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七章 伯蒂親王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30      字數:5522
  “你不了解城堡。”客棧老板悄悄地說。

  ??“當然,”伊瓦爾回答道,“一個人的判斷不應該下得過早。我眼下隻知道他們懂得怎樣挑選一個優秀的土地測量員。說不定也還有別的吸引人的東西吧。“說著,他站起來想擺脫麵前這個客棧老板,因為這家夥正心神不定地咬著嘴唇哩。想要贏得他的信任是不容易的。

  ??伊瓦爾正要走出去,這時看見牆上一隻暗淡無光的框架裏有一幅黑黝黝的肖像。他睡在靠近爐邊的鋪上時,早就打量過,可是從那麽遠的地方望過去,根本看不清是什麽,還以為是釘在木框上的一塊普通底板呢。可是現在才看清楚,這原來是一幅畫,是一個五十光景的男人的半身像。他的頭低低地搭拉在胸前,低得連眼睛也幾乎看不見了,又高又大的前額和結實的鷹勾鼻重得似乎使腦袋都抬不起來。由於這樣的姿勢,他那滿腮的大胡子就都給下巴頦壓住了,而且還往下披散。他的左手掩沒在濃密的頭發裏,但是好像沒法子把腦袋撐起來似的。

  ??“他是誰?”伊瓦爾問,“是伯爵嗎?”他站在畫像前麵朝客棧老板轉過身去。

  ??“不,”客棧老板說,“他是城守。”

  ??“這可真是一個漂亮的城守啊,”伊瓦爾說,“可惜他生了一個沒有教養的兒子。”

  ??“不,不,”客棧老板說,他把伊瓦爾拉近一點,湊著他的耳朵低低地說道,“昨天西裏爾是吹牛,他的父親隻不過是一個副城守,而且是職位最低的一個。”在這會兒,伊瓦爾覺得客棧老板正像是一個小孩子似的。

  ??“這個壞蛋!”伊瓦爾笑了一笑說。可是客棧老板沒有笑,他接下去說道:“可就說他的父親,勢力也就不小呢。”

  ??“你給我站遠一點吧,”伊瓦爾說,“你以為誰都是有勢力的,我,說不定也是有勢力的,是吧?”

  ??“不,”他膽怯但又一本正經地回答說,“我可並不以為你有勢力。”

  ??“你的眼睛可真厲害,”伊瓦爾說,“說實話,我可真的不是一個有勢力的人。所以我認為我尊敬有勢力的人並不比你差,隻是我沒有你那麽老實,而且也不經常願意承認這一點。”說罷,伊瓦爾在他的麵頰上輕輕拍了一下,為的是使他高興起來,喚起他的友誼。這居然使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實在還很年輕哩,臉蛋兒挺嫩,幾乎還沒有長胡子;他怎麽會娶上那個身材那麽龐大、年歲比他大的妻子呢?從一扇小窗口裏就能望見她赤著胳膊肘兒在廚房裏忙得直打轉兒。伊瓦爾不想再勉強贏得他的信任了,再說也不願意把自己最後好容易把他逗出來的笑容嚇跑。這樣,他就僅僅向他做了個手勢,叫他把門打開,接著就跨進了晴朗的早晨。

  ??現在,他看得見那座城堡了。在光明閃耀的天空,它顯得輪廓分明,再給日光一照,就顯得更加清晰了。在山上,一切都顯得那麽輕盈。那麽自在地在空中飛翔,或者至少可以說,從下麵看起來是這樣。

  ??大體說來,這個城堡的遠景是在伊瓦爾的預料之中的。它既不是一個古老的要塞,也不是一座新穎的大廈,而是一堆雜亂無章的建築群,由無數緊緊擠在一起的小型建築物組成,其中有一層的,也有兩層的。倘使伊瓦爾原先不知道它是城堡,可能會把它看作是一座小小的市鎮呢。就目力所及,他望見那兒隻有一座高塔,它究竟是屬於一所住宅的呢,還是屬於教堂的,他沒法肯定。此時一群群烏鴉正繞著高塔飛翔。

