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章 三韓新變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30      字數:5780
  李鄯想著溫暖的農家庭院,裏麵點著通紅的火盆,覺得自己就要睡著了。

  ??腳步聲!

  ??他的心裏猛地一跳。

  ??李鄯睜開眼睛,再側頭去聽,那些細微的聲音又消失了,隻剩下外麵庭院裏風吹落葉刮著地麵的聲音。月光滿地,宮室的地上泛著冷冷的生青色。他的背後發冷,想起宮裏的一些光怪陸離的傳說。他的身上乍起了麻皮,覺得空曠的宮殿有人在疾走,可是那些腳步聲是斷斷續續的。又有呼吸的聲音,仿佛就在耳朵邊。他的心突突地跳著,像是要從嘴裏跳出來。

  ??腳步聲清晰起來,就在這座宮殿的牆外。那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人,淩亂的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極快地逼近。

  ??一連串的宮燈在黑暗中晃動著,李鄯看到是一隊太監在急匆匆的走著,而他們的身邊,則是一隊身穿袍服的大臣。

  ??發生了什麽事?李鄯心中驚疑不定。

  ??李鄯順著他們行進的路線望去,看到他們去的地方通向皇太後的居所“大雅齋”的方向,突然明白了過來。

  ??一定是帝國發生了什麽大事,才會有皇太後夜召群臣!

  ??會是什麽事情呢?

  ??李鄯的心中莫名的感到一陣不安,他跳起身來,向自己的居所方向跑去。

  ??此時的李鄯並不會想到,剛剛他看到的這一幕,會和他的故國有莫大的關係。

  ??朝鮮,漢城。

  ??已經是十一月份,漢城的天氣開始轉冷,可是冷的時候,忽然有一股暖的感覺,那就是俗說中的“溫雪”。

  ??“溫雪”就是開始要下雪了。

  ??半夜裏金玉均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無法成眠。他索性點起蠟燭,擁被看起報紙來。

  ??金玉均看的報紙是乾國的《點時齋畫報》,朝鮮當下還沒有自己辦的報紙,外國的報紙也很少,《點時齋畫報》因為使用中原文字,圖畫精美,朝鮮人都看得懂,因而一經輸入朝鮮,便大受歡迎,於是報館幹脆便在漢城開設了分館,發行起專門給朝鮮人看的畫報來。

  ??《點時齋畫報》現在刊載的,多是乾國和朝鮮之間的商業往來的情況。

  ??自從乾國輔助朝鮮開國之後,朝鮮和乾國、日本之間的貿易額迅速增長。其中除了乾朝邊市貿易的牛、馬、鹽、鐵之外,最重要的是對乾國的人參貿易。人參貿易又稱為八包貿易,每包人參為10斤,因為最早朝鮮允許到乾國的使團——所謂“燕行”人員——每人攜帶八包。後來因朝鮮邊民越境采參傷害乾國地方官民,朝鮮政府停止人參出口,使團按每斤人參25兩白銀計算,可以攜帶2000兩白銀去乾國購買商品。後來為了防止白銀過度外流,又折合成價值2000兩白銀的朝鮮貨物,如皮毛、紙張、海產幹貨等雜物。高級官員可以攜帶一個半八包(3000兩白銀)的貨物。由於使團內象譯官等低級官員資本短缺,於是私商趁虛而入,或貸款給譯官,或直接為使團提供包參和包銀,從乾國購買商品。他們出售人參和朝鮮其產品來換取日本的白銀、乾國的織物、日用雜貨、金屬品、書籍、藥材、染料,還有朝鮮王室所用的藥材、珠寶、蘇杭綢緞等奢侈品,采購量相當大。一些朝鮮巨商為了追求利潤,甚至充當使團的馬夫、奴仆,隨同使節團前往乾國。

