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五章 曾九往事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30      字數:5745
  當林逸青出現在桃花峪的溫泉別墅中時,正在溫泉池中沐浴養神的島津洋子的眼中滿是驚訝之色。

  ??“如果我沒記錯,你今晚是洞房花燭夜吧?為什麽要跑到我這裏來?”島津洋子不解的問道。

  ??“當然是有原因的了。”林逸青咧了咧嘴,七手八腳的將身上的衣服脫下隨手一拋,然後便一個高兒跳入溫泉池中,躺了下來,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怎麽了?”島津洋子笑了起來,揶揄道,“新娘子不讓你碰她?”

  ??林逸青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那倒不是。”

  ??“那是怎麽了?”島津洋子好奇的問道。

  ??“我其實早有預感,隻不過沒想到事情還真是這樣。”林逸青歎道,“她是長毛教匪大首領李秀成的女兒。”

  ??“是忠王李秀成的女兒啊……她應該是側室所出吧?她的母親可能是個西洋人。”島津洋子回想著李思竹的容貌,輕聲說道,“竟然是這樣……”

  ??“我簡短點和你說吧。她的母親是美國人,名叫梅麗莎,是同情支援他們事業的外國人當中的一個。”林逸青和島津洋子講起了事情的原委,“李秀成兵敗後,為了不讓她落入敵人之手,便委托幾名死士將她帶了出來,但由於追兵的追殺,她最終還是和保護她的人失散了,後來為我姑母林普晴收養,她的親生母親,則在李秀成為曾伯恒殺死後自殺以殉。”

  ??雖然隻是短短的幾句話,但島津洋子卻能想象到,這是怎樣一個悲傷慘烈的故事。

  ??“你在擔心她的身世一旦泄漏,會帶來麻煩,是嗎?林君?”島津洋子問道。

  ??“豈止是麻煩,恐怕會是滅門之禍。”林逸青沉聲道,“思竹的身世可不比雪雁,雪雁雖是前眀皇族,卻是身在江湖,並非叛逆,且大乾偏居北地,稱藩渤海時,一直奉眀為正朔,大乾立國之初,高祖遺命善待前眀後裔,是以我可以就她的事和皇太後討價還價,取個商量。可思竹卻是真正的反王之女……”

  ??“林君,我想你的心裏已經有想法了,隻不過是想要到我這裏來求證一番罷了。”島津洋子微微一笑,“林君不必顧慮,說出你的想法吧。”

  ??“嗬嗬,洋子果然厲害。”林逸青緊盯著島津洋子,“那麽,我的想法是什麽,就請洋子說出來吧。”

  ??“這件事情早晚是都要給翻出來的。林君對喜歡的女子一向情深義重,既然已經娶了她,就絕對不會因為這件事而犧牲她。”島津洋子輕輕用手捧起池水中的玫瑰花瓣,偏著頭,看著那一片片嫣紅,輕聲說道,“她不用犧牲,那麽自然要有人為這件事而死,而讓她家破親亡的,是那位‘殺人如麻,揮金似土’的曾九帥,那麽這回要死的,隻可能是他了。”

  ??“洋子所言,分毫不差。”林逸青點了點頭,眼中滿是讚許之色。

  ??在來桃花峪的路上,他其實已經想好了對策。

  ??現在的曾九身為兵部尚書,和林逸青在一個衙門辦事,表麵上一團和氣,但林逸青知道,他們二人之間,遲早要來一場對決的。

  ??對於林逸青整倒左季皋,曾九已經感到了“唇亡齒寒”!

  ??“我在沒有遇到林君之前,對這位曾九帥也做過功課。了解了不少關於曾氏兄弟的趣事。”島津洋子說道,“林君有沒有興趣聽呢?”

  ??“洋子快快說來,”林逸青揚了揚眉毛,“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昔年左季皋曾問曾九,‘老九一生得力何處?’意思是要他介紹點成功的經驗。曾伯恒曾九毫不遮掩,也不忸怩,爽爽快快地回答道:‘揮金似土,殺人如麻!’左季皋聽後拊掌大笑,當即誇讚道:‘我早就說過,老九的才氣勝過哥哥!’”