  ??伊瓦爾一麵向前走,一麵盯著城堡看,此外他就什麽也不想。可是當他走近城堡的時候,不禁大失所望;原來它不過是一座形狀寒傖的古堡而已,一堆顯得有些淩亂的中世紀建築,如果說有什麽值得稱道的地方,那麽,惟一的優點就是它們都是石頭建築,可是泥灰早已剝落殆盡,石頭也似乎正在風化消蝕。霎時間伊瓦爾想起了他家鄉俄羅斯的村鎮。它決不亞於這座所謂城堡,要是問題隻是上這兒來觀光一番的話,那麽,跑這麽遠的路就未免太不值得了,那還不如重訪自己的故鄉,他已經很久沒有回故鄉去看看了。於是,他在心裏就把家鄉那座教堂的鍾樓同這座在他頭上的高塔作起比較來。家鄉那座鍾樓線條挺拔,屹然矗立。從底部到頂端扶搖直上,頂上還有蓋著紅瓦的寬闊屋頂,是一座人間的佳構——人們還能造出別的什麽建築來呢?而且它具有一種比之普通住房更為崇高的目的和比之紛壇繁雜的日常生活更為清晰的涵義。而在他上麵的這座高塔——惟一看得見的一座高塔——現在看起來顯然是一所住宅,或者是一座主建築的塔樓,從上到下都是圓形的,一部分給常春藤親切地覆蓋著,一扇扇小窗子,從常春藤裏探出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種好像發著癲狂似的閃光。塔頂蓋著一種像閣樓似的東西,上麵的城堞參差不齊,斷斷續續十分難看,仿佛是一個小孩子的哆哆嗦嗦或者漫不經心的手設計出來的,在蔚藍的蒼穹映襯之下,顯得輪廓分明。猶如一個患著憂鬱狂的人,原來應該把他鎖在家裏最高一層的房間裏,結果卻從屋頂鑽了出來,高高地站立著,讓世界眾目睽睽地望著他。

  ??據說法國皇帝拿破侖四世是在著名的凡爾賽宮宴請的林逸青,而維多利亞女王也要在白金漢宮招待林逸青,住慣了豪華宮殿的林逸青,得知大名鼎鼎的內森?羅特希爾德伯爵要在這麽個破地方招待他,也許會非常失望吧?

  ??而自己將要讓這個地方永遠的消失——和林逸青,這個可惡的東方魔鬼,還有為俄羅斯帝國沙皇陛下所憎惡的猶太羅特希爾德們一起消失!

  ??伯蒂親王到達賽馬場的時候,林**上差不多已經空了。賽馬早已開始,因為本該有的那種氣象萬千的車飛馬跑不見了,隻剩零零落落的幾輛馬車,蹄聲哨略,急匆匆地跑過來,好像要搶回誤了的時間。車夫從馬夫座上轉過身來,問伯蒂是不是趕緊跑。伯蒂卻吩咐他讓馬走穩,因為遲到不遲到伯蒂根本不在乎。把準時趕到還真當回事的時候,伯蒂看賽馬看得太多了,見參加賽馬的人見得也太經常了。再說,在馬車輕微的顛簸中,去感受藍色空氣輕柔的吹拂,更恬靜地去觀賞美麗的、枝葉廣覆的栗子樹,像在軍艦甲板上去觀賞大海一樣,這更適合伯蒂懶散的心情。有時,栗子樹拋出幾片花瓣,去跟溫暖宜人的風逗趣,於是風就輕輕地將花瓣揚起,旋動,然後再讓它們劃一道白光落到林**上。這樣隨車搖曳,閉起眼睛去尋味春天,像長了翅膀一樣飄忽,不感到一點緊張,這真是舒坦。

  ??馬車在賽馬場入口處停下時,伯蒂實在是感到遺憾。要是伯蒂還來得及反悔,隨車顛簸著再走下去,躲開這初夏的和煦的日子,那真是太好了。可是,這已經晚了,馬車已停在競賽場的前麵。一陣隱約可聞的喧嘩聲向伯蒂襲來。聲音來自逐級升高的看台那邊,像大海的回聲一樣低沉重濁。

