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七章 雨夜登陸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30      字數:6082
  但近藤遠芳並不會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

  ??在粉碎了朝鮮軍艦飛蛾撲火式的攻擊之後,一直心驚膽戰的野津鎮雄鬆了一口氣,立刻開始下令登陸行動開始,很快,接到信號的運輸船開始一艘接一艘的駛近岸邊下錨停泊,日本陸軍第6旅團的官兵們紛紛乘座小艇,向海岸拚命的劃去。

  ??在官兵們開始用小艇登陸的同時,運送軍火物資的運輸船也開始卸載,盡管朝鮮軍艦的不期而至和“石川丸”號的被擊沉一開始就給登陸行動蒙上了一層陰影,但一切仍然都在按照野津鎮雄之前製定的計劃有條不紊的進行。

  ??在仁川灣外,由井上良馨指揮的日本護航艦隊“築紫”、“相川”、“清輝”、“磐城”、“天龍”、“愛宕”6艘戰艦則在警戒巡視著海麵,掩護陸軍的登陸行動。

  ??此時此刻,無論是第六旅團的最高指揮官野津鎮雄中將還是日本護航艦隊的最高指揮官井上良馨少將,內心都是忐忑不安。

  ??他們最擔心的,是乾國艦隊的突然出現。

  ??天氣漸漸轉陰,大片的黑雲飄來,很快便遮住了日光,有如黑夜提前到來了一般。

  ??看到天色驟然轉暗,野津鎮雄的心裏竟然感到一絲慶幸。

  ??也許,遠處的海上正起著暴風雨,會阻礙乾國艦隊的行進吧?

  ??不多時,天空便下起大雨來。

  ??大雨的來臨給日軍的登陸行動造成了一定的困難,但日軍仍然拚命的蜂擁上岸,並不顧雨水的澆灌,奮力的將各種武器裝備運上岸。

  ??而上了岸的日軍顧不得休息,分出了幾支小隊,前往周圍查探軍情和道路,防止朝鮮軍隊的襲擊。

  ??已然是夜間了,朝鮮人沒再有任何的行動,最令人擔心的乾國軍艦也沒有出現。

  ??雨聲淅瀝,沒有了先前那種狂躁的勢頭。畢竟已經下了半夜,就算天空是破了一個大洞,漏到這個時候也差不多了。

  ??可是一等兵木村有恒越走越是害怕,才離開海岸二十幾步,他已經開始為自己方才的衝動後悔不迭。雨固然小了,可是山上流下來的水好大,那條隻能沒去腳背的小溪溝這時候嘶吼奔騰,如一條掙脫了綁縛的水蟒。

  ??人人都知道木村有恒的膽子小,他怕黑、怕打雷,最讓人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怕蜘蛛!這簡直就是娘們兒的做派,一等兵河穀勝榮覺得自己所在的隊伍有這樣的兵實在不是光彩的事情。

  ??“四條腿以上的都很惡心。”木村有恒解釋。

  ??“呸,”河穀勝榮怒道,“吃螃蟹的時候怎麽沒看見你哆嗦?”

  ??“螃蟹不算……”木村有恒自然知道自己的毛病,日子久了,一張臉皮煉得刀槍不入。河穀勝榮的譏諷隻當作耳旁風,從來不往心裏去,因為他油鹽不進,同隊的士兵們也懶得說他了。

  ??扭頭回望,走出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海岸的大部隊就幾乎看不見了。平日裏除了罵他一聲,士兵們確實也不會把木村有恒如何。現在不同,就算是白日裏,風聲呼呼也能吹得人心驚膽戰,何況是這樣的夜晚?