  ??“此等軼事出自時人筆下,以洋子看來,大抵還不完全是捕風捉影,該有些可信的成分。曾伯恒的功名並非得自僥幸。殺人猶如吸毒,一旦殺紅了眼,殺順了手,殺上了癮,視殺人為賞心樂事,這樣的戰將便無異於惡魔。應該說,曾伯函得惡諡‘曾剃頭’,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拜這位九弟所賜。曾九在前線大砍大劈,長兄則在後方替他扛著比磐石還要重得多的罵名,真可謂一對難兄難弟。”

  ??“曾伯函生性剛毅,深信《淮南子》中的說法:‘功可強成,名可強立。’曾伯恒則更進一步,還要特別加上一條,即‘財可強致’。須知,大發戰爭財,這正是曾伯恒的絕活兒,他不像其兄曾伯函那樣謹小慎微,生怕非分橫財會燙手,他隻信得過‘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這十二字民間真言,原則上能撈多少就撈多少,決不手軟,甚至撈過了界,也無所顧忌。那時節,大哥為九弟背了不少丟臉的黑鍋,挑了好多壓肩的重擔,竟毫無怨言,隻是苦口婆心地勸他悠著點,再悠著點,他自然領情。曾九早年狂傲起來,常常高視闊步,目無餘子,但他終生服膺長兄,不管曾伯函如何言辭峻厲地責備他,教訓他——當然真這樣抹臉的時候極少,他都從不還嘴,從不抗辯。因為他深知,曾家能有今天,他老九能有今天,可都是長兄憑一顆腦袋兩片手板硬頂硬掙來的,沒有長兄‘首建義旗’。他那不尷不尬的貢生功名能打出幾路梅花拳?真不知哪年哪月才會像一隻幸運的老鼠鑽出風箱,不再兩頭受氣,至於要身任一品封疆大吏,豈非春夢了無痕?!”

  ??“曾伯恒說自己一生得力處有二,其一是‘殺人如麻’,這口吻聲氣其實與屠夫無異,他在戰場上殺人就不必太過追究了,那樣的殺法,自英雄、偉人而至於嗜血魔王,並無二致。但曾伯恒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作為勝利者,肆意殺降屠城。顯鳳十一年,曾伯恒所部湘軍吉字營攻下了教匪軍的重要堡壘——安徽安慶,一時間,降兵降將過萬數。曾伯恒苦思善後之計而不可得,他緊皺眉頭,憂心忡忡地詢問其麾下猛將朱洪章:‘悍賊這麽多,你認為如何處分才可杜絕後患?’朱洪章則應聲而答:‘惟有盡數鏟除才能安枕無憂!’曾伯恒為難道:‘降匪紮堆,一有風吹草動,恐怕嘩變,就算是殺,也得想個萬全之策才行。’朱洪章立刻獻計:‘我們隻須緩開營門,誆稱發放遣散川資,每次喚進十名逆匪,如此一來,神不知鬼不覺,隻要半天就可砍完。’曾伯恒聽了朱洪章的毒招,心知可行,卻不願臨場,他扮起了活菩薩,輕描淡寫地說:‘大斬大戮,我於心不忍,這事就交給你辦了。’曾伯恒在安慶斬殺教匪軍俘虜太多,屍積如山,因處置不當,後來還引發了瘟疫,不少湘軍士兵染病而亡。事後,曾伯恒寫信給兄長,說自己殺人太多,自覺罪孽深重,懊悔不已。曾伯函則當即回信訶責:‘既謀誅滅,斷無以多殺為悔之理!’此前,曾伯函還叮囑過九弟:‘克城以多殺為妥,不可假仁慈而誤大事。’”

  ??聽到島津洋子講到這裏,林逸青禁不住愕然。

  ??他沒想到的是,被時人視為“儒家完人”的曾伯函,會給自己的這位九弟這樣的“指示”!

