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博文又看了那女子一眼，感到仿佛有什麽東西掠過自己的心頭。但他對這種奇妙的因緣，並不覺得怎麽奇怪，倒是對自己不覺得奇怪而感到奇怪。

  ??伊藤博文不知怎麽，內心深處仿佛感到：那個渤人女子和自己之間會有什麽聯係，可能會發生什麽事情。這大概是還沒有從暮景的鏡中清醒過來的緣故吧。他無端地喃喃自語：那些暮景的流逝，難道就是時光流逝的象征嗎？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那一男一女，此刻為什麽會和他出現在一個地方。

  ??“你看到了吧？他一直在注意你。”

  ??“主公說了，那家夥是個好色之徒。”

  ??“可你沒必要打扮得這麽漂亮，吸引他的目光。”

  ??“我才沒想吸引他！隻是習慣而已！”

  ??“不能因為習慣而幹擾了任務啊！”

  ??“知道了！怎麽那麽多話！”

  ??當伊藤博文和大隈重信一行人來到桃花峪山上的溫泉別墅時，從山下上來時，已是萬籟俱寂了。

  ??在此之前，伊藤博文已經安排人將自己和大隈重信的名帖送了過去，並得到了上山的許可。

  ??伊藤博文原本最為擔心的，是那個女人不肯見自己，但他沒想到對方竟然痛快的答應了。

  ??他走在裝飾華美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能聽得見自己的腳步微微作響。在長廊盡頭的拐角處，婷婷玉立地站著一個盛裝和服的女子，她的衣服下擺鋪展在烏亮的地板上，使人有一種冷冰冰的感覺。

  ??看到衣服下擺，伊藤博文不由得一驚：這是京都貴族女子的打扮！

  ??他一點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看到已經消失了的京都古典服飾。

  ??可是那女子沒有向這邊走來，也沒有動動身子作出迎客的嬌態。從老遠望去，她那婷婷玉立的姿勢，使他感受到一種熟悉的氣息。

  ??他連忙走了過去，默默地站在那女子麵前。那女子微微抬頭，也想綻開她那薄施粉黛的清秀的臉，但不知怎麽結果適得其反，伊藤博文感覺她身上有一種莫名的哀傷氣息。

  ??兩人就那麽默然無言地向房間走去。大隈重信則莫明其妙的跟在後麵。

  ??大隈重信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麽伊藤博文要帶自己來這裏。

  ??按理說，伊藤博文是應該首先向他解釋一番的，但伊藤博文連瞧也沒瞧他，一直往前走。

  ??終於，他們來到了一間同樣充滿了京都風格的雅閣，裏麵的家具和陳設都是京都貴族家裏才有的，進入房間後，伊藤博文就有了一種身在京都的感覺。

  ??但京都已經在那場衝天的大火中，永遠的成為了曆史。

  ??自西南戰爭後，京都就一直在重建，雖然日本政府盡最大努力投入京都的建設，但新建的京都，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氣象。

  ??但今天在這間屋子裏，伊藤博文卻找到了久違的京都的氣息。

  ??伊藤博文定了定神，努力讓自己擺脫掉京都被焚毀的事實帶來的憂傷，他很快便發現了他想要見的女人。

  ??那個叫島津洋子的女人。

  ??和那名引導伊藤博文的裝扮華貴的侍女不同，島津洋子穿了一套非常素雅的白色和服，和服上繡有點點的紅梅，清新雅致，她膚白貌美，沒有濃妝豔抹，加上這套衣服，整個人透出清冷高潔的氣息。

  ??她給伊藤博文的第一個印象是潔淨得出奇，甚至令他想到她的腳趾彎裏大概也是幹淨的。伊藤博文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於剛看過雪的緣故。

  ??她的衣裝一望便知是名家巧匠製成，極盡精致，和身邊的侍女不同，她的衣服下擺並沒有拖在地上，而且隻穿了這一件合身的柔軟的單衣。唯有腰帶很不相稱，布滿金絲銀線，顯得很是貴重。