  ??木村有恒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又往前走了十幾步,一顆心“砰砰”跳得厲害。倒不全是因為疲累,這路雖然陡峭,也是平日裏訓練走熟了的。可是茫茫雨夜,就是平時好走的山路也變得麵目猙獰。腳下固然泥濘不堪,路邊一叢一叢荊棘的黑影看著也是陌生而恐怖,讓他聯想起各種各樣的怪獸來。每踏出一步之前,他都要用那根木棍在眼前的路麵上捅兩下,才敢邁出腳去。風燈堪堪照出眼前昏黃的一片,幾步之外的轉角都看不清楚,隻聽見水流聲轟轟作響。

  ??情報上說的不錯,從這裏去仁川有兩條路。

  ??山裏出來的那條最是平坦,一路緩坡向下,在前麵忽然中斷——一條不知道幾時裂開的地縫阻住去路,也不算寬,隻是人馬跳不過去。乾國人的商會出錢在這地縫上修了座木橋,往來的商人就可以把滿車的貨物一直送到城下。朝河口那個方向幾乎是直上直下的崖壁,正好迎著風,小灌木長不到大腿高,野草也都歪著長,崖底是個大洞,退潮的時候才露出滿地的卵石來。這一帶的海邊多有這樣的白卵石,一直要鋪到河口。那是絕地,猴子都爬不上來。

  ??隻有朝山咀方向才有第二條路,就是從他們登陸的海岸往上走的了。這裏是背風的方向。不過那裏有一座很古老的燈塔,原本有7名朝鮮士兵長年駐守,但燈塔下麵那兩間屋子被風吹得實在住不得,朝鮮士兵就沿著背風麵的小徑下到崖底又蓋了三間營房。這條路其實是雨季裏山溪衝刷出來的水道,曲曲折折一路奔到山下。這條小路也很陡峭,據說有一位朝鮮官員騎著馬下山,那馬畢竟不是走慣山路的健騾,幾次嘶鳴不前,背地裏被朝鮮士兵當作笑話講,不過也可以看出這路的艱苦來。旱季山路隻是陡峭而已,可以走,雨季就為難——總不能在溪溝裏走。朝鮮士兵們於是沿著路深深掘出新的水道來,人走人路水走水路,兩不相妨。但是現在這裏已經給廢棄了,再無人往來。

  ??這也是為什麽日軍要在這裏登陸的原因之一。

  ??但今夜的雨勢不同尋常,隨著山上溪流匯聚,水勢浩大,一路衝下來。湍急的溪水不斷衝刷著路邊的水道,轉折的地方聲音尤其響亮,幾乎有些山洪的味道。昏暗的風燈隻能照亮腳邊的水道,裏麵奔湧著黃黑的泥漿,看不出深淺,肮肮髒髒地直往山下衝。這一股山水下來,一時就不見和緩。木村有恒看著夾雜著樹枝草葉的泥漿順著腳邊嘩嘩往下流,心中打鼓,生怕上麵的路叫水給沒了。

  ??過了轉角,他探出頭去往上望,已經可以看見燈塔的塔尖,他心中頓時一定:原來已經走了一半!才鬆了一口氣,腳下忽然一軟,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一條腿就冰涼一片,身子直往溪水中歪去。這一下變故起得倉促,那根木棍在驚慌間竟然失手,再沒有什麽可以支撐的。木村有恒兩眼一閉,那冰涼的感覺瞬間竄上了咽喉,整顆心都空空蕩蕩的。水道倒是不深,就算漫出來也不過淹到大腿,可是水流那麽急,這一跤摔倒哪裏還站得起來,隻怕稀裏糊塗就給淹死在這溪溝裏麵。

  ??咬牙等了一刻,臉上居然還是溫的,睜眼一看,臉離水麵不到一肘的距離。他半個身子都在水裏,被水衝得晃晃悠悠,偏偏被什麽東西拉著,沒有栽進水裏去去。原來轉角處的水衝得狠了,把山路下麵掏出一個坑來。木村有恒就是一腳踩進坑裏才失去平衡。這坑怕有半人深,掉進去真能把他給淹死,好在身後的背包頂在一邊的巨石上卡住了。

  ??木村有恒長出了一口氣,掙紮著爬出來,貼著路邊遠遠坐下,隻覺得渾身酸軟,再也走不動一步。望著那白茫茫的水光,想起自己的身世,他忍不住又是悲憤又是心酸。

  ??他們這個偵察小組的七個兵,每日看來看去連彼此臉上幾條褶子都清楚,飯前酒後差不多每個人把前世今生都說了幾十遍。可是有一條,若不是自己要說,士兵們誰也不會去刻意打聽。在仙台願意當兵的,多半都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在青石做士兵就尤其如此。