  ??象是知道林逸青心裏在想什麽,島津洋子微微一笑,繼續講述道:

  ??“應該說,曾伯函起先對殺人如麻也有過深度的不安,但他很快就找到了解脫的辦法,顯鳳十年六月初十,他寫信給九弟,道是:‘吾輩不幸生當亂世,又不幸而帶兵,日以殺人為事,可為寒心,惟時時存一愛民之念,庶幾留心田以飯子孫也。’為捍衛名教而殺人,為忠君愛民而殺人,這使他具有足敷所用的道德勇氣。曾氏兄弟視生命如草芥,曾伯恒在安慶殺降猶如剁瓜刈草,一次就屠戮了萬餘名已經繳械的教匪軍將士,消息傳出,天下大嘩,他因此遭到了輿論的猛烈抨擊。對曾九的此等辣手,當時湘軍的其他大將也不以為然,絲毫不表示讚賞。”

  ??“經過兩年多的圍困,彤郅三年,曾伯恒所部終於攻克金陵。試想,一群餓虎衝進了羊圈,一幫窮漢闖入了寶山,豈肯空手而歸?教匪的大小府庫均遭到剽掠和洗劫,時人稱‘江寧財貨盡入軍中。’曾伯恒身為主將,不僅不嚴明軍紀,約束隊伍,還順水推舟,任由部下燒殺淫掠,七晝夜不停,使這座名城驟然間變成了人間地獄,美女、金銀、珠寶盡皆落入湘軍的欲壑之中。大戲壓軸時,為了向朝廷作個交待,曾伯恒的部將肖孚泗腦袋瓜子裏靈光一閃,請出了天地間最耐不住寂寞的祝融大帝,湘軍四處縱火,將好端端的六朝金粉地焚為半城死屍半城瓦礫,同時也從根本上將湘軍的種種罪惡消弭至無跡可尋。時人憤言:‘中土之兵,固不足以禦外侮,而自屠割其民則有餘。自屠割其民,而方受大爵,膺大賞,享大名,瞷然驕居,自以為大功者,此吾所以至恥惡湘軍,不須臾忘也。’對曾伯恒這樣的屠伯來說,做大官發大財,從來都是他和手下們的最高理想。”

  ??“曾伯恒攻下金陵後,湘江中運送財物回鄉的船隻絡繹不絕,達三個月之久,可見大家撈到的好處何等驚人。當時,江、浙士紳諷之為‘東南財貨大挪移’,諷刺那些金銀珠寶並未更換主子,而僅僅隻是換個藏身之處。當此時也,朝廷正要湘軍為它賣死命,效全力,因而對這種公然的剽掠行為,始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之任之。教匪之亂平定前,湖南是個典型的窮省;平亂之後,湖南則百廢俱興,一時人才激湧如潮,時人感歎,‘湘省一省之幸,即江南諸省之不幸也。’其言可謂意味深長。”

  ??“曾伯函一向標榜‘做官以不愛錢為本’,但他在家書中也不得不承認:‘近來帶兵者,皆不免稍肥私囊,餘不能禁人之苟取,但求自己不苟取。’曾伯函獨善其身,曾九則大發戰爭財,將金銀珠寶奇貨珍玩一船一船地運回老家,他興之所至,命人將嶽陽到衡陽數百年沿江碼頭上藥鋪裏的高麗參采購一空。回到湘鄉,曾伯恒強買良田萬頃,還構築了奢華壯麗的大宅第。‘前有轅門,後仿公署之製,為門數重。鄉人頗有浮議。’曾伯函看不下去,在顯鳳九年致諸弟的信中批評道:‘我家若太修造壯麗,則元弟(曾伯恒)必為眾人所指摘,且亂世而居華屋廣廈,尤非所宜。’由此可見,曾氏兄弟的性情大不相同,長兄主張‘謹慎’和‘韜光養晦’,九弟則主張‘瀟灑’和‘及時行樂’。曾伯恒竭盡所能地撈錢,撈足了,便揮金似土,對此不僅曾伯函不以為然,外界也多有非議,曾氏子弟也稱:‘九公(曾伯恒)每克一名城,奏一凱歌,必請假還家一次,頗以求田問舍自晦。’所謂‘自晦’就是向外界表明他沒有政治野心,以免當國者猜忌。這一點很難站住腳,因為遭帝後猜忌的首選對象理應是長兄,還輪不到他老九。何況曾伯恒對兩位皇太後不肯踐履先帝‘打下金陵者封王’的允諾而一直耿耿於懷,悶悶不樂。顯鳳九年八月十二日,曾伯函在致曾伯恒的家書中寫道:‘聞林文忠三子分家,各得六千串。督撫二十年,真不可及。’洋子試想,曾伯恒讀這封信時,必當噴茶一笑:‘林文忠公啊林文忠公,你如何傻到了這份上?當了那麽多年封疆大吏,還清貧得近乎寒酸,這官豈不是白當了?你駕鶴仙去,才留下這麽點散碎銀錢,寒冬臘月,害得三個兒子眼看就要猛喝西北風,你能說自己盡到了作父親的責任?大哥也真是的,這樣的傻瓜蛋,有什麽好效仿的!’曾伯函肯向林文忠公看齊,並不是故意裝假,他既有思想上的衝動,還有行為上的表現,但收效就沒那麽理想了。曾伯恒隻認得錢多的好處,則連思想上的瞬間衝動也不會有。曾伯函與曾伯恒,一個是道學先生,一個是學道先生,都遠遠不及林文忠公清廉,這就說明,有些事是很難‘豬鼻子裏插根蔥——裝象’那樣裝得十全十美的。”

