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章 勾魂騎士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30      字數:6085
  在這個特殊日子裏,蕾吉娜似乎由於興高采烈而坐立不定,她沒法兒長時間待在一個地方或專心於一件事情上,直到父親薩伏依親王來提醒她,該為晚上招待乾國皇帝特使的宴會做準備了,她才靜下心來,精心的梳妝打扮起來。

  ??在昨天晚上由意大利國王翁貝托一世舉行的宴會上,林逸青正式宣布將在安薩爾多造船廠訂購兩艘意大利“的黎波裏”級魚雷炮艦,引得所有參宴的意大利人興奮不已——雖然不是大型鐵甲艦的定單,但乾國使臣的第一份購艦定單由意大利船廠接手,這當中的廣告效應和帶來的商機不言自明,也表明了意大利和乾國之間的關係得到了實質性的提高。

  ??乾國使臣的舉動贏得了意大利人的普遍好感,因而第二天薩伏依親王便繼國王之後搶著宴請林逸青,並廣邀意大利貴族和各界名流前來。

  ??在父親舉行的這樣的重要宴會中,蕾吉娜公主自然是必不可少的角色。

  ??不過這樣的宴會參加得多了,也讓蕾吉娜產生了厭倦感。

  ??宴會開始了。

  ??她並沒有去跳舞,而是坐在那兒沏茶。

  ??她的麵前是一套雅致的乳白色瓷器和閃閃發亮的銀器,讓她看上去十分俊俏又天真無邪。一個貴族姑娘在沏茶時看上去確實最為俊俏了。一切消遣中最女性化和最家務化的這一項目,給予她的一舉一動以富於魅力的和諧,給予她的每個流盼以迷人的魔力。隻有她懂得茶葉的秘密,她把這種開胃怡神的嫩葉沏在沸水裏,茶湯裏冉冉升起霧氣,把她裹在一團芳香的氣氛裏,而她仿佛是一個喜歡社交的仙女,正透過霧氣,用珠茶和乾國武夷茶沏出濃濃的令人入迷的味道。她統治著茶桌,權力無限,高不可攀。男子們對這種神秘的飲料懂個啥?讀讀可憐的赫茲裏特是怎樣沏他的茶的,對可怕的原始風尚便會不寒而栗。狼狽的人們怎樣笨拙地竭力幫助茶盤的巫術大師;他們怎樣絕望地拎著水壺,不斷地險些兒把女術士的又薄又脆的茶杯茶托或蠟燭盤的柄兒打碎。取消茶桌便是剝奪女人的合法帝國。派兩個粗手笨腳的漢子到賓客中間去分發一種在女管家房間裏做好的混合物,就是把禮儀中最富於社交和友好意義的項目降低到一種刻板的定量分配。在女人手裏雅致地擺弄著茶杯茶托的美妙影響,遠勝於從那並非自願的、嚴峻的男性筆尖下硬擠出來的不恰當的文字渲染。請想象西方國家的全體婦女都達到了男性理智的高水平,超越了支撐女裙的襯架的水平,超越了珍珠粉和拉契爾。萊維遜夫人的水平;超越了煞費苦心打扮自己的水平;超越了使她們自己討人喜歡的水平;超越了茶桌的水平,超越了連強壯的男子漢也喜歡的、殘酷地誹謗人諷刺人的閑言雜語的水平;如果女性達到了這種高水平,嚴峻的男子漢們必將過著一種多麽沉悶乏味,多麽功利主義和多麽醜陋邪惡的生活啊。

  ??公主殿下絕不是有大丈夫氣概的。她白皙手指上的繁星閃爍般的鑽戒,在茶具之中忽左忽右的晃蕩,她秀美的頭俯視著了不起的印度紫檀木茶葉罐子和銀茶具,其神情之認真,仿佛人生沒有比沏茶更高的目的了。

  ??但這一切突然間被一個人打斷了。

  ??“可以給我一杯茶嗎?”一個清郎悅耳的年輕男聲響起,說的是純正的意大利語。

  ??蕾吉娜抬起頭,看到了一個一頭黑發的青年人站在麵前,他正用墨藍色的眼睛看著她,他一身英國皇家海軍的軍禮服,腰間挎著佩劍,顯得說不出的英武。

  ??蕾吉娜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感到全身有如電擊,她呆呆的看著他,對他的問話竟然充耳不聞,直到他再一次重複自己的要求,她才回過神來。