  ??木村有恒提過:他原來在一個甲府的一個小鎮魚行裏做掌秤,也算是個不錯的活兒,誰知道罪了小人,在鎮裏呆不下去,隻好一路向北,最後來到仙台落腳。這過程說得含糊,從甲府到仙台,穿越了半個本州,木村有恒這樣能寫會算的人物,最後要來當兵,傻子也知道其中蹊蹺不少。他既不肯吐實,別人也懶得問他。

  ??隻是誰也不曾想過,他們這七個人裏麵,隻有木村有恒一個是手上有人命的。就算是領隊結城禮平這樣的老兵,也不過是參加過西南戰爭,和薩摩軍的下級武士交過手,木村有恒這樣懦弱的性子,誰能相信他居然殺過不止一個人?當年木村有恒的父親因為治病欠了一屁股債,自己撒手歸天,讓他的母親被債主逼得自縊身亡。木村有恒一口氣堵在喉間,夜裏鎖了債主家的房門,一把火燒掉了對方一門六口。

  ??殺人以後有兩種反應:一種是混不吝,覺得殺過人了什麽都不過如此,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還有一種就是心虛——殺人不過是血氣之勇,事情過了還一遍一遍地想,總覺得到處都不對,似乎身後的影子都是別有居心的。木村有恒顯然是後一種。他原本生性懦弱,年複一年自己嚇自己,越發變得杯弓蛇影,是實實在在變成真膽小了。他也覺得挺苦惱,無論如何,那麽大的男人怕一隻老鼠都是說不過去的。可膽小也沒有辦法,即便是一隻突然出現的老鼠也能讓他手足冰涼渾身麻痹,根本控製不住。

  ??在仙台當兵是太平兵。日軍士兵的軍餉不高,還不如民間一般的商販,他也不計較,就是圖個避禍安心。來到仙台,別人多有怨言,木村有恒倒挺滿意——這樣的太平日子過著,心裏的陰影冒出來的機會就少得多。他哪裏知道居然還有一天要來到朝鮮,有這樣險惡的戰鬥任務交到他手裏。

  ??本來,晚上走這樣的山路就幾乎耗盡了他的勇氣,而生死懸於一線的那一跤徹底把最後一點點的忍耐都甩到這茫茫的夜色中去了。

  ??河穀勝榮四下張望著,嘟嘟囔囔地說:“起霧了。”

  ??進入雨季,這一帶就常籠罩在海霧裏。乳白色的薄紗嚴嚴實實地鋪在海麵上,沿著海岸上推,停止在大山的腰際。

  ??領隊結城禮平幾乎是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昨夜他吃餿飯團吃壞了肚子,一個晚上都沒睡踏實,可是河穀勝榮的聲音在瞬間就把他的睡意敲得粉碎。

  ??和河穀勝榮一樣,結城禮平也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死死望著周圍,可是視線無法穿透乳白色的海霧。士兵們投來的目光中頗有些不安,結城禮平隻當沒有看見,盡管心亂如麻,然而這時候他就是士兵們唯一的主心骨,慌亂不得。

  ??清晨,大雨終於停了,然而天仍然是陰沉沉的,被雨水衝刷了一夜的山路泥濘難行,幾處轉角的路麵都被溪水掏空大半,隻有趟水過去。還沒走到一半,柴田勝蘭和阿部青男就分別跌了一跤,渾身泥水狼狽不堪。河穀勝榮一邊走一邊大呼小叫:“頭一回見著這麽大的雨,要多下上幾天咱們還真去不了仁川了。”