  ??攢動的人群,發出像球一樣滾動的喧鬧,伯蒂沒顧上去看他們,就由不得想起了紐卡斯爾。在那湫隘的城市裏,當人們從偏僻的小胡同朝上到濱海大道去時,浩渺的海麵濤聲隆隆,噴濺著昏暗的泡沫,還沒把人的目光引過去,人們就已感到帶鹹味的海風在頭頂尖厲地呼嘯,就已聽到低沉的轟隆聲。

  ??一場比賽一定是正在進行。可是從伯蒂這裏到如今賽馬正風馳電掣的那片草地中間,有一股像受到內在衝擊而搖擺的煙霧,五光十色,其聲隆隆:這是成群結隊的觀眾和賭徒。伯蒂沒法看到跑道,隻是從熱火朝天的反應,領略到競賽的場麵。

  ??騎手們一定早已出發,由攪作一團而疏散開來,有幾個正在一起爭奪第一名,因為喊叫和激動的歡呼正從那邊的人群裏飄散過來:伯蒂看不見那些奔跑,但聽到人們正狂喊亂叫。從人頭轉動的方向,伯蒂猜得出騎手和馬如今一定到達了橢圓形草地的頂端,正在折回來,因為整個混亂的人群,都朝著一個伯蒂看不見的焦點,越來越一致,越來越統一,像共用一個伸長的脖子。而從這放開的喉嚨裏,用千萬個被擠碎的單個的聲音,嗡嗡地,隆隆地,匯成浪花飛濺、越來越高的狂濤。這陣狂濤在升騰,在鼓湧,已充塞了整個的空間,直至冷漠的藍天。

  ??伯蒂盯著看幾個人的臉:這些臉像裏麵抽筋一樣地扭動,眼睛愣著,閃閃發光,嘴唇咬緊,下巴貪婪地翹起來,鼻翼像馬一樣地翁動。清醒地觀察這些忘形的醉人,伯蒂感到滑稽,感到可怕。一個男人站在伯蒂旁邊的扶手椅上,衣冠楚楚,臉本來應該是很俊的,現在他可是瘋了,被無形的妖魔迷住了。他舉起手杖朝空無所有的天空揮舞,像往前鞭趕什麽東西一樣。他整個身子——叫旁人看了說不出的好笑——興衝衝地跟著做疾馳的動作。他的腳後跟像踩著馬蹬,在扶手椅上不停地一起一落,右手把手杖當馬鞭子,反反複複地朝空中揮著,左手則顫顫抖抖地捏著一張白色的彩票。白色彩票越抖越急,像海浪的泡沫,朝前匐然鼓湧、模模糊糊湧過去的潮水上麵翻滾。現在,一定是有幾匹馬在拐彎的地方擠作一團了,因為這隆隆聲一下聚成喊叫兩個、三個、四個各別人名的聲音,像廝殺呐喊一樣,一堆一堆的人喊叫著、怒吼著。這一陣一陣的呼喊,就像拉動了入魔的氣門一樣。

  ??伯蒂置身在這發狂的吼叫聲中,冷得像岩壁浸在咆哮的海裏。那一刻伯蒂體驗到的東西,仿佛都能清清楚楚地講述出來。首先是對各種醜態感到可笑,對這種市井氣的起哄感到鄙視,當然還有其他伯蒂不樂意直說出來的東西,像對這種興奮、這種衝動、這種陷入狂熱的生命的某種稍許的妒羨。

  ??伯蒂想著,使得伯蒂這樣興奮,緊張得這樣地溫度上升,以致伯蒂渾身滾燙,不由自主地脫口叫出聲來,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伯蒂想不出有任何一筆錢能這樣惹動自己去占有它,有任何一個女人能這樣迷住片自己,有任何東西,任何東西,能從他感情的遲鈍中把他刺激得這樣亢奮!就是對著一支突然扳上槍機的手槍,伯蒂的心所受到的衝擊,哪怕是被驚動一秒鍾吧,其猛烈的程度,也比不上伯蒂周圍千千萬萬的人為一捧金錢打賭。而現在——定有一匹馬快接近目的地了,因為叫一個人名字的喊聲,現在正從騷亂中騰起,由千萬個聲音匯成越來越尖厲的一致的喊叫,像從繃得緊緊的弦上發出來,隨後就尖厲地一下斷了。