  ??從朝鮮輸送到乾國的商品包括馬匹、貂、水獺、青鼠、豹等毛皮;海參、鮑魚、蝦、魚、海帶等海產幹貨;金、銀、銅、豆錫、生鐵、鋼鐵等金屬;白紙、壯紙、桑皮紙等紙張;人參、胡椒、白礬、幹薑等藥材;丹木、槐花等染料;梨、蘋果、柿、栗等幹鮮果品。從乾國輸入朝鮮的有牛、羊、騾、驢等牲畜;剪刀、鑷子、針、床爐、釜、皮箱、馬鞍、雨傘、木箸、算盤、梳子、紐扣、煙袋、眼鏡、瓷器、毛綿紙、鬥方紙、火石、火鐮、筆、墨、硯、銅壺、錫壺、指南針等日用雜貨;各種金屬製品如鏟、犁、鏵、鋸等工具;金、銀、銅製錢等通貨;棉花、棉紗、生絲等紡織原料;各種棉布;各種錦緞綾綢;各種男女成衣、帽子、鞋襪;各種染料;各種食品;各種藥材;各種書籍;乃至於進口珠寶玉石、漆器牙雕、家具古董、釵環首飾、自鳴鍾、自鳴琴等西洋玩好、貓狗鸚鵡等珍禽異獸。此外還有乾國的天文、曆法、地理、曆史類書籍,以及牛角、火藥、硝石、硫磺等軍用品,米、豆、麥等穀物,以及生絲銅鐵等物。

  ??除了乾朝貿易之外,朝鮮的商人還作為中日貿易的轉口商,用從日本貿易得來的白銀到乾國購買絲等物,再將乾國的絲出口到日本換取白銀。朝鮮“貿白絲於乾國者,皆入倭館,輒皆得大利。白絲百斤,貿以六十金,而往市倭館,則價至百六十金,此大利。故白絲雖累萬斤,皆能售之”。開城的商人(鬆商)在人參批發和出口貿易活動中與漢城、義州的同行(京商、灣商)展開激烈的競爭,在日本和乾國之間進行三方國際貿易。他們從朝鮮寺廟裏的生產者那裏大量買進紙張(高麗紙),從東部海岸買進海帶、海參等幹貨,從中部和北部山區獵人那裏買進水獺、豹、虎等野獸的毛皮,從乾國進口白絲、錫,從日本進口紅銅、鐵器,這些商品都是用來進行這種三方國際貿易的。此外,朝鮮通過琉球向南洋的轉口貿易也有發展,從南洋進口藥物、香料和珍珠、玳瑁、珊瑚等奢侈品。

  ??朝鮮的商業活動造成了對銀和銅的更大需求,促進了采礦業的發展。壬午之亂後,在朝鮮政府嚴格控製下的礦山交給了私人經營者。現下朝鮮全境共有98個銀礦在開采,但是銅礦業不是很發達,因為朝鮮的銅主要是依靠日本供應的。然而在壬午之亂後,由於日本明治政府停止出口銅,而與乾國的貿易也要求朝鮮大量供應銅,所以朝鮮的銅礦也發展起來了。在袁蔚霆的建議下,朝鮮政府以通過增加錢幣的鑄造來鼓勵貨幣流通,所以物價不斷上漲,漢城市民如果不是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參與了商業活動的話,他們的生活會受到威脅。觀念保守的朝鮮民眾本來對被迫從商很是不滿,但隨著商業活動的不斷發展,使朝鮮民眾對經商的看法轉為正麵,許多兩班貴族和平民不顧自己的身份,也起而從事各種商業活動。因此漢城現在作為工商業城市已有了長足進展,如今的貿易更勝往年,而朝鮮的“太上皇”袁蔚霆也更加的聲名遠播了。

  ??但金玉均始終對袁蔚霆沒有好感。

  ??盡管現在的朝鮮在發生著日新月益的變化,商業發展,民生富足,這一切和袁蔚霆不無關係,但金玉均卻認為,朝鮮現在的繁榮,不過是一團假象,朝鮮越繁榮,依賴乾國的程度就越深,就越無法擺脫乾國的控製,成為真正的獨立國家。

  ??而對於袁蔚霆以“助朝鮮還兵費”的名頭把持朝鮮國內的金礦開采,金玉均更是深惡痛疾。

  ??朝鮮在乾國的幫助下平息了壬午之亂,而由於戰亂使朝鮮的民生大受打擊,乾國方麵又運來了大量的糧食幫助朝鮮政府賑濟災民,恢複生產,對於乾國的幫助,朝鮮君臣和百姓非常感激,他們本來以為這是上邦宗主國的無私援助(真是吃白飯吃慣了),但卻沒想到,這一切的花費,都是需要用真金白銀來償還的。