  ??“當然可以,請吧。”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輕輕的將一杯茶向前推了推。

  ??“謝謝。”他禮貌的微微一躬,端起了茶杯,輕輕的抿了一口,讚歎了一聲,接著將茶湯一飲而盡。

  ??“我可以再喝一杯嗎?”他又問道。

  ??“請隨便用。”蕾吉娜感到自己的心跳又開始加速了。

  ??他又喝了一杯茶,然後禮貌的向她道謝,轉身離開了。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了人叢當中,她這才恢複了正常的心跳。

  ??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問他的名字。

  ??“知道剛剛的年輕人是誰嗎?艾麗爾?”她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向身邊的一位侍女問道,“他象是一個乾國人,可為什麽穿著皇家海軍的軍服?”

  ??“我看他好象並不是一個純粹的乾國人,公主殿下,如果您願意,我可以去給您打聽一下。”侍女顯然也被那個年輕軍官吸引了,微笑著說道。

  ??“快去吧,艾麗爾,現在就去,我迫切的想要知道他的身份。”蕾吉娜有些急迫的說道。機靈的侍女會意,立刻從她身邊離開了。

  ??在等待的這幾分鍾裏,蕾吉娜感覺有如幾個世紀那樣的漫長。

  ??終於,艾麗爾回來了。

  ??“我從總管那裏打聽到了,您知道嗎?公主殿下,他竟然是一位有著一半乾國人血統的羅特希爾德!他叫詹姆斯?陳?梅耶?羅特希爾德!是英國皇家海軍軍上尉……”

  ??侍女說的其它的情況,蕾吉娜已經不在意了,她隻是在嘴裏輕輕的念著他的名字,在人叢中搜索著他的身影。

  ??“那位公主殿下一直在盯著你呢,詹姆斯。”林逸青笑著對陳偉說道,“很可愛的姑娘。”

  ??“嗬嗬,我看到了。”陳偉揚了揚眉毛,不經意的向蕾吉娜的方向望了一眼。

  ??“聽說耶賽妮婭的事,安妮知道了?”林逸青問道。

  ??“唉,您別提了。”陳偉的臉微微一紅,“我有時候在想,我要是象您一樣,在乾國該有多好!這些都不是麻煩。”

  ??“如果有麻煩的話,我幫你解決。”

  ??“謝謝您。不過,耶賽妮婭的事,媽媽已經知道了,並且原諒了我,隻是耶賽妮婭不能和我有名份,生下的孩子也不能有家族的身份。”

  ??“能在一起就好,其實名份什麽的,並不重要。我會想辦法照顧她和她的孩子的,你一點也不用擔心。”

  ??“太謝謝您了。”

  ??“去請那位公主殿下跳個舞吧,詹姆斯,我知道你也喜歡她,我剛才說了,名份什麽的,並不重要,愛情才是重要的。”

  ??“您的意思是……”

  ??“就算幫我的忙,也是成全你自己,詹姆斯,去吧。”

  ??“好的。嗬嗬。”

  ??當蕾吉娜看到陳偉從那位乾國使臣身邊離開,向自己走來時,竟然莫名的感到一陣暈眩。

  ??她知道,自己隻怕再也離不開他了。

  ??蔡廷罕放聲大笑。他全身赤倮地站在高崖邊上,臨淵俯視腳下極深處靜臥著的湖。花崗岩冷冰冰的崩裂聲越過沉寂的湖麵直入雲霄。水麵仿佛靜止不動,岩石卻在飛逝而過。在彼此撞擊的瞬間,岩石靜止了,這一刹那,水流也仿佛定格,比流動時更為攝人心魄。陽光下,沐浴在水中的岩石濕漉漉地發著耀眼的白光。