  ??結城禮平走在最前頭,臉色鐵青地看了河穀勝榮一眼,也不搭理他。河穀勝榮見他神情凶惡,不敢再說,頭一低,慢下步子,馬上又落到了後頭。

  ??其實結城禮平心裏明白,河穀勝榮不過是在說出事實。隻是他知道,無論如何,他們也要到達仁川,而且他們的目的地並不止是仁川,還有朝鮮的國都漢城。

  ??他往海麵上望去,這霧看著不算厚,可是幾十步外就模糊了,七個人長長的一串,他也隻能勉強看見落在最後的木村有恒,哪裏看得清海上的船隻。

  ??士兵們走得急,步伐散亂,山道上除了汩汩的溪水聲就是他們踐踏泥漿的聲音,間或聽見幾聲脆響,那是步槍槍柄和刺刀的刀鞘撞在了一起。

  ??結城禮平看一眼身後的士兵,微微歎了口氣。

  ??這些士兵平時雖然經過了很嚴格的訓練,但他們的士氣並不高。

  ??西南戰爭帶來的後遺症,現在還沒有完全消除。

  ??身後啪地響了一下,結城禮平扭頭一看,這次摔倒的是河穀勝榮。河穀勝榮踩在一塊鬆動的卵石上,一頭紮進溪裏結結實實喝了兩口泥水。他好不容易站直身子,抹去臉上的泥水,一邊嗆一邊跟自己生氣:“我還真是瞎了眼,連木村那軟蛋包都不如。”這時候,隊伍裏還沒有摔過跤的就隻有結城禮平和木村有恒兩個人。

  ??結城禮平心裏動了一動。木村有恒遠遠落在後頭,走得十分小心。

  ??“霧這麽大,連海上的船都看不到了。”河穀勝榮咕噥道,“咱們再往前走,也看不到人的。”

  ??的確,茫茫大霧遮住了一切,他們的偵察活動可以說已經失去了意義。

  ??但結城禮平還是幹脆地揮了揮手,示意大家加快腳步繼續走。

  ??結城禮平也在想霧的事。他當然知道再往前走也沒什麽用了,隻是在惱怒自己的上官。自從見不到海麵上的軍艦了,他表麵上冷靜鎮定,其實已經亂了方寸。

  ??結城禮平的背上冷涔涔都是汗水,右手從肩頭撤下了步槍。

  ??“告訴後麵的人,”他對河穀勝榮說,“把槍都拿起來,看著我怎麽做就怎麽做,千萬不要莽撞。”

  ??河穀勝榮一臉又是緊張又是興奮的表情,問:“隊長,真要打仗麽?”

  ??結城禮平苦笑一聲,這麽幾個人,打得什麽仗來。

  ??河穀勝榮自是不知道結城禮平的心思,他一向自恃勇力過人,這時候一支步槍握得緊緊的,很有些躍躍欲試的意思,添油加醋地去跟身後的人轉達。

  ??結城禮平的話還沒有傳到柴田勝蘭這裏,他已經把肩上的步槍卸下來了。他這個人非常精細,他的感覺中始終有什麽東西在告訴他,即將到來的戰鬥規模可能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離朝鮮人修建的舊燈塔越近,這種不安就越強烈,除了手中的步槍,他手中再無別的可以倚仗的武器。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深深後悔,自己本該多練習些近身格鬥術的,免得像現在這樣,除了開槍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木村有恒固然沒有柴田勝蘭的感知力,但是他會察顏觀色。他們這個七人小隊最神秘的就是柴田勝蘭,他不自覺地對柴田勝蘭有一絲毫無來由的信賴。也許是因為柴田勝蘭是這裏唯一的一個懂得些忍術的人,對於不了解不熟悉的事情,人們總是很容易產生敬畏。

  ??看見柴田勝蘭握住了步槍,木村有恒隻覺得頭發根子都豎了起來,他雙手死死握著步槍,可是與河穀勝榮不同,他握槍的姿勢好像是抓著救命的稻草。腳下的步子倒還穩定,牙關卻已經開始得得戰抖。

  ??七個人這時候都貼得近了,霧中的山道上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會兒,風勢大了起來,霧很快地在眾人的身邊流動。依稀間,他們好像都嗅到了一種奇怪的味道。

  ??“什麽味道?”河穀勝榮壓低了嗓門說,用力抽動著鼻子,“好像是燒東西,可是這味道有些不一樣啊!”

  ??木村有恒忽然不發抖了,這股熟悉的味道一下把很久以前的回憶帶到了眼前,同時帶回來的還有想象中淒慘的叫聲。他緩緩吐出幾個字,說話中帶著的寒氣讓結城禮平都忍不住戰栗了一下。

  ??木村有恒說的是:“這是燒人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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