  ??對於財政極度困窘的朝鮮政府來說,當然沒有錢支付,而袁蔚霆便甜言蜜語的說動朝鮮君臣,由乾國人投資機器設備,利用朝鮮的人力來開采朝鮮的金礦,用產出的金子來還帳,朝鮮君臣對這種利權喪失的事毫無警覺,竟然立刻就答應了。

  ??現在,朝鮮境內的12處主要金礦,全都掌握在乾國人手中,而它們產出的金子,早已償還了乾國平定壬午之亂的糧餉花費,但乾國人並沒有打算把這些金礦交還給朝鮮,而是仍然繼續的這樣開采下去,朝鮮的黃金就此大量流入乾國。

  ??當然,為了防止朝鮮政府的不滿,狡猾的袁蔚霆以幫助朝鮮政府改革幣製增加財政收入為名,給了朝鮮宮廷部分黃金作為儲備金,使朝鮮政府感恩戴德,再也不去考慮收回金礦開采權了。

  ??而除了金權的喪失,朝鮮的軍權也在漸漸的轉移到乾國人手中。

  ??因為壬午兵亂的關係,朝鮮政府對軍隊變得極不信任,完全依靠由乾國人幫助訓練的京軍壯衛營,壯衛營的教官都是乾國人或是乾國人請來的洋人,武器裝備也全都從乾國購買,軍官也多是對乾國親善的人,這樣一支唯乾國人是命的軍隊,怎麽可能成為保衛朝鮮的武裝力量?

  ??金玉均認為,長此下去,隨著金權和軍權的喪失,朝鮮日後終將成為乾國的附庸!

  ??該怎麽做,來改變這一切呢?

  ??金玉均一夜無眠。

  ??早上,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了紅蓮寺。

  ??此時正值冬日,晴空是一片蕭瑟。紅蓮寺天王殿前,從屋瓦延伸到三級台階、從三級台階延伸到前院,都蓋上了一層白雪。看上去一片寒澈潔白,令人頓起清明之氣。他久已聽人讚美過紅蓮寺,可是,在漢城住了這麽多日子,卻大忙特忙,一直未曾來過。現在他閑起來了。趁機浪跡京城,豈不也好,漢城可看的地方太多了,他首先就想到了紅蓮寺。

  ??金玉均站在雪地裏、站在紅蓮寺大雄寶殿台階旁邊第一塊舊碑前麵。,他書法方麵的造詣很高,但他對佛法的研究,卻有青出於藍的趨勢。所以他端詳古碑,不從書法上著眼,而從佛法上寓目。

  ??他誌在救世,嚐試為自己建立一貫的信仰。佛學的信仰是唯心的,寺廟本身卻是唯物的,以心寄物,由物見心,寺廟有它的必要嗎?金玉均站在石碑前麵,思路一直在心物之間疑惑著。接著他走上台階,走進大雄寶殿,仰望著憲宗國王題寫的“禪宗真源”匾額,他的疑惑更加深了。“禪宗真源”,應該源在無形的明心見性,豈可源在有形的寺廟之中?他搖晃著腦袋,喃喃自語,有點不以為然。

  ??在寶殿中,另一個年輕人注意到他。那個年輕人二十多歲,剛毅外露,目光炯炯。看他在搖頭晃腦,走了過來。

  ??“這麽冷的天,先生一早就到廟上來,一定是佛門人士吧?”

  ??“也是,也不是。我對佛法有研究的興趣,可是並沒像善男信女那樣對佛膜拜,當然也從不燒香叩頭。”

  ??“我也一樣,我們是誌同道合了。我對佛法喜歡研究,也喜歡逛逛寺廟。可是,總覺得寺廟跟佛法的真義,有許多衝突的地方。世宗起造宮寺,說‘我起此寺是大功德’,可是有人卻說了真話,他說:‘王上起此寺,皆是百姓賣兒貼婦錢。佛若有知,當悲哭哀湣。罪高佛圖,有何功德?’像那種寺廟,古往今來也不知有了多少,可能寺廟蓋得愈多愈大,離真正的佛門精神反倒愈疏愈遠。當然,這座紅蓮寺有點例外,它本來是紀念壬辰年抗倭將士的忠烈祠,一開始並沒有這種大雄寶殿式的佛教氣氛。”