  ??懸崖下的湖麵仿佛隻是一副纖細的鋼圈,把岩石切割成兩半。山岩在湖水深處綿延不斷,在湖麵上卻有峻拔之勢,兩峰峭立,直衝雲霄。於是,世界宛如虛空中懸浮的小島,無所傍依,僅僅把錨固定在這位臨崖兀立的男人腳上。

  ??他倚天而立,身材修長,全身肌肉強健有力,麵部棱角分明。他紋絲不動地站著,雙手垂在兩側,掌心向外,神情肅穆。他能感覺到自己肩胛的緊繃、頸項的曲線以及臂部血液的流動,還有從身後穿過脊溝的風。風撩起他的頭發,在天空的映襯下,那頭發的顏色既非金黃也非褐紅,恰似熟透了的黑棗色。

  ??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會不好過。有些困難要去麵對,還得有個行動計劃。他明白自己該考慮一下這個問題了,可他知道他不願意去想,因為個中緣由他都清楚,因為這個結局老早以前就已經設定好了,因為——他隻是想笑。

  ??他努力地去思考,但他忘了,此刻他正注視著前麵那塊花崗岩。

  ??當意識到周圍的泥土時,他收住視線,不笑了。他的麵孔就像大自然的法則,不容置疑,無法改變,也不屑於任何哀求。這張臉上顴骨高凸,兩眼深陷,黑色的眼睛裏充滿了滿不在乎的堅定。緊閉的嘴唇露出傲慢不恭的神氣,這張嘴要麽是一張劊子手的嘴,要麽就是一張聖徒的嘴。注目著花崗岩,他便想:可以將它切割開,然後砌成牆。打量著一棵樹,他便想:可以將它分解,然後當椽子用。看到岩石上的鏽斑,他便想:可以挖掘到豐富的鐵礦,然後熔煉成鋼梁,橫陳於天地間。這些岩石是因我而存在的,他想,它們等待我去開鑿,等待著甘油炸藥和我的命令;等待著被人劈開,經受打磨;等待著被賦予新的生命力;等待著我的手賦予他們的形體。隨即他又搖搖頭,因為他想起了早晨,還有那些等待他去做的事。他抬腿踱到崖邊,揚起雙臂,縱身往崖下一跳。

  ??他以最短的路線遊向湖對岸放置衣服的岩石,然後滿懷惋惜地四顧周圍。到熱納亞的這三年,他經常光顧這裏,以期獲得僅有的放鬆——來這兒或遊泳,或休息,或思考,隻為獨處和保持活力,哪怕隻有一個小時——可他難得有空。在剛剛獲得“自由”後,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到這裏,因為他知道,這將是最後一次光顧。當天早晨,他已經被熱納亞理工學院的礦業學院開除。

  ??他匆匆穿好衣服:一條舊斜紋棉布長褲,一雙涼鞋,一件紐扣差不多掉光了的短袖襯衫。他轉身踏上狹窄的鵝卵石小徑,穿過一片青草坡,上了公路。他匆匆的步伐中透出特有的懶散。頭頂驕陽,他走了很長一段路,前麵不遠處的已經依稀可見那座遠遠高踞於山丘上的這座宏偉的學院而存在。

  ??草叢裏一堆尚未燃盡的頹敗的薔薇,還淡淡地冒著薄煙。洋鐵罐在陽光下閃著亮光。大路穿越幾處屋舍伸向一座教堂。這古老的灰色教堂是一座大卵石砌成的哥特式建築。結實的木撐牆,彩繪玻璃鑲嵌在人造石砌成的厚重窗格上。教堂的大門朝著狹長的街道,與之緊挨著的是修剪整齊後派頭十足的草坪。草坪後麵幾座扭曲變形的木製建築,還有忸怩作態的山牆,塔樓以及屋頂窗。凸出的回廊擠壓在巨大的傾斜的屋頂下,窗口飛舞著白色的窗簾。一個垃圾桶立在門的一側,滿桶的垃圾蓬勃欲出。一隻哈巴狗蹲坐在門階的踏腳墊上,嘴角掛著口涎。廊柱之間的菱形窗格隨風有節奏地發出啪嗒的聲響。在蔡廷罕經過時,路人們都打量著他,甚至他走過之後還有人一直瞪著他,眼神中透著警惕。他們也說不清是什麽原因,也許是他一出現便能在大多數人身上激起一種本能。蔡廷罕眼中卻看不到任何人。對他來說,街道是空的,他甚至完全可以毫不在意地赤倮而過。