  ??聽到島津洋子說出的這句乾國歇後語,林逸青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時人對曾九雖多有惡評,翁叔平卻對其評價極高,提到曾九,可謂字字皆讚語。比如‘其學有根柢,再見而益信畏友也。吾弗如遠甚’,‘元符之學,老莊也。然依於孔孟,其言曰抱一守中,又曰止念息心,又曰:收視反聽,是為聰明,其養生曰:神水華池,時時致念,其為政曰順民心,其處世曰恕,其臨事曰簡,其用兵皆依乎此而已’,‘其人似偏於柔,其學則貫徹瀚、梥,儕輩中無此人也’。”

  ??聽到島津洋子說出翁叔平對曾伯恒竟然十分推崇的事,林逸青不由得吃驚的瞪大了眼睛。

  ??這件事他可是頭一回聽說。

  ??“想不到這位‘南清流’領袖竟然會對曾九這樣的人讚揚備至,真是搞不明白。”林逸青感歎道。

  ??“嗬嗬,林君可能還想不到,彭玉林當年要殺過曾九呢。”島津洋子又給他爆了一記猛料。

  ??“什麽?”

  ??“彭玉林、曾伯恒,一個是湘軍水師最重要的將領,一個是湘軍陸師最重要的將領,均為曾伯函親手提拔。按理說,兩人在曾伯函的領導下,應該和衷共濟才是,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以剛直著稱的彭玉林曾經三次請求曾伯函誅殺曾伯恒,給曾伯函造成過巨大的苦惱。”

  ??“彭玉林與曾伯恒交惡的開始,是在曾伯恒攻陷安慶以後。曾伯恒率領湘軍攻克安慶後,即展開大規模的屠殺。全城百姓,不論男女老幼,一律殺死,屍體全部丟棄到長江中。彭玉林得知曾伯恒屠城後,非常憤慨,致書曾伯函,請求他大義滅親,誅殺曾伯恒。”

  ??“彭玉林與曾伯恒矛盾的進一步激化,是在曾伯恒攻克金陵後。和攻克安慶之後一樣,這次曾伯恒又率部大肆屠殺百姓,並且燒殺搶掠。彭玉林得知後,再次致書曾伯函,請求他誅殺曾伯恒。”

  ??“後來,又發生了柳壽田被割耳事,導致彭玉林與曾伯恒的矛盾全麵爆發。柳壽田本來是曾氏兄弟手下的親兵,後來被曾伯恒派往彭玉林營中,監視彭玉林的行動。這個柳壽田自以為自己是曾氏兄弟的親信,可以在彭玉林營中為所欲為。他到處散布對彭玉林不利的消息,其中包括彭玉林曾經兩次請求曾伯函誅殺曾伯恒的事情。柳壽田此舉在湘軍水師中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彭玉林得知此事後,將柳壽田綁了起來,撤了他的職,並且割掉了他的耳朵,嚴令他不準再回金陵去找曾伯函、曾伯恒。接著,彭玉林第三次致信曾伯函,請求他誅殺曾伯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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