  ??開始奏樂了,人群一下分散開來、一輪結束,比賽揭曉了,緊張化成了頭暈目眩、疲乏了而還沒有盡興的激動。剛剛還情緒一團火熱的觀眾,分散成許多單個的人,跑著,笑著,說著,激動成瘋女人似的臉相底下,又露出了平靜的臉。曾經有一陣,比賽的混亂把千萬人熔成一個通紅的整體,如今又從中分解出聚攏來,散開去的社會群組,分解出一個個的人——伯蒂認識的人,向伯蒂打招呼的人,以及互相冷淡客氣地打量而伯蒂不認識的人。女人們互相鑒賞著她們的新服飾,男人們投出貪婪的目光。於是那種鄙俗的好奇心——對於這些冷漠的人,好奇心就成了一項特有的活動了——就開始擴展了,於是人們搜尋、計算、察看誰不在場,誰最高雅。所有這些人,剛剛從眩暈中清醒過來,他們社交活動的目的,究竟是這種閑逛的插曲,還是競賽本身,他們已經搞不清楚了。

  ??伯蒂走過這嘈雜的人群中間,問好,答謝,舒適地呼吸著香水和高雅的氣味——籠罩著這五光十色、一片混雜的氣味。這正是伯蒂生活的氣氛。更可喜的是,來自遊藝場草地那邊,來自熏透了夏季溫暖的林間,那清爽的微風,有時一陣陣吹進這些人中間,像很猥褻的調戲一樣地摸觸女人們潔白的薄紗。幾個熟人想和伯蒂攀談,美麗的女演員狄安娜從一個包廂裏點頭邀請伯蒂,但伯蒂沒有走近誰。今天,伯蒂沒興趣跟這些鄙俗的人交談;以他們為鑒來照見伯蒂自己,這使伯蒂感到無聊。伯蒂隻想去把握那一場戲,去把握飄飄然的一個鍾頭以來那使人感官陶醉的興奮(因為對於心灰意懶的人來說,旁人處於興奮狀態就是最扣人心弦的戲劇)。幾個漂亮女人走過去,伯蒂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們,但對掩在薄薄的衣衫下麵一走一顫的那雙雪峰,伯蒂並沒有動心。

  ??當她們感覺到,被人從肉體方麵來估量,被人的目光肆無忌憚地透過衣服時,那種哭笑不得的窘相,使伯蒂隱隱地發笑,事實上,沒有誰迷住伯蒂,在她們跟前這樣做,隻不過使伯蒂感到某種滿足。懷有這種念頭的遊戲,揣度她們內心的這種遊戲,使伯蒂感到快樂,使伯蒂得到那種用目光去撫摸她們的身體而產生麻酥酥顫動的快樂感覺,因為像每個內心冷漠的人一樣,這是伯蒂對性和愛的最獨特的享受:激起別人的熱情和焦躁,而不使自己熱火起來。伯蒂喜歡去感受的,不是真正的熱火,而隻是由於女人的在場而蒙上一層肉感的那種毛茸茸的溫暖,不是激動,而隻是挑逗。這一回散步,伯蒂也就是這樣行事的:吸引目光,再把這些目光像羽毛球一樣輕輕地碰回去;欣賞,但不去把握;觸摸女人,但不動感情,隻從這種遊戲的不涼不熱的快感中稍沾點熱氣。

  ??但這也很快就使伯蒂厭煩了。總是同樣一些人從跟前走過,她們的麵貌,她們的姿態,伯蒂都能默想出來。近處放著一把扶手椅,伯蒂過去坐下來。周圍一群一夥的人又開始昏頭昏腦地活動,不安的騷動起來,從旁邊走過的人亂糟糟地互相推搡著。顯然一場新的賽馬又開始了。

  ??伯蒂不管這些,軟綿綿地坐著,隻是埋頭在煙圈底下。煙圈朝天上升成白色的小團,越來越淡,越來越淡,像一絲雲彩一樣消失在春天的藍空中。伯蒂手裏握著煙卷,就這樣看著她們。

  ??這時他聽見緊挨在自己背後的一個女人大聲笑起來,一種尖厲、興奮的笑聲。這種笑聲是伯蒂喜歡在女人中間聽到的。這種笑很溫暖,很怕人,就象是從火熱的肉感的林莽中迸發出來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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