  ??他從一片開闊的草地上穿過。草地邊上鑲嵌著玻璃的櫥窗上,正展示著新的招貼畫,學院的學生下午正在舉行學位授予典禮。蔡廷罕轉身走到背街,一長排房屋的盡頭有一道綠草茵茵的峽穀,特麗莎太太的家就在峽穀邊的圓丘上。他寄宿在此已有三年。

  ??此刻特麗莎太太站在遊廊上,遊廊的護圍上掛著一個鳥籠,裏麵有兩隻金絲雀,她正給它們喂食。看到蔡廷罕進來,她那隻胖乎乎的手懸在半空中,許久沒有放下。她好奇地打量著他,嘴角牽動了一下,竭力想說些得體的話表示同情,但卻欲蓋彌彰地將這種企圖暴露出來。他穿過遊廊時並未注意到她,於是,她叫住了他。

  ??“蔡廷罕先生!”

  ??“什麽事?”

  ??“蔡廷罕先生,關於……今天早晨發生的事……我深感遺憾……”她極力裝出猶豫不決的樣子。

  ??“什麽事?”他問。

  ??“你被學院開除的事。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的難過,隻想讓你明白我很同情你。”他站在那兒,眼睛對著她,可她心裏清楚,他並沒有“看”到她。是的,她想,完全沒有看她。他總是直勾勾地注視別人,那雙該死的眼睛從來不曾漏掉任何細節,但卻總讓人在他的眼中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他隻是站在那兒看著,無意做答。

  ??“我是說,”她繼續說道,“如果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吃了苦頭,那肯定是他有過錯。當然了,你得放棄采礦專業,是嗎?可是,換個角度想想,年輕人總能靠自己得到體麵的生活,做做職員呀,跑跑銷售,或幹點別的什麽。”

  ??他掉頭要走開。

  ??“噢,蔡廷罕先生!”她叫道。

  ??“什麽事?”

  ??“順便告訴你一聲,維克多今天就要畢業了。”她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是今天嗎?噢,是今天。”

  ??“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是我當牛做馬、辛辛苦苦供兒子上完大學的日子。不是我在這兒訴苦,我可不是那種愛叫委屈的人。我家維克多確實是個出色的孩子。”她挺著胸脯站在那兒,漿洗過的硬挺的棉布衣裙緊緊地裹著她矮小而壯實的身軀,仿佛要將她身上的脂肪擠到兩臂和小腿上去。

  ??“當然了,”她接著自己最喜愛的話題說,“我可不是愛吹牛的人。當媽媽的,有的人是幸運的,有的就不行。各是各的命。打今兒起,你就瞧我家維克多的吧。我可不想讓我的兒子打工累死。為了我兒子取得的任何小小的成功,我都得感謝上帝。話又說回來,如果這孩子不是這個國家最棒的工程師,那他的媽媽倒要問問是為什麽了!”

  ??他抬腳想走開。

  ??“看我,跟你嘮叨這些幹什麽!”她愉快地說,“你得趕緊換衣服,係主任在等著你。”

  ??她目送他穿過屏風,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整潔的客廳。在這座房子裏,他總讓她感到不舒服,那是一種含糊的、說不清楚的感覺,仿佛隨時會看到他揮拳搗爛她的咖啡桌,打破她的乾國陶瓷花瓶,甚至砸碎她那鑲框的照片似的。他從未表現出如此的傾向,但她卻一直期待著,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蔡廷罕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四壁的白色使房間顯得格外開闊、明亮而耀眼。特麗莎太太從不曾感到蔡廷罕在此生活過。房間裏沒有任何家具。除了僅有的幾樣必需品之外,他未添置過一樣東西,總之絲毫沒有一點令人振奮的修飾過的痕跡。除了衣物和一些草圖以外,他沒有帶來任何東西。衣服太少,圖紙又太多,他把圖紙高高地堆在角落,她時常會有種錯覺,以為生活在那裏的是他的畫兒,而不是他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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