  ??金玉均的話說得很慢,口音有點奇怪,但是見解更奇怪了。在佛堂裏,他沒有訶佛罵祖,但他似乎根本否定了佛堂的意義。使麵前的年輕人聽了,倍感好奇。

  ??“你先生的見解是很高明的,我們又是誌同道合了。嚴格說來,寺廟這些有形的東西,除了有藝術的、建築的和一點點修持的功能外,離真正佛門精神,誠如你所說,十分疏遠。自佛法傳入乾國以來,演變得好奇怪,一開始就走入魔障,大家沒能真正把握住佛門實質,反倒拚命在形式上做功夫,佛門的大道是無形的,可是自命為佛教徒的人,卻整天把它走得愈來愈有形,蓋廟也、念經也、打坐也、開光也、做佛事也……這些動作,其實跟真正的佛心相去甚遠了。《華嚴經》有‘回向品’,主張已成‘菩薩道’的人,還得‘回向’人間,由出世回到入世,為眾生舍身。這種‘回向’後的舍身,才是真正的佛教。但是,佛教傳到乾國,乾國人隻知出世而不知入世,隻走了一半,就以為走完了全程。他們的人生與解脫目標是‘涅槃’,以為消極、虛無、生存意誌絕滅等,是這種路線的目標,他們全錯了。他們不知道,佛法的神髓,到這裏隻走了一半,要走下一半,必須‘回向’才算。談到‘回向’後的舍身,佛門人物也幹過,但那隻是走火入魔。五代後期,周世宗就指出:‘僧尼俗士,自前多有舍身、燒臂、煉指、釘截手足、帶鈴掛燈、諸般毀壞身體、戲弄道具、符禁左道、妄稱變現還魂坐化、聖水聖燈妖幻之類,皆是聚眾眩惑流俗,今後一切止絕。’可見這種舍身,也隻是把戲,並非真的為生民舍身。周時全國財力困窘,周世宗下令毀掉天下銅佛像,用來鑄錢。他的理由是:我聽說佛教以身世為妄,利人為急,如果佛本人真身尚在,為了解救蒼生,一定連真身都肯犧牲,何況這些銅做的假身呢?這種理論,才是真正深通佛法的理論。眀朝未年,張先仲‘屠戮生民,所過郡縣,靡有所遺’。有一天,他的部下李定國見到破山和尚,破山和尚為民請命,要求別再屠城。李定國叫入堆出羊肉、豬肉、狗肉,對破山說:‘你和尚吃這些,我就封刀!’破山說:‘老僧為百萬生靈,何惜如來一戒!’就立刻吃給他看,李定國盜亦有道,隻好封刀。周世宗和破山和尚,他們真是第一流深通佛法的人,因為他們真能破‘執’。佛法裏的‘執’有‘我執’和‘法執’:我執是一般入所認為主觀的我;法執是所認為客觀的宇宙。因為他們深通佛法,所以能為百萬生靈,毀佛金身,開如來戒。而一般的佛門人物,整天談世間法、談出世間法,其實什麽法都不能真的憧、真的身體力行。佛教被這些人信,被這些善男信女信,‘佛若有知,當悲哭哀憨’。釋迦牟尼死不瞑目了。”年輕人一口氣說了這些,愈說愈有火氣起來。

  ??“聽你先生弘揚佛法,見解真是過人。先生出口就是《華嚴經》,似乎先生比較喜歡華嚴?”

  ??“其實哪一支都被攪得烏煙瘴氣。華嚴也一樣。隻是華嚴一開始就被歧視。一千五百年前《華嚴經》的譯者佛馱跋陀羅到長安,就被三千多和尚排擠,隻好離開長安南下,十多年後他譯出《華嚴經》,華嚴在乾國,憂患之書也。我特別喜歡它。尤其,它的成書經過也充滿了傳奇,那龍樹,他的朋友被殺了,但是他得以活下來傳播華嚴思想。朋友死了,華嚴思想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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