目的主義者,張霈倫的銳利、孤介、耿直尤其是純粹,那樣一種充滿理想主義光輝的品性,對於混沌圓通善於周旋妥協的李紹泉,未必沒有一種吸引力——李紹泉也不是天生就是一個“濁流”,也曾有過翰林高第的風光和文臣治世的理想,一步步走到今天,當然因為他變得更成熟更理性更務實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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