  ??她的神情恬靜安然，這副樣子讓伊藤博文覺得陰森寒冷，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久仰伊藤先生和大隈先生的大名，今日一見，快慰生平。”島津洋子看著伊藤博文，微微一笑，說道，“二位先生請坐。”

  ??她雖然說得客氣，但大隈重信卻能感覺到，她的話裏並無絲毫的快慰之意。

  ??而且這個女人說話的腔調讓大隈重信很不喜歡，她對待他們的樣子，就象是一位高傲的女王在接見臣下一般。

  ??她說著，指了指兩張椅子，伊藤博文摘下了帽子，向她微微一躬，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大隈重信也跟著坐下。

  ??島津洋子擺了擺手，北川京子上前，為伊藤博文和大隈重信奉上茶點，伊藤博文注意到，對方給自己拿來的茶具和點心也全都是精美的京都式樣。

  ??“這幾日恰逢大雪封門，卻不想有貴客來訪。”島津洋子的臉上仍然帶著甜美的微笑，“伊藤先生現下已然榮任日本帝國首相，大隈先生為日本帝國財相，百忙之中來訪，足令蓬蓽生輝。”

  ??“久聞洋子小姐大名，一直無緣得見，此次我們前來乾國公幹，稍有空閑，便即刻前來拜訪。”伊藤博文恭聲說道，“還請洋子小姐不要嫌我們冒昧。”

  ??聽了伊藤博文的開場白，大隈重信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一國首相之尊，麵對一個流亡異國的年輕女子，沒有必要這麽低聲下氣吧？

  ??“伊藤先生太客氣了。”島津洋子微笑著抬了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伊藤博文捧起茶碗，品了一口香茗，頓覺奇香沁入肺腑，不由得在心裏暗暗讚歎。

  ??用來待客的茶是極名貴的香茶，盛茶的茶碗是如薄紙般透明的影青瓷杯，這個島津洋子，看來在乾國的生活十分愜意啊！

  ??也是，就憑她的長相，也會令林逸青這個好色之徒傾力供奉吧！

  ??可日本的情報人員為什麽會極言這個女人的可怕呢？

  ??他想起了剛見到她時感覺到的陰冷氣息和此行明治天皇的交待，立刻又變得警覺起來。

  ??“伊藤先生來見我，不知有什麽事？”似乎是看透了伊藤博文的心思，島津洋子微笑著問道，隻是笑容之中夾有一絲陰冷。

  ??“天皇陛下一直十分掛念洋子小姐，聽說洋子小姐身在乾國，特意囑咐我們加意尋訪，如果打聽到了洋子小姐的下落，一定要前去拜訪，將天皇陛下的掛念轉達給洋子小姐。”伊藤博文說道。

  ??“我隻是業已不複存在的薩摩島津家僅存的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有什麽地方值得掛念的？”島津洋子的嘴角露出了一個嘲弄的笑容，“如果天皇陛下想要我進宮侍奉的話，那就不必了，因為我已經屬於林君了，不可能再接受別的男人，哪怕他是神明一樣的天皇陛下。”

  ??聽到島津洋子話語中的嘲諷之意，大隈重信的眼中閃過惱怒之色。

  ??“天皇陛下請我轉告洋子小姐，陛下已經赦免了島津家，洋子小姐如果回到日本，是會得到禮遇的，絕不會有任何的危險。”伊藤博文卻並無怒意，而仍是用平靜而誠懇的語氣說道。

  ??“伊藤先生，您不覺得，這赦免來得太遲了麽？”島津洋子掩口笑道，但話語當中卻滿含悲憤，“再說了，島津家原本就沒有罪，何來赦免之說？”

  ??“天皇陛下深知島津家的冤屈，所以才會下達了赦免詔書。”伊藤博文說道，“天皇陛下是想用這種方式向洋子小姐表達歉意，希望洋子小姐能夠體會天皇陛下的良苦用心。”

  ??“沒有用的。”島津洋子緊盯著伊藤博文，“島津家除了我，都死光了，這樣的道歉，有什麽意義嗎？”

  ??“洋子小姐，那你想怎麽樣？”大隈重信忍不住在一旁說道，“要怎麽做，才能夠讓你感到滿意呢？”

  ??“很簡單，血債血償。”島津洋子冷冷一笑，答道。

  ??大隈重信大怒，正要發作，卻見島津洋子轉過了頭，問向身邊的侍女。

  ??“京子，你是京都人，是嗎？”

  ??“是的，洋子小姐。”北川京子抬起頭來，平靜的看著大隈重信。

  ??聽到麵前的侍女說自己是京都人，大隈重信想起了京都被焚時的情景，心裏禁不住咯噔了一下。

  ??“你的家人還在嗎？京子？”島津洋子問道。

  ??北川京子的雙眸頓時有如蒙上了一層雨霧，她的聲音也變得哽咽起來。

  ??“沒有了……一個人都沒有了……他們……都死在大火中了……”

  ??“果然……你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島津洋子點了點頭，目光重又轉向了伊藤博文和大隈重信，“伊藤先生，大隈先生，你們倆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對於我和京子這樣不幸遭遇的人來說，天皇陛下的歉意還有意義嗎？”

  ??伊藤博文和大隈重信一時語塞，全都說不出話來。

  ??“所以，我想伊藤先生和大隈先生是會明白我們的心情的，除了向作惡者討還血債，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撫平我們內心的創傷。”島津洋子說道。

  ??“島津家素來忠義，你卻要做叛逆！你麵對島津家的先祖時，難道不感到羞愧嗎？”大隈重信怒道。

  ??“忠義？嗬嗬，大隈先生，當政府下達族滅島津家的命令時，想過島津家的忠義嗎？當政府派遣殺手，四處尋訪追殺我這個島津家唯一活下來的弱女子的時候，想過島津家的忠義嗎？今天您卻來這裏和我談什麽忠義，您不覺得可笑嗎？”

  ??“你……”大隈重信給她一番話噎得直翻白眼。

  ??“那洋子小姐是要同故國永絕，永遠做日本的敵人了？”伊藤博文歎息了一聲，問道。

  ??“是故國永絕於我，而非我永絕於故國。希望您搞清楚這一點，伊藤先生。”島津洋子答道，“我們愛國家，國家也要愛我們，國家不愛我們，甚至要殺我們，對我們來說，反抗是唯一的選擇。我的詞典裏，沒有束手待斃這個詞。”

  ??“你這麽冷酷絕情，我真是不明白，林君喜歡你哪一點。”伊藤博文直視著麵前冷豔如冰的女子，歎息了一聲，說道。

  ??“林君目光獨到，是百年難遇的奇男子，他的雅量高致，絕非你們能夠相比。”島津洋子吃吃笑道，聲音裏隱含著深深的鄙視，“我與林君傾心相交，我做什麽他從來不過問，因為他了解我，理解我，深愛我，所以我願意傾盡我的力量，把這個世界奉獻在他的腳下。”

  ??聽到島津洋子的宣言，伊藤博文的心一陣一陣的發冷。他情不自禁的又喝了一口熱茶，卻仍然感覺不到溫暖。

  ??離開島津洋子的溫泉別墅，回到山下的客棧，夜已經深了，但伊藤博文卻毫無睡意。

  ??大隈重信去自己的房間睡了，伊藤博文可能是因為對島津洋子的美貌印象過於深刻，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好久，腦子裏卻老是脫不開島津洋子的音容笑貌。

  ??林逸青能擁有這樣集美貌和智謀於一身的女人，真是令人羨慕啊！

  ??他的腦子裏，禁不住想象起林逸青和島津洋子一起尋歡時的情景來。

  ??就在他感到欲火難抑的時候，房間的門一下子開了，一個穿著和服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向他鞠了一躬，然後便笑咪咪的站在那裏，看著他。

  ??“先生，您感到寂寞嗎？需不需要我陪你聊天啊？”她用熟練的日語對伊藤博文說道，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

  ??“要是聊天的話，就不必了。”伊藤博文沒想到在這裏會看到日本女子，不由得一愣。

  ??“那先生就叫個你喜歡的姑娘來嘛。”

  ??“我不是在問你嗎？我初來乍到的，哪裏知道誰漂亮。”

  ??“您是說要漂亮的？”

  ??“年輕就可以。年輕姑娘嘛，各方麵都會少出差錯。不要嘮叨得令人討厭就行。迷糊一點也不要緊，潔淨就行了。等我想聊天的時候，再去找你。”

  ??“那樣我就不再來了，嗬嗬。”

  ??“不會的。”

  ??“真的，不會來了。因為您不想向我求歡。”

  ??“我想清清白白地跟你交個朋友，才不向你求歡呢。”

  ??“先生您這種人真少見啊。”

  ??“要是發生那種事，明天也許就不想再見到你了。也不會有興致跟你聊天了。我從山上來到這個村子，難得見人就感到親熱。我不向你求歡，要知道我是個遊客啊。”

  ??“嗯，這倒是真的。”

  ??“是啊，就說你吧，假如我物色的，是你討厭的女人，以後你見到我也會感到心裏不痛快的。若是你給我挑選，總會好些吧？”

  ??“嗬嗬，這倒也是。”

  ??“要是同每一個見到的女人過夜，感情不會持久的吧。”

  ??“是啊。的確是那麽一回事。我出生在京都，可這裏是溫泉浴場。”姑娘出乎意外地用坦率的口吻說，“客人大多是遊客，雖然我還是個孩子，聽過形形色色的人說，那些人心裏十分喜歡你而當麵又不說，總使你依依不舍，流連忘返。即使分別之後，也還是那個樣。對方有時想起你，給你寫信的，大體都是屬於這類人。”

  ??女子輕柔地坐在床邊的鋪席上。她那副樣子，好像是在回顧遙遠的往昔，才忽然坐到伊藤博文身邊的。

  ??女子的聲音充滿了真摯的感情，反倒使伊藤博文覺得這樣輕易地欺騙了她，心裏有點內疚。

  ??但是，他並不是想要說謊。不管怎麽說，這個女子一看就是個良家閨秀。即使他想要女人，也不至有求於這個女子。這種事，他滿可以毫不猶豫地輕易了結它。但她給他的感覺過於潔淨了。初見之下，他就把這種事同她區分開來了。

  ??當然，這裏或許也有一麵伊藤博文觀看暮景的鏡子。他不僅忌諱同眼前這個聰明的和島津洋子有些象的女人糾纏，而且更重要的也許是他抱有一種非現實的看法，如同傍晚看到映在車窗玻璃上的那個渤人女子的臉一樣。

  ??他忽然想起日本還沒通鐵路的時候，那些主要是農民的溫泉療養地。有藝伎的家，都掛著印有飯館或紅豆湯館字號的褪了色的門簾。人們看到那扇被煤煙熏黑的舊式拉門，一定懷疑這種地方居然還會有客上門。但是在乾國這裏，他卻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等等，這個女子也是京都人？……

  ??想到京都的焚城大火毀滅了多少人的生活，而她又是從京都來的，伊藤博文下山時那種思念女人的情緒就很快消失，頓時覺得索然寡歡了。

  ??“您累了吧？請您稍等，我去幫您請一位姑娘過來。”那個女子觀察到了他表情的變化，微笑著起身說道。

  ??過了片刻，一個十七八歲的藝伎走了進來。伊藤博文一見到她，眼睛頓時放出光來。

  ??這個藝伎明顯是朝鮮人，和剛剛那個京都女子相比，膚色顯得略黑一些，但人生得很是秀氣，看上去還帶幾分稚氣，也很老實。伊藤博文看著她，盡量不露出貪婪急躁的神色。

  ??伊藤博文明白，自己從一開頭就是想找這樣的女子，島津洋子那樣的女人，並不適合他，也不是他能夠消受得了的。

  ??想明白了這一層，此時他越發覺得麵前這個女子格外的美了。他感到這個女子的倩影是多麽嫋娜多姿，情不自禁